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麗藻
(常州工學院人文社科學院,江蘇 常州 213002)
“語言是文化產生和發展的關鍵,文化的發展也促使語言更加豐富和細密”①,方言是地方文化產生與發展的重要傳承體,方言也通過文化的發展進一步“豐富和細密”自身。然而,當今社會,方言與文化的這種相互促進的功能在急遽退化,方言本身也成為了被搶救和保護的對象。一種方言的消失,就意味著一方文化的嚴重流失。周有光老先生給家鄉人民題詞“推廣普通話,珍惜方言”,如何珍惜方言,已然成為社會科學界研究的緊迫課題。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先輩前人們留下的寶貴地域文化資源,其中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更與方言密切相連,巧妙利用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與方言的契合點,用傳承文化來保護方言不失為一種有效嘗試,更是雙贏之舉。
“非物質文化遺產包括以下方面:(1)口頭傳統,以及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表現載體的語言;(2)傳統表演藝術;(3)民俗活動、禮儀、節慶;(4)有關自然界和宇宙的民間傳統知識和實踐;(5)傳統技藝和經驗,如傳統的生產技術、醫藥、體育健身活動等;(6)與上述表現形式相關的文化空間。”②其中,如口頭傳統、語言類傳統表演藝術和民俗活動等則以口頭形式世代口耳相傳,它們與當地方言緊密相關,是一種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而方言本身更是獨一無二的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方言與以方言為載體的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下文簡略為“口頭非遺”)相互依存,互顯特質,如各地方戲與各地方言即是彼此作用的關系,錫劇與常錫吳語,越劇與紹興方言,閩劇與福州方言,黃梅戲與安慶方言等。
江蘇常州具有2 500多年悠久歷史文化,鐘靈毓秀,人文薈萃,至封建社會末期的清廷時代,“八邑名都”常州府更是開宗立派,獨領風騷,龔自珍嘆曰“東南無與常匹儔”,常州人民創造了豐富多樣的歷史文化。目前,常州被列入市級非遺名錄的共計57項,關涉口頭傳承的有“常州吟誦”“天寧寺梵唄唱誦”“錫劇”“小熱昏”“常州宣卷”“常州道情”“常州唱春”和“金壇啷當”8項,其中“常州宣卷”和“小熱昏”已被列入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常州吟誦”“天寧寺梵唄唱誦”“小熱昏”和“錫劇”已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常州“口頭非遺”,純粹以常州方言為載體傳承的有“常州吟誦”“錫劇”“小熱昏”“常州宣卷”“常州道情”和“常州唱春”。它們用常州方言唱誦,使之具有了獨特的常州地域文化色彩,常州方言是常州“口頭非遺”的區別性標記。另一方面,這些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也為常州方言提供了又一個棲身之地,這些“口頭非遺”存在一天,方言就得以延續一天。在現代共同語普遍推行的社會,方言作為交際工具,其使用范圍與使用人數不可逆轉地呈下降趨勢,在方言區長大的孩子成為“無方言族”已不鮮見。值得玩味與關注的是,許多常州“口頭非遺”的傳承人,如常州吟誦的代表傳人趙元任、周有光、屠岸等老先生,他們常年身處海外或異鄉,因而說常州方言的能力已經大為減弱,但吟誦賞詩必用地道的常州方言。在常州吟誦研習班中也發現,兒童雖然不會用常州話交談,但在老師的指導下卻學會用常州方言吟誦。常州方言成就常州吟誦,常州吟誦又以特有的形式傳承常州方言,兩者互為依存與表現。由此可見,方言作為交際用語有一天可能會消失,但如果我們保護好了本地的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那么本地方言也會同樣得到保護。
