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人遇合:古希臘神話人性內涵解讀*

何 穎

(云南師范大學，云南 昆明 650500)

古希臘神話是世界神話中保存最完整、藝術水平最高的神話之一，其內容豐富，思想深刻，形象飽滿，成為西方文化的源頭之一。從古希臘神話中所體現出來的美學、哲學思想，對整個西方美學思想的形成和發展具有深遠的影響，特別是對希臘人完整人性的塑造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古希臘境內多山、海岸線曲折多彎的地理特征，促使希臘人積極向海灣發展，形成勇敢、好探索的民族性格;由于頻繁的對外貿易，古希臘在奴隸社會初期就出現較為完備的商品貨幣經濟，對希臘社會和希臘民族的特點有深遠的影響，使希臘民族成為了古代世界少有的商業民族。由商業民族特性所決定的城邦民主政治方向，為其文化發展提供了有利條件，決定了希臘城邦文化的廣泛群眾性和多元性。廣大希臘公民，也包括奴隸和邊民可以在民主、自由的政治氛圍中生活，勇敢、自由、開放、好探索、愛智慧、喜健康的民族性格使他們充分參與文化與藝術的創造。

更重要的是，古希臘沒有東方宗教那樣的森嚴、神秘和恐怖，沒有嚴厲保守的僧侶階層去壟斷教義的解釋權和控制人們的思想，甚至迫害異端。宗教的空氣是自由開放的，藝術家在創作中可以充分發揮自己的想像力，滿足自我表現欲求，絕不會受到祭司或寺院的干涉。藝術家觀察生活或創作構思不是根據神的喻示，而是從現實生活出發，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世界，分析是非，研究自然和人本身。他們創造出來的神話作品充滿人情味，具有現實主義精神，極具特色。

一

古希臘神話系統完整，結構完滿，是一個“人類歷史經驗凝固成的幻象體系，具有不可分割性。”［1］(P19)古希臘神話體系是人性結合的體系。

在古希臘神話里，宙斯并不是最早的統治者。在神的世界里有新老之分。老神包括最古老的神卡俄斯、地母蓋亞和地獄深淵神塔耳塔洛斯、黑暗神俄瑞波、黑夜女神尼克斯、愛神厄洛斯，蓋亞的孩子天空烏拉諾斯、海洋蓬托斯、山脈烏瑞亞，以及蓋亞和孩子烏拉諾斯所生的孩子6男6女12提坦神、三個巨眼怪獸和三個百手巨怪。到此為止的神屬老神，形成前奧林波斯神系。神們都是自然權力的象征，具有自然神性。

瑞亞的孩子克洛諾斯在母親的慫恿下弒父，成為第二代統治神。然而克洛諾斯也沒有成為永久的統治者，其子宙斯聯合其他兄弟姐妹推翻殘暴的父親，占據了奧林匹斯山頂。戰爭結束了混沌無序的狀態，產生了奧林波斯眾神。宙斯實行文治，開始其漫長的統治，開始了人和神的和諧統一。宙斯和他的哥哥姐姐們，以及他們各自的孩子成為新神，并形成奧林波斯神系。奧林波斯神系形成后，在社會系統發展中神的系統也逐漸發展，結束自然神的狀態，形成系統性較強的神系。

古希臘神話系統有三個發展階段:自然性——人性——社會性。三個階段并非截然分開，有的神最早是自然神，后為人性神，接著又具有社會性質。這是神在傳說中隨著人的時代變遷、人性和意識的發展而被賦予的性質。比如，宙斯原為自然神，司雷電，后在人欲的驅使下，由欲情產生行為，與許多凡女神女交歡，具有人性，成為人性神。再如宙斯的妻子赫拉最早也為自然神，主管風云、雷雨和豐產。與宙斯結婚，以嫉妒出名。她迫害宙斯的情人，做過種種惡事:將伊俄變為母牛，使牛虻追咬不息;因爭不到金蘋果而支持希臘軍攻打特洛伊;迫害姐妹勒托，禁止她在地上生兒育女……這些故事充分顯示了赫拉為神的人性，是為人性神。

隨著社會分工的進一步明確，神被賦予了集體力量和社會力量。宙斯握有神系中的最高權力，以他為核心的各神在神系中各司其職，形成早期的社會結構。眾神在神系 (即神的社會)中都有職位，分工明確，比如阿波羅管藝術，赫耳墨斯管商業，阿佛洛狄特管戀愛，忒彌斯管法律……是為社會神。

