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成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
論朝鮮詩家曹伸對摘句批評的運用*
王 成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
朝鮮詩家曹伸在其詩學批評中大量運用摘句批評,涉獵內容廣泛,包括摘句批評詩人做詩喜好、詩眼、詩歌意境、詩歌題材、詩歌風格等,并摘句消融了傳統詩學觀點,審美視角獨特,論詩特色鮮明,影響深遠。
曹伸;摘句批評;特色;影響
詩話之稱,源于歐陽修的《六一詩話》。何謂詩話?古今中外詩歌理論家對此有一番精彩的論述,如宋代許顗《彥周詩話》曰:“詩話者,辨句法、備古今、記盛德、錄異事、正訛誤也。”著名文藝理論批評家郭紹虞先生在《清詩話》“前言”中指出:“詩話之體,顧名思義,應當是一種有關詩的理論的著作。”[1](P2)韓國著名詩話研究者趙鐘業教授認為:“‘詩話’者,詩之批評也。凡詩之批評,今人謂之‘詩論’,而古人則謂之 ‘詩話’。”[2](P42)詩家于詩話論詩,并不是平鋪直敘,就詩論詩,而是根據論詩的需要,采用各種批評方法,以便閱讀之人可以清楚地明曉自己闡述的觀點及核心所在。
摘句批評是詩話傳統批評方式之一,被眾多詩論家所采用。如宋代葉夢得《石林詩話》摘句論述了杜甫詩歌取得的緣情體物的藝術成就:“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妙,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老杜‘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此十字殆無一字虛設:雨細著水面為漚,魚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矣;燕體輕弱,風猛則不能勝,唯微風乃受以為勢。”[3](P390)清代潘德輿 《養一齋詩話》摘句批評陶淵明詩歌中不僅有田園之風,亦有憂憤沉郁之氣,不能一概而論:“陶公詩雖天機和暢,靜氣流溢,而其中曲折激蕩處,實有憂憤沉郁,不可一世之概。不獨于易代之際,奮欲圖報,如《擬古》之‘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詠荊軻》之‘雄發指危冠,猛氣沖長纓’, ‘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讀山海經》之‘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也。”[3](P1062)
朝鮮詩家論詩時也大量采用摘句法,如高麗詩論家李齊賢《櫟翁稗說》對月庵長老做詩的特點——愛化用古人的語句摘句給予論述:“月庵長老立為詩,多點化古人語,如云:‘南來水谷還思母,北到松京更憶君。七驛兩江驢子小,卻嫌行李不如云’,即荊公‘將母邢溝上,留家白苧陰。月明聞杜宇,南北兩關心’也。‘白岳山前柳,安和寺里裁。春風多事在,裊裊又吹來’,即楊巨源‘陌頭楊柳綠煙絲,立馬煩君折一枝。唯有春風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也。”[4](P51)朝鮮初期詩家成伣 《慵齋叢話》摘句論述了金文平詩歌的意境達到了意外之趣、非一般人所能及的程度:“金文平文章雄渾,泛駕從橫,專仿司馬子長之軌,舉世無與支吾,而其詩亦豪鍵,深得骨髓。然性不拘檢,押韻不正,故皆謂詩不如文,其實詩文兩贍也。《擊甕圖》詩云:‘甕中天地忽開豁,山川品物同昭蘇。’《沈中樞山村》詩云: ‘柴門不整臨溪岸,山雨朝朝看水生。’《龍宮軒題詩》云:‘痛飲百杯樓上臥,卷簾南北是青山。’又《題山寺》詩云:‘窗虛僧結衲,塔靜客題詩。’此皆得意外之趣,非人所能及也。”[4](P64—65)朝鮮詩家曹伸在詩論中也廣泛運用了摘句批評,使其詩論特色鮮明,在朝鮮詩學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曹伸,字叔奮,號適庵,朝鮮成宗時文臣,擅長文章與詩歌,也精通外國語,曾任譯官前往明朝七次、日本三次。著有《適庵詩稿》、《百年錄》等,其詩歌理論收錄在《謏聞瑣錄》一書中,是書共三卷,成書于朝鮮中宗二十年 (1525)。