以當地方言為載體的“口頭非遺”,保留著方言的特有風貌,方言是其鮮明突出的特點,這也是“口頭非遺”地域文化價值的重要體現。比如滬劇用上海話,評彈是蘇州話,不致錯亂。不僅如此,“口頭非遺”里還使用著日常口頭方言里不常見的甚至當下方言里已經消失的方言現象,“口頭非遺”中的這些方言化石顯得尤為珍貴,它們使方言形象更為完整全面。
就常州“口頭非遺”中的常州方言來說,以下幾方面或與日常口頭方言有所不同,或表現更為顯著。
第一,文白異讀現象突出。文白異讀是漢語方言中特有的語音現象,白讀是口語音,文讀為讀書音,常州“口頭非遺”中文白異讀現象突出,且使用情況復雜。口語音一般承擔“說”的任務,文讀音在唱誦時使用。
例如常州錫劇源自常武灘簧,“在道白方面,常灘用常白,錫灘用蘇白,戲中遇有公堂戲官員出場時,常灘用中州韻,錫灘不用”③。常白就是指錫劇表演中的常州方言念白,用的是口語音,而在“戲中遇有公堂戲官員出場時,常灘用中州韻”,“中州韻”就是文讀音了。
常州吟誦則全部采用文讀音,因為吟誦文本古典詩詞本身就是極為精致的文言,所以采用文讀理所當然。趙元任先生說“在吟詩時候取文言音”④。趙元任先生吟誦遺音里還聽到一個特別的文讀音,現在已經沒人那樣說了,“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中的“肉”,口語音是[?i??],趙先生吟誦音為文讀音[z??]⑤,文白差異很鮮明,“肉[z?? ]”只有在趙先生的常州吟誦中才能聽到。
常州說唱曲藝用語相對復雜,如“小熱昏”從頭至尾說都使用地地道道的常州土話,從發音到用詞都保持著常州方言的純正性,但唱時不但文白兼用,有時還引進其他方言,以提高表演的趣味性與可看性,常用的其他方言有上海話和揚州話。
第二,適應特定語境的特殊發音處理。常州“口頭非遺”中的常州語音既具有相對的穩定性,又表現出一定的靈活性,有時會隨語境的需要作靈活處理,這也是繼承與創新的有機結合。比如常州民歌《打麥謠》:一籮麥,二籮麥,三籮麥;打麥打到正月正,挨家門上點紅燈;打麥打到二月二,茄葫菜籽齊下地;打麥打到三月三,穿件單布衫;打麥打到四月四,麥海粥搭蠶豆子;打麥打到五月五,買個豬頭回來享端午;打麥打到六月六,貓狗洗冷浴。……其中“打麥打到五月五,買個豬頭回來享端午”,“五”和“午”普通話是同音,在常州方言里是兩個音[?]和[u],為了押韻,把“午”臨時音變為[?]。又如在吟誦過程中帶有入聲的喉塞音因為吟誦拖腔的需要也會有所弱化,甚至消失。
第三,集中保留著活色生香的方言土語。常州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其很多文本具有原創性,故遣詞造句也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有些詞現在已經很少說或不說,但在傳承下來的“口頭非遺”中依然保存或使用著。
在常州民間曲藝“唱春”“小熱昏”“道情”“錫劇”里,保存、活躍著大量的土生土長、原汁原味的常州方言詞語,從一字詞到四字詞,這些活色生香的常州土語詞,展現出常州的社會萬象與人生百態。單音節詞如焐、登(為記音字:登一段時間,意為待一段時間)、團(意為圓)、詳(意為揣摩)等;雙音節詞如清頭、奴奴、師姑、活絡、絹頭、階沿、門閂、問信、一絡、然虧、發窠、頸根等;三音節詞如頭頂心、布筋頭、劈硬柴、拖鞋皮、血腥氣、打相打、出把戲、調龍燈、小官人、青腳雞、淴冷浴、蹺聳聳、團團床、團團轉等;四字詞語如螺絲殼殼、淘米蟲蟲、蛤蜊爿爿、瓶瓶罐罐、狗眼烏珠、斬肉師傅、爛泥菩薩、破衣落索等。因為創作的需要,這些原汁原味的詞語往往會成串出現,從視覺到聽覺都形成強烈的沖擊力,如錫劇賦子《水車棚》⑥:住末住格團團屋,睏末睏格團團床;水車棚是團團屋,水車盤是團團床;帳末帳格團團帳,三銅錢買兩盤蚊煙香。
第四,呈現出形象生動的方言修辭藝術。方言語音、方言詞語和方言語法結合在一起往往會形成獨特的修辭藝術效果,為“口頭非遺”增添無窮魅力。如《破衣》⑦:“破衣落索自開心,渾身都有‘花樣景’。頭上帽子開花頂,身上衣衫補‘補釘’,厚格場化千層布,薄格地方露背心。一條褲子六條筋,腰里結根稻草繩。前頭露出‘子孫釘’,后頭露出‘行灶門’。鞋無頭,襪無跟,好像豁鼻頭牯牛啃草根。”此賦運用了比擬、夸張、比喻、對仗等多種修辭手法,形象生動地刻畫出了窮人衣衫襤褸的悲慘形象,但仍不失幽默風趣,舊社會貧苦人民自嘲式的黑色幽默躍然而出。此賦唯有用常州方言唱誦才能充分體現其獨特魅力。在各地“口頭非遺”中,這樣的精粹是異常豐富的,有待挖掘與傳承。