因此，從古希臘神話系統的發展可以看出，神系是一個系統較強的社會模式，其內在結構是“以人性自由伸展為基本形態的”。［1］(P18)神的發展符合人類發展歷史，從自然神到人性神，從原始神到部落神再到社會神，充分體現了人性發展的必然性。

縱向來看，人掌握自然的欲望使自然神出現。隨著早期自然審美的出現，人對自然進一步了解，在此基礎上社會產生，由人的原欲出發，人發現了人性，這種人性是一種統一和諧的力量，神被賦予人性。神系以宙斯為中心，以人的原欲為中心向周圍展開，形成開放性、無邊緣性的特點。橫向來看，宙斯為權力中心，但眾神可以在統一的神系中和他處于對立局面。如赫拉可以隨心所欲地報復他喜愛的女子;凡女或神女可以任意拒絕宙斯的求愛，這使神系形成統一而非一統的結構，形成有自然聯系而無強權控制的社會群體。神和神、神和人的關系自然和諧，對希臘社會造成一個重要的生活參照，保障了自由的民主政治形成，多樣化的生活方式形成，人性可以自由展開，為人的健全發展、社會的健全形成提供客觀環境。

二

古希臘神話所體現的是“知覺知性”和“思考知性”相結合，是建立在認知與力為基礎的人的主體意識、社會與個體協調發展的歷史理性主義精神上。知性和理性是古希臘神話內核的兩個層面，它們之間既獨立又互補，蘊涵了人性的不同層面。

眾神們自由無礙，自己承擔行為后果，以人性人情需要為情欲目標，正如尼采所說的酒神精神、弗洛伊德所指的“本我”一樣，他們所追求的物質產品、情欲、尊敬、榮譽、個人權利等，不過是表達渴望、實現欲望的激情，但同時又是個體生命意識與價值實現的表現。天神宙斯就是一個放縱情欲的典型。宙斯有七個妻子，并不斷追求天上仙女和人間凡女。他曾為了得到亞細亞的少女歐巴羅而變成一頭牛，哄騙少女騎在他的背上，將她誘至歐洲土地上，騙其委身于他。而嫉妒多疑的赫拉因丈夫一次又一次的不忠，分別向與丈夫相關的女子實施報復行為。潘多拉的盒子被打開，僅僅是因為好奇與報復;阿克琉斯的戰與不戰，也僅僅是出于尊嚴和榮譽。人的必然欲求作為根本人性活動的出發點是合理的，從中表現出的是人對生活的熱愛，對自由、權力的向往和追求，是一種自我意識的覺醒。諸神的天性被印在了人性上，正是這種天性將“人性置于崇高的位置上，保障了人性的穩固地位、人性表現的合理權利，從而保障了人性或人的充分展開。”［1］(P26)

人的自我覺醒使理性精神得以發展。古希臘神話中有斯芬克斯攔考路人的謎語，這其實就是“在于顯示一種自在自為的意義，在于向精神呼吁說: ‘認識你自己!’就像著名的希臘諺語向人呼吁一樣。”［2］(P109)認識自己，認識人性，強烈的主體意識得以突現。而古希臘人將主體意識建立在認知與力的基礎上。認知的對象一開始是自然界，后來到了蘇格拉底時發展到人身上。力的主體是人。可以這樣說，認知的目的是為了展現主體的力量，而主體力量的挖掘、展現是為了更多、更好地認知。古希臘人追求崇高的生命價值，愛理性，愛生活，喜歡用腦，樂于動手，正反映了知性和力在古希臘人身上完美的結合，表現出他們極度推崇智慧、知識與力量的民族特征。雅典娜是智慧與力量結合的化身，宙斯害怕她的力量甚于自己，在她還未出世之前就迫害她。但雅典娜憑借智慧安然無恙，使得宙斯不得不處處奉承她。她智慧超群，給人們傳授紡紗、織布、造車等多種技藝;在她指揮下，狄俄墨德斯打敗了戰神阿瑞斯，阿爾戈的英雄們成功地取得了金羊毛。被稱為“哲學日歷中最高的圣者和殉道者”的普羅米修斯敢于觸犯無上權威，將雅典娜的智慧植入土偶創造人類，為人類盜來圣火使其發展。這是對崇高人性和人生價值的追求，他代表著最高的精神高度，英雄的性格和崇高的追求完美結合，達到了性格的完整性。藝術主神阿波羅領導著九位繆斯女神，分別掌管著詩歌、藝術和科學，人們已經由單純的唱歌跳舞、盡情歡樂上升到藝術生活的模態，正如席勒所說，古希臘人“既有豐富的形式，又有豐富的內容，既善于哲學思考，又長于形象創造，既溫柔又剛毅，他們把想象的青春性和理性的成年性結合在一個完美的人性里。”［3］(P6)希臘人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完美結合，生活的社會性和藝術的更高形式出現，崇高的人性出現，希臘人用更高的藝術實現了完整性格的修煉。

