趙振鐸 黃 峰
(四川大學,四川 成都 610064)
漢語是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歷史悠久的語言之一。我國有十幾億人使用這種語言,而世界各地華僑和華裔使用漢語的還不在這個數目之內。十幾億人使用這種語言在世界上是絕無僅有的。
漢語的得名不可能早于漢朝,它應該隨漢朝的建立而出現。漢朝以前它有別的名稱,如“華”、“夏”,或者“華夏”。劉邦建立了漢朝,周邊的民族都習慣于稱漢朝的人為“漢人”、“漢族”。漢朝幾百年的影響,在我國歷史上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致使“漢”這個名稱不僅限于漢朝,而演變為后世對這個民族的統稱。①《漢書·匈奴傳下》:“近西羌保塞,與漢人交通”。又三國曹魏高貴鄉公甘露元年 (公元256年)寫的《譬喻經題記》:“甘露元年三月十七日于酒泉城內齋中寫訖。此月上旬漢族及雜類被誅向二百人,愿謀解說先生,無有還轉。”
這樣一種語言是怎樣產生的?它經過了那些發展階段?每一個階段又有哪些特點?研究它的來龍去脈,不僅有很大的實踐意義,而且有重要的理論意義。
語言學的主要任務是研究語言發展的內部規律。所謂語言發展的內部規律指作為社會現象的語言本身各個要素,包括語音、詞匯和語法各方面的發展演變規律。語言發展的內部規律分一般語言發展的內部規律和個別語言發展的內部規律。一般語言發展的內部規律是作為社會現象的語言所特有的,世界上每一種語言都毫無例外地存在著這些規律,它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適用于世界上任何語言。世界上任何一種語言的發展都要服從于這些一般的規律。而個別語言發展的內部規律則是某一種具體語言所特有的,它存在于各個具體語言中。漢語史正是研究漢語從古到今在語音、詞匯和語法各個方面發展的內部規律。
作為一般語言發展的內部規律最明顯的有兩條,那就是語言發展的不平衡規律和語言發展的質變規律。
語言發展的不平衡性規律是最有普遍性的語言發展內部規律。一種語言分化出不同的方言,進而發展成有親屬關系的語言,由于分化以后所處的社會歷史和地域條件不同,它們發展的方式和速度也就不一樣,有了自己特有的不同于別的方言或親屬語言的內部規律。
就一種語言來說,它的各個要素的發展也是不平衡的。語言隨社會的發展而發展,語言詞匯對于社會的變化最敏感,它處在經常不斷變化的狀態中。近幾十年我國社會有了很大的發展,出現了一大批反映時代特征的詞,這是以前所想象不到的。詞匯的變化也涉及到語言基本詞匯的變化,例如古代叫“日”,現代叫“太陽”;古代叫“汲”,現代叫“打水”;古代叫“廉”,現代叫“便宜”;古代叫“目”,現代叫“眼睛”。現代漢語的“捉”、“走”、“去”、“回”、“快”、“慢”、“笑”等意義和古代不一樣,用法也不盡相同,這些都屬于基本詞匯方面的變化。它們比語言詞匯的變化要慢得多。
至于語法構造方面的變化,它不像詞匯的變化那樣容易發現,實在來說這種變化是非常少的。語法構造是千百年形成的,它在語言里面根深蒂固,所以它的變化比基本詞匯更慢,當然它也在逐漸發生變化。語言的語音在歷史的長河中也會有變化,但是它的變化也是很慢的。
由于語言各要素發展的不平衡性,因而在語言中古老的現象可以和新生的現象同時并存。分析語言的任何構成成分,不難發現它不是一個時期形成的,它里面有古老的成分,也有新生的成分,這就給研究語言現象的構成歷史層次提供了理論上的依據。
語言的質變規律也是一條帶有普遍性的語言發展內部規律。語言有發展,但是它的發展不是用消滅現存語言和創造新的語言的方式來實現,而是用擴大和改進現存語言基本要素的方法來實現。語言的變化緩慢,沒有突變。作為人類交際工具的語言,它每天要為人們使用,如果變化得很快,人們無法掌握它,就有失去作為交際工具的危險。這也就決定了它的發展不可能有突然的爆發,而只能夠逐漸地變化。由量的積累到質的變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種過程決定了語言的歷史分期,也就決定了語言要素發展變化的逐漸性。
舉一個明顯的例子。古代漢語否定句代詞作賓語,它的位置在動詞的前面。甲骨文里面幾乎沒有例外,《尚書》、《詩經》里面也絕大部分是這種格式。①所謂“絕大部分”是舉其多者言之,還有少數代詞賓語是放在動詞之后,如:《尚書·盤庚》:“汝曷弗告朕,而胥動以浮言,恐沉于眾。”《詩經·王風·黍離》:“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裕乃以民寧,不汝瑕殄。(《尚書·康誥》)
告爾殷多士,今予惟不爾殺,予惟時命有申。(又《多士》)
雖宿我頌,亦不汝從。(《詩經·召南·行露》)
胡能有定,寧不我顧。(又《邶風·日月》)
到了《左傳》里面,就有把代詞放在動詞后面的新句式產生。
始吾敬子,今子魯囚也,吾弗敬子矣!(《左傳·莊公十一年》)