“口頭非遺”中有如此豐富的方言營養,因此傳承了文化也就傳承了方言。
方言是鮮活的語言,它隨著歲月的流逝、社會的變遷、人口的流動等不斷發生變化,在代代相傳中,“口頭非遺”在變,其語言載體——方言也在變,雖然“口頭非遺”里的方言與日常方言不完全一致,但其變化軌跡卻隱藏其中,不同年代“口頭非遺”的方言會鮮明地打上時代的烙印。
常州方言的變化同樣能從“口頭非遺”中表現出來。
第一,語音的變化。以常州吟誦為例,不同年代的人吟誦的韻味很不一樣,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由于方言發音變化而形成的,趙元任先生常州吟誦里的方言與現在的常州方言相比較,有明顯不同,反映出常州方言的變化。
趙先生的常州方言有街談與紳談之分,趙先生吟誦時用的是紳談,但現代常州方言已經沒有街談與紳談之分,它們離合融變為一體了;趙先生吟誦里保留著鮮明的尖團音之分,現代常州方言尖音已消失,吟誦里也不用尖音;趙先生吟誦里有鼻化韻母,現代常州方言鼻化韻已消失;趙先生吟誦里保留鮮明的入聲和濁音,現代常州方言入聲與濁音都趨向弱化。趙元任曾對入聲有精辟的見解,他以《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前四句“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為例,認為用官話念韻腳沒有特別之處,“可是用屬于吳語的我家鄉方言常州話來念,由于古代的調類保持得比較分明,頭兩句收迫促的入聲 tz??(5:)和 süe?(5:),后兩句收流暢的平聲lai(21:)和kai(21:),這種變化暗示著從冰天雪地到春暖花開兩個世界。換句話說,這就是韻律象征著內容”⑧。那時常州話里的入聲頓挫分明,能產生意想不到的審美效果。現在的常州方言,入聲變溫和了,節律沒有那么強烈,頓挫感也就會弱一點。
第二,詞語的變化。詞語是語言里最活躍、最多變的元素,舊詞消失,新詞出現,詞語始終處于吞吐吸納中,這種變化也必定會出現在“口頭非遺”中,民間藝人和傳人們把最鮮活的詞語運用到非物質文化遺產中,比如在《錫劇賦子集》和清末民初的常州寶卷(宣卷用的本子)手抄本中運用了大量原汁原味的常州方言詞語,特別是日常生活用語現在仍在使用,如布筋頭、階沿、調龍燈、小官人、頸根、打相打、破衣落索、狗眼烏珠等,只有少數詞現在已經不用或很少用,如師姑(尼姑)、起課(算卦)等一些舊時代的說法。這些大量傳承下來的詞語是常州方言的過去和現在,也是常州文化的過去與現在。但在如今文化大融合的時代,新產生的具有地方特色的詞語明顯減少了,詞語的地域性特色逐漸淡化。
第三,方言文化的變遷。“口頭非遺”用方言傳承,“口頭非遺”本身也就成為一種方言文化,比如與方言有關的諧音文化,秘密語文化,秘密語是地方民俗文化的一部分。趙元任先生在《反切語八種》里說“最有系統,在音韻上也最有意思的是用反切的秘密語”⑨,這種秘密語用各地方言音反切,具有很強的地域性和封閉性,趙先生在該文中詳細介紹了北平、常州、昆山、上海浦東、蘇州、廣州、東莞和福州八地的反切秘密語。這些秘密語至今也許沒有多少留存于方言中了,它們漸漸退出了歷史舞臺,常州反切秘密語尚有少數老年人能說,若不傳承給年輕人的話將很快會消失。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與方言的關系就是毛與皮的關系,保護與發展了“口頭非遺”,對方言的保護就多一分力度,對方言的傳承就多一份保險;而如果地方方言得到有效保護與傳承,也必將會促進當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穩定繼承與發展。當地政府除了在政策扶持、加大宣傳、組建和推進傳承人團隊培養等宏觀方面給予積極建設外,還要處理好兩個方面的內容。