摘句批評在曹伸詩學具體體現在六個方面,即以摘句論詩人做詩喜好、摘句論詩眼、摘句消融傳統詩學觀點、摘句論詩歌的意境、摘句論詩歌的題材、摘句論詩歌風格等,審美眼光獨具特色。
第一,以摘句論詩人做詩喜好。詩人做詩時都有自己的癖好,如杜甫“為人性癖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李白“斗酒詩百篇”,等等。朝鮮詩家曹伸也看到了詩人做詩有各種各樣的喜好,他摘句論述了大詩人李穡 (號牧隱)做詩的喜好——多運用俗語:“牧隱自負才豪,但多用俚語以做詩。如‘雀晝傳言鼠夜傳’,又‘添不曾知減卻知’,又‘前若貧居后富居’,又‘田字窗臨口字庭’,又‘雀飛東海上’,俗呼銅盆為東海,故云。又‘平桂真如板’,平桂,蜜餅也,以面和蜂蜜,捏成薄餅,廣半寸,長二三寸,煎成于香油,謂之平桂,或者果子。今人于喪祭婚姻賓宴,皆用此。……又云‘削竹串穿蕎麥糕,仍涂醬汁火邊燒’,蓋指面菜炙也。俗以蕎麥面和雜菜煎成糕,切而為炙,涂醬而燒之,用之于素饌,謂之面菜炙。俗節冬至,以豆粥相饋遺,公詩云: ‘天凈閭閻曉色濃,小娥梳洗淡妝紅。家家相送成風俗,白發衰翁樂在中。’上元作糯米飯,和果實甜蜜相遺,詩云:‘粘米如膠結作團,調來崖蜜色斑斕。更教棗栗并松子,助發甜甘齒舌間。’”[4](P95)這段詩話,意義深遠,不僅寫出了李穡做詩的喜好問題,更寫出了李穡詩歌中蘊含著眾多的朝鮮民俗,這為研究朝鮮民俗提供了珍貴的材料,值得引起文化研究者的高度重視。
曹伸認為宋代徐俯 (字師川,號東湖居士)、朝鮮李石亨做詩時也有自己的喜好,即都喜歡運用疊字: “東湖居士徐師川,做詩多愛句中疊字,如云:‘雪中出去雪邊行,屋下吹來屋上平。積得重重哪許重,飛來片片又何輕?’本國文安公李石亨,字伯玉,號樗軒,亦喜此體,云:‘煙拖野色添春色,風送松聲作雨聲。’ ‘松下尚看花下客,山中猶伴酒中仙。’ ‘雪消溪畔溪聲急,日轉松林松影斜。’ ‘庭雪已消余谷雪,溪波方急勝潮波。’ ‘階花雨后枝枝色,山鳥春來種種聲。’”[4](P102)
第二,以摘句論詩眼。古代詩家論詩,很重視對詩眼的論述。詩眼,即詩歌中最能開拓意旨和表現力最強的關鍵詞句,是詩中最凝練、最精神、最準確地傳達主旨的字句,是掌握詩歌各部分相互聯系的關鍵,正所謂“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曹伸論詩時,亦著眼于詩人做詩的詩眼,并喜歡用“奇”、“新”等詞語給予評價,他摘錄李詹 (號雙梅堂)、許錦、安止、李達衷(號霽亭)的詩歌給予坐實:“雙梅堂詩‘蝸引苔侵壁,蛙鳴水滿庭’,‘引’字奇。”[4](P96)“許錦《獨游》詩‘幽齋近日稀相訪,時與兒童拾落梅’, ‘拾落梅’語意新。安止詩‘乳燕辭巢拳瘦竹,草蟲驚節咽深叢’,‘拳’字奇。”[4](P107)“(霽亭) ‘秋聲喧蟋蟀,日色耿蜻蜓。’又:‘黃犢觸樊圃,翠禽登水亭。’‘耿’、‘登’字新。”[4](P100)
第三,摘句消融傳統詩學觀點。“知人論世”是孟子提出的文學批評的原則和方法,對后世的文學批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孟子·萬章下》:“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即進行文學批評時,必須了解作者的生平思想和寫作的時代背景,才能客觀、正確地理解和把握文學作品的思想內容,從而對作品作出正確的評價。曹伸在論詩時摘句消融了“知人論世”的詩學觀點,他說:“宗室鳴陽正國珍,瀟灑出塵,喜文雅,做詩如其為人。《遣意》詩曰:‘小雨茅齋濕,新晴枕席涼。水衣緣礎上,庭草過墻長。露浥菰花凈,風含蕙葉香。悠然午眠破,林杪淡斜陽。’ 《秋日》詩曰: ‘白露園林凈,高風草木衰。覆杯疏竹葉,汲井煮桑枝。落日雁橫塞,秋窗蟲吐絲。誰憐貧病客,長吟楚人詞。’”[4](P105—106)宗室,指王室同宗族之人,國珍是朝鮮太祖四世孫,字世昌,曾任鳴陽正。