雖無益也,將焉辟之。且人之欲善,誰不如我?我欲無貳而能謂人已乎。(又《僖公九年》)
但是在當時,代詞作賓語放在動詞之前的格式還是大量存在的。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原來那種句式就完全為新興的句式所代替了。在《世說新語》一書里面看到的更多是代詞放在動詞之后的否定句了。
元禮及賓客莫不奇之。(《世說新語·言語》)
卿若知吉兇由人,吾安得不保此?(同上)
王、劉與林公共看何驃騎,驃騎看文書不顧之。(又《政事》)張蒼梧是張憑之祖,嘗語憑父曰:“我不如汝”。(又《排調》)
可見這個過程不是一下子就完成的。由此可見要找出語言發展中新舊現象之間的確切界限,比方說幾年或十幾年那是不太可能的,因為語言中某一個現象為另一個新現象所代替,不是一次決定性打擊的結果,而是最初新現象只有少數萌芽狀態,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擴大,原來那種舊現象最初雖然占優勢,但是它的使用范圍慢慢縮小,最終為新現象所代替而消失掉。
漢語的名稱出現在漢代,漢語存在的時間卻要早得多。漢語是漢藏語系的一種語言,它從古老的原始漢藏語分化出來。因為缺乏文獻和語料,沒有辦法確知它們分化出來的年代,它們的原始狀態是什么樣子,但是根據推斷也應該在史前時期。
漢語有文字可考的歷史可以從殷商時期的甲骨文算起,到今天已經有三千多年。在此以前,沒有語料記載,當然沒法進行漢語史的研究。而從甲骨文到今天三千多年的歷史時期,漢語則有了連綿不斷的紀錄,這就給漢語的歷史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素材,有了研究的可能。關于這點又是世界上許多語言所不能夠比擬的。就這個意義說,漢語的歷史研究應該從殷商的甲骨文開始,漢語史是研究從殷商時代到今天漢語發展的歷史。
對漢語進行歷史的研究,我們的前輩做了大量的工作,有不少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例如:
《毛詩·豳風·東山》:“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毛傳:“蜎蜎,蠋貌。烝,寘也”。鄭玄箋:“古者聲寘、填、塵同也”。
這是說出征的人從前線回來看到的情景,田里面布滿了桑蟲。毛傳把“烝”解釋為“寘”,就是填塞的意思。鄭玄《毛詩箋》說明古代“寘”、“填”、“塵”的聲是相同的,它們的發音部位都在舌間前。①關于這點,參看拙作《音韻學綱要》第二部分第三章第一節,巴蜀書社1990年。這是從古音演變來解釋字義的。又如:
《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毛傳:“中谷,谷中也”。孔穎達疏:“中谷,谷中。倒其言者,古人皆然,詩文多此類也。”
這是解釋詞在句子里面的順序,古人把表示方位的“中”放在名詞的后面,如:
《周南·兔罝》:“肅肅兔罝,施于中林”。毛傳:“中林,林中”。
《墉風·柏舟》:“泛彼柏舟,在彼中河”。毛傳:“中河,河中”。
《王風·中谷有蓷》:“中谷有蓷,暵其干矣”。
《小雅·信南山》:“中田有廬,疆埸有瓜”。
前兩例毛傳說明《詩經》這種結構在當時應該怎樣說。第三例因為“中谷”在前面的《周南》里面已經有了解釋,這里就用了串講的方式解釋了兩句話的意思:“陸草生于谷中,傷于水。”第四例毛傳對“中田”沒有解釋,鄭玄作《毛詩箋》的時候補充說:“中田,田中也。”它們都是就一句講一句,而到了孔穎達時代作疏則從古今句子結構不同的角度說明它們的規律,比起毛傳、鄭箋來又進了一步。
長期以來,這種研究多限于個別字詞、個別讀音、個別語言現象,而全面地從科學的漢語史角度去研究這些現象,到本世紀50年代中葉才開始。在高等學校里面把它作為一門課程開出。
王力教授在北京大學中文系第一次開出了這門課程,授課時間一年,每周四學時。兩年以后,科學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漢語史稿》,從語音、語法、詞匯各個方面全面而系統地論述了漢語發展的歷史,在漢語史學科的建設上起了不可磨滅的作用。②王力《漢語史稿》上冊,科學出版社1957年。中冊、下冊,科學出版社1958年。1990年全書改由中華書局再版。隨后,史存直、潘允中諸前輩又刊布了他們的著作。③史存直《漢語語音史綱要》,商務印書館1983年;《漢語語法史綱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漢語詞匯史綱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潘允中《漢語語法史概要》,中州古籍出版社1982年;《漢語詞匯史概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向熹教授的《簡明漢語史》,④向熹《簡明漢語史》上、下冊,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繼承師說,提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補充了不少新的材料,是近年出版的有分量的漢語史專著。