第一,立足傳統,傳承精髓,使“口頭非遺”努力保持方言的原有風貌。以常州為例,常州“口頭非遺”是常州地方傳統文化的集中展現,常州方言是其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常州方言地道了,常州“口頭非遺”也才會具有濃郁的常州特色。尤其是現在,方言很容易受到普通話的影響,使許多珍貴的方言元素流失。因此需要傳承人有扎實的方言功底,能傳承最地道的方言文化。比如運用常州方言進行常州吟誦時,必須把握“平長仄短、平低仄高、平直仄曲”的基本原則,堅持使用文讀音,盡量保持尖團音的區分,依著常州方言的特點吟誦,這樣的吟誦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常州吟誦,如果失去這個基本原則,隨心所欲,就會變成吟誦大雜燴。又如錫劇的唱詞念白,現在聽起來根本不是常州方言,但是它確確實實是常州錫劇的“原生態”語音,所以必須堅守。在詞匯方面要有意識地挖掘和使用常州方言里本有的特征詞、本色詞、土語詞,注意選擇和使用,常州方言的純潔性才能得以維護,“口頭非遺”的本土性才能得以保存。
第二,力求創新,激發活力,給“口頭非遺”注入新的能量。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通過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中說:“各個群體和團體隨著其所處環境、與自然界的相互關系和歷史條件的變化不斷使這種代代相傳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得到創新,同時使他們自己具有一種認同感和歷史感,從而促進了文化多樣性和激發人類的創造力。”由此可見,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的最好方法是創新,而不是因循守舊地讓其成為被遺忘之產。因而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必須尋求新的活力增長點,給傳統文化插上飛躍的翅膀。目前,常州在這方面已經有了一些探索,比如電視臺舉辦方言大賽傳播“口頭非遺”,文化部門組建常州吟誦研習班和吟誦藝術協會,努力使小眾文化大眾化,民俗文化協會組織常州曲藝說唱團。但還相當不夠,一方面,“口頭非遺”在內容和形式上與現代社會嚴重脫節,只有一些老年人感興趣,傳承人也都是老年人;另一方面,會說地道常州方言的人也越來越少,不會說方言學習“口頭非遺”是一種先天性缺憾,像趙元任等老一輩小時候都會說方言,只是后來一直不說生疏而已,但當他們吟誦時方言就自然而然流淌出來。在兩方面都式微的狀況下,要找辦法自救與互救。首先要在“口頭非遺”的文本創作方面多下功夫,內容要緊跟時代步伐,體現時代風貌,不能總是《孟姜女哭長城》《珍珠塔》《十二月花名》等,要創作出新的經典名作,供人們學習傳唱。其次要重視對孩子的方言教育。孩子是傳承的希望,在教學方法上要把握孩子的心智特點和認知能力,由易到難,由簡到繁,循序漸進,從瑯瑯上口的兒歌開始,激發孩子的積極性,讓孩子們在寓教于樂中掌握基本的方言發音,然后再教學常州吟誦等“口頭非遺”,掌握更為復雜精細的常州方言。再次要采用分群分類傳承法,不同對象學習不同的“口頭非遺”,根據各人興趣開設培訓班、研習班,對這些小眾文化應該不求數量保證質量,逐步拓展,次第開花,這樣才能使方言得到科學的持續的保護與傳承。
注釋:
①周振鶴、游汝杰:《方言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頁。
②顏峰、姚桂芳:《試論方言對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影響》,《文化學刊》,2009年第3期,第176頁。
③李祺:《錫劇史話》,中國文聯出版社,2001年,第14頁。
④⑧⑨趙元任:《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集》,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548頁,第877-878頁,第364頁。
⑤秦德祥、鐘敏、柳飛、金麗藻:《趙元任程曦吟誦遺音錄》,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38頁。
⑥⑦夏廬慶:《錫劇賦子集》,常州市戲曲研究所編,1988年,第199頁,第1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