第四,摘句論詩歌的意境。曹伸對詩歌的意境非常重視,在其詩論中大量論述了詩歌的意境。他摘句論述了李穡詩歌的意境:“牧老《待人不至》詩曰: ‘新年無日不思家,豈有工夫管物華?寂寂小村來往斷,西山仍舊夕陽斜。’寫出蕭然意態。又云:‘堂北堂前多老樹,最高樹上有鳴鳩。’又:‘小婦掃落葉,盛之以破箕。頂戴入廚去,主婦催暮炊。’又:‘坐韉白沙地,掛巾青松枝。’可謂言之容易,即見如畫。”[4](P97)
曹伸認為鄭公權 (號圓齋) 《蔚珍官舍》詩描繪的景色像畫一樣,益齋《四皓歸漢》詩議論非常得當,《蜂》詩把蜜蜂刻畫得很形象。“圓齋《蔚珍官舍》詩‘寂寂鳥歸花影里,蕭蕭人語竹陰中’,即景如畫。”[4](P107)“益齋 《四皓歸漢》詩: ‘見說扶蘇孝且仁,胡令二世禍生民。逋翁不為卑詞屈,未忍劉家又似秦。’論議得當。《蜂》詩:‘課蜜若非王事急,只消恒舞百花中。’善于形容。”[4](P106)
曹伸摘句批評偰遜的詩歌對景色的描繪很平淡但是語言實在,鄭夢周 (號圃隱)的詩歌雖含蓄但是語言空虛,對比非常鮮明:“偰遜絕句‘欹斜草帽花枝重,寬博絺衣水氣涼。山月忽當船尾照,野風渾作甕頭香’,平易寫景而語實。圃隱‘腹里有書還誤國,囊中無藥可延年。龍愁歲暮藏深壑,鶴喜秋晴上碧天’,含蓄意思,而語皆虛。”[4](P106)
曹伸摘錄李穡的詩歌,認為其《晨興》等詩風格閑適;而《蟬聲》詩狀物精巧,韻味無窮;從《拾栗》詩可以看出李穡有歸隱之意。 “牧老詩閑適,如《晨興》詩曰: ‘湯沸風爐雀噪檐,老妻盥櫛試梅鹽。日高三丈紬衾暖,一片乾坤屬黑甜。’……如《蟬聲》詩云:‘細泉流月葉號風,欲斷還連乍異同。曾記客程搔首力,滿山紅葉夕陽中。’狀物精巧,有無限意思。《拾栗》詩: ‘坐想山村栗正肥,金丸欲落映離離。乞身何日飄然去,拾得滿籠深夜歸。’可見欲歸之志。”[4](P96)
曹伸摘錄李達衷《詠辛噸》詩,指出此詩是對現實的白描:“霽亭《詠辛噸》詩曰: ‘威能假虎熊羆懾,媚或為男婦女趨。黃狗蒼鷹真所忌,烏雞白馬是何辜。’可謂實錄。”[4](P100)
第五,摘句論詩歌的題材。曹伸亦著重探討了詩人金宗直詩歌的題材,涉及寫田園之詩、描繪驛站破敗之詩、雨后登眺之詩、雪后行路之詩等內容,并高度評價了金宗直詩歌達到了寫景如畫的地步:“金文簡公宗直《訪孫克謙林園》詩曰:‘十室卑湫地,閑園數畝荒。松為一柱觀,菊作百和香。小砌蘭承露,疏籬柿得霜。主人年八十,燕坐惜頹光。’此即村老園林詩。《宿踏溪驛》詩曰:‘古樹獰飆攪,荒林片月孤。官胥來督傳,郵婦泣供廚。鼠竄殘殘戶,星馳急急符。誰知燈影下,危坐恨非夫?’此即殘驛詩。《齊云樓快晴》詩曰:‘雨腳看看取次收,輕雷猶自殷高樓。云歸洞穴簾旌幕,風淡池塘枕簟秋。菡萏香中蛙閣閣,鷺鷥影里稻油油。憑欄更向頭流望,千丈峰巒涌玉蚪。’此即城樓雨后登眺詩。《雪后發古阜向興德》詩曰:‘一夜湖山銀界遙,瀛洲郭外馬蕭蕭。村家竹盡頭搶地,野樹禽多翅綴條。沙浦煙痕滄海岸,笠巖霞外赤城標。臘前已是饒三白,想聽明年擊壤謠。’此即雪后行路詩。皆即景如畫。”[4](P97)
第六,摘句論詩歌風格。古代詩歌理論家非常重視對詩歌風格的研究,如唐代司空圖的“二十四品”,即雄渾、沖淡、典雅、豪放等,清代冒春榮總結詩歌風格為高古、入神、凄婉、雄壯等二十六種;高麗詩家崔滋把詩歌風格分為新警、含蓄、奇巧、飄逸等三十六種。曹伸的詩歌風格論較司空圖、冒春榮、崔滋等人更為精煉,他把朝鮮詩歌風格概括為渾厚、沉痛、工致、豪壯、雄奇、閑適、枯淡等七種,每一種風格都摘錄著名詩人詩句坐實:“近代詩,渾厚,如牧老‘風定樹容重,雨多苔色深’、‘雨暗桑麻徑,秋身芋栗園’,鄭埔‘平生恥與噲等伍,后世必有揚雄知’……沉痛,如牧老《聞賊入西京》詩‘豈謂便如此?茫然迷所為’,益齋‘愁聽杜子三年笛,悵望張侯萬里槎’……工致,如牧老‘寵已極焉同衛鶴,技之盡矣即黔驢’(省略牧隱詩數句),圃隱‘客子未歸逢燕子,杏花才落又桃花’……豪壯,如牧老‘城空月一片,石老云千秋’,益齋‘碧云暮隔魚鳧水,紅樹秋連鳥鼠山’……雄奇,如牧老‘喧枕枯箕憐馬瘦,繞墻老蕎望人肥’,(省略數句)偰遜‘風前一鳥打人過,天際孤云覺雁飛’……閑適,如牧老‘夜冷貍奴近,天晴燕子高’、 ‘殘年深閉戶,清曉獨行庭’,雙梅堂‘蟋蟀鳴依壁,蜻蜓立近人’……枯淡,如牧老‘破窗多月影,虛榻半松陰’,遁村‘瘦馬鳴西日,羸童背朔風’……”。[4](P102—103)