但是,應該看到,漢語的歷史太長,前人的研究又多集中在先秦兩漢時期,對此后的資料收集和整理都顯得非常不夠。近年來這個情況有所改變,研究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語言的人多了起來,但是發展不平衡,研究詞匯的人多一些,研究語音和語法的人相對要少一些。而對其他一些歷史階段語言的研究,成果就更少,有些還是空白點。就是先秦兩漢語言的研究,用新的科學的方法進行的也不是很多。要真正寫出一部能夠反映漢語歷史發展全貌的漢語史著作,就目前已經有的成果和研究水平看,還有很大的困難,還必須有大量的人在這方面做不懈的努力。
任何社會現象,只有研究它的歷史,研究它何時產生以及如何產生,什么原因促使它產生和發展,我們才能夠科學地認識它。漢語的情況也不例外。上世紀漢語史的研究有了很大的發展,但是多局限于描寫,這是很自然的,因為沒有描寫,沒有規律的發現,建立科學的漢語史將是不可思議的。但是,只有描寫,而對它的發展原因沒有進行探索,就很難使問題深入。上世紀60年代,一些學者曾經涉及到語言發展的原因問題,①徐青《語言的內部矛盾及其發展》,《中國語文》1961年1期。計永佑《關于語言發展的內因與外因》,同上。許紹早、李益德《語言的內部矛盾初探》,《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61年1期。陳克炯《試論語言發展的內因》,《江漢學報》1961年3期。薄鳴、儉明《論語言發展的原因和規律》,《中國語文》1961年4期。黃景欣《論語言的“內”“外”及語言發展的內因和外因》,《學術研究》1961年6期。高名凱《論語發展的內因和外因》,《學術研究》1961年7期。潘允中《從漢語史看語言發展的原因》,《學術研究》1962年1期。張紫文《關于語言發展的原因》,《合肥師范學院學報》1962年2期。但是研究的是整個語言,對于語言各個要素和每個現象演變的原因卻沒有涉及。又過了20年,到了上個世紀80年代,隨著科學的進步,這個問題又被提了出來。一些學者認為,漢語史的研究不能夠以描寫為滿足,應該探索語言演變發生的原因,研究什么原因使語言的這些要素發生變化,發表了一些頗有啟發性的論文。②參看:徐通鏘、王洪君《說“變異”——山西祁縣方言音系的特點及其對音變理論研究的啟示》,《語言研究》1986年1期。陳保亞《音變原因、音變方向和音系協合》,《西南師范大學學報》1989年3期。徐通鏘《結構的不平衡性和語言演變的原因》,《中國語文》1990年1期。但是這些論點并不是人人都能夠同意。因為促進語言變化的原因是內在的,它們隱藏在語言的內部,并沒有清楚地呈現在人們面前,人們通過分析研究認識了它,用什么辦法來驗證這些結論的可靠性,也還存在問題,見仁見智,言人人殊,但是不管怎樣說,提出這個問題總是進了一步,討論正在不斷深入。
近些年也有學者提出,以前漢語史的研究主要是以書面文獻作為研究對象,所研究的是書面語言的發展的歷史,而活的語言的發展恐怕情況會更復雜。如何透過書面文獻的記載,利用漢語方言和漢藏語系語言的材料,研究書面語背后活的語言的變化,應該是漢語史研究的新課題。早在清朝乾隆、嘉慶年間錢大昕就利用了當時南方方言來論證古音問題。③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五,《潛研堂全書》本。這些年這種方法使用得更加廣泛。這是語言學歷史上比較行之有效的方法。現在研究語言的歷史利用方言的范圍更廣泛,方言里保存的古語成分、古代的語法結構、方言里面的文白異讀都成了研究漢語史的有用材料,運用得當,確實會有有價值的發現。但是,要真正有成效地進行這方面的研究,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如何區別書面語和書面語后面的活語言就會遇到不少難題。書面語和口語的差異只是加工和未加工的不同。說話者在場,講話時有具體的語言環境,可以用手勢、語調,也可以用更多的省略,也會有一些重復,是耳治的;書面語記錄下來,經過整理加工,因而句子更加完整,結構更加嚴密,行文更加簡潔,是目治的。書面語在口語的基礎上產生,它和口語是同一體系的。當然,在一定的條件下,書面語和口語會產生較大的距離,甚至脫節,東漢以后的文言和口語的情況正是這樣。其實,前代漢語史的研究者總是想盡量透過書面語言的迷障去挖掘隱藏在它們背后口語的真面目,只不過沒有那樣明確地提出這個看法而已。
總之,漢語史的研究到了今天,提出的需要解決的問題更多,這是問題深入的表現,有待于今后進一步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