三

“理性要求一體性，自然要求多樣性。人既不能作為純粹的自然人以感覺來支配原則，成為野人，也不能作為純粹的理性人用原則來摧毀情感，成為蠻人。”［3］(P21)知性和理性彼此獨立又相互支持，以各種不同的方式進行混合，完美地分散在諸神的身上，因此，每個神都不乏完整的人性。這同我們近代以來的人是不同的。在這個多元化的社會里，文明的發展和分工的日益多樣，使人必然由原始社會的“單純人”發展為多元化的人，主體具有了多元化的特征。主體的多元化是指“主體具有多種意識板塊，往往能從事多種社會活動”。［3］(P17)在一個民主自由的環境里，主體的多元化功能可以充分體現，人本主義與自然主義、知性和感性可以得到協調發展。

然而主體的多元化發展受社會生活和人格品質內外兩方面的影響，不一定能夠充分、和諧發展。現代人“一方面過分旺盛的想像力把知性辛勤開墾的地方變成一片荒蕪，一方面抽象精神又在撲滅那可以溫暖心靈和點燃想象的火焰。”［3］(P77)主體異常出現。主體異常是主體在不正常環境中發生異變的結果。主體精神被壓抑、被割裂，人們普遍體驗著“自我破碎感、人性萎縮感、身心非我感”，［4］(P100)人喪失為人的基本價值，如行尸走肉，雖生猶死。作為中介結果的心理交流系統封閉，心理交流功能喪失，主體意識萎縮、喪失，人的工具理性、物質欲望、消極意識等極度膨脹，利益關系不斷引導人只關心個人私利，只熱衷于物質享受。又或個性毀滅，放棄為人的權利，過著變形人的生活，喪失了人類的普遍情懷，不再具有高尚的精神追求和對終極價值的眷念。向古希臘人學習，讓人身上的各種力不再是單純地相加，而是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就是現代人提升健全人格的重要任務。

人的精神追求的目標是達到人格的健全，一種片面生存狀態不僅會影響人的全面生存，還會破壞人的完整性。人的精神的完整包括本能沖動和自覺沖動，這是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的結合，是生命意識和生存意識的體現。本能沖動是自覺沖動的基礎，它保障了自覺沖動的產生;自覺沖動是人性沖動的一次質的飛躍，它讓人脫離動物，成為世界的主宰，成為“有教養的人”。人的物質需要沖動永遠強于精神需要沖動，對人性本能沖動的重視是任何時代、任何階層都不得不重視的。古希臘人熱愛生活，享受生活;神話里的諸神正因為有了普通而合情合理的原欲，神和英雄們有對榮譽的崇拜，對生命價值的追求，才使得神話系統熠熠生輝，蘊涵著強烈的生命意識和生存意識。

“人應該是人本主義理想和自然主義理想的統一體，是多面主體的完滿統一。一方面他享有現代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另一方面他又享有自然的自身;一方面他感到社會與自我的和諧，另一方面又感到自我自然需要的完滿。”［4］(P117)人應該 “詩意”地活著，精神的完滿可以實現人的生存意義。人的每一次物質享樂都在其健全的人生觀中獲得意義，這是加速心理運行、提升健全精神的前提，本我得以實現，超我可以產生，自然本性得以實現，本能沖動超越現實產生自覺沖動。長此以往，反復循環，主體重建達到較完美的境界，人的精神指向健全。“各種精神力均衡地混合在一起才能造就出幸福而又完善的人。”［3］(P77)從古希臘神話中吸取養分，從古希臘人身上學習他們對生活的熱愛、對理性的崇尚，是現代人提升健全精神的重要途徑。

［1］李健夫.文學審美透視 ［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8.

［2］黑格爾.美學：第2卷 ［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3］席勒.審美教育書簡 ［M］.北京：譯林出版社，2009.

［4］李健夫.現代美學原理 ［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