在中國詩話的直接影響下,朝鮮高麗朝、李朝共誕生了110多部詩話著作,詩話由此發展成為朝鮮文學領域中重要的批評樣式。曹伸作為朝鮮著名的詩論家之一,在其詩學批評體系中廣泛而深入地運用摘句批評,體現了作為詩論家的獨特的審美意識,在朝鮮詩學批評史上有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對后世詩話批評理論與批評意識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如詩家車天輅、柳夢寅等都受到了曹伸的影響,在論詩時大量采用摘句法,如車天輅《五山說林》摘句論滄海先生詩歌工整綺麗: “滄海先生嘗于五峰寺得一句:‘魚吞僧缽飯,龜度鶴巢云。’大以為工。又曰: ‘松高宜宿鶴,湫黑定藏龍。’可謂綺語也。”[4](P210)柳夢寅 《於于野談》對崔慶昌詩歌表現的迷路悵惘之情摘句論之:“崔孤竹慶昌尋僧舍,入山谷忽失路。口號一絕曰:‘危石才教一徑通,白云猶自秘仙蹤。橋南橋北無人問,落木寒流萬壑同。’其失跡棲遑之恨在于言表,吟之悵然。”[4](P270)不難看出摘句批評在曹伸之后的朝鮮詩學得到了很好的傳承,誠如金東勛先生所言:“研究朝鮮詩話,不僅對于朝鮮文學史和朝鮮詩學理論的研究有相當重要的資料價值,而且對于在世界比較文學領域里建立一個以中國詩話為中心的東方詩學體系有著深刻的借鑒意義。”[5](P19)
[1]郭紹虞.〈清詩話·序〉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趙鐘業.中韓日詩話比較研究[M].臺北:學海出版社,1984.
[3]陳良運.中國歷代詩學論著選[C].南寧: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
[3](韓)洪萬宗選編,趙季,趙成植箋注.詩話叢林箋注 [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6.
[4]任范松,金東勛.朝鮮古典詩話研究[M].延吉:延邊大學出版社,1995.
On Application of Excerpts Criticism by CAO Shen
WANG Cheng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081,China)
CAO Shen,a Korean Poet,applies excerpts(zhai ju)to his poetry criticism including poet's preferences,key words,imagery,theme and style of poetry.He also uses excerpts to develop traditional poetry ideas.With unique aesthetic perspective,his poetry criticism is of profound influence.
CAN Shen;excerpt criticism;characteristic;influence
I312.072
A
1671-7406(2012)07-0033-04
2012-04-20
王 成 (1980—),男,吉林松原人,中央民族大學朝鮮語言文學系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朝鮮古典文學、中韓古典文學比較。
(責任編輯 王碧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