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濤 李婷婷
在中世紀,大學行會組織的興起,促進了高等教育機構自治的發展并使其功能得到了有效發揮。其實,大學自治是大學這一高等教育機構產生之初的基本理念,在西方教育學者看來,中世紀大學自治是現代精神的搖籃,也是現代大學精神的發軔點。在中世紀時期,教授們控制著大學的發展,在法律、醫學、文法和教學領域,人們只要愿意,一般來說都可以自由的教學和爭論。[1]
1810年德國柏林大學的建立被認為是現代大學發展進程中里程碑式的事件,它的締造者洪堡強調,教授應當探索真理,做原創性研究工作,并通過教學傳遞自己的發現,從而使更多的人了解它,[2]教授和學生具有充分的研究與教學自由。學術自由理念由中世紀的教學自由發展為研究自由和教學自由兩個維度。大學的教授們不僅注重對傳統哲學的探究,還致力于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等自然科學領域的研究,并在教學中進一步深化、應用研究成果,現代大學的學術自由理念進而得以豐富與發展。
我們需要關注的是,學術自由理念在中世紀是行會組織者傳遞其生產經驗的有力武器,是大學研究在教會統治下關注實際生活、解決實踐困惑的指路燈。在近代,以哥廷根大學為例,它在教學自由和研究自由理念的指引下,形成的創新知識體系位居歐洲首位,而這個新知識體系的基礎不是神學、教會史、宗教法規和羅馬法,而是歷史學、地理學、統計學和經濟學等國家所需要的科學,[3]實踐科學推進了學術自由理念的發展。進入19世紀在科技發展的帶動下,西方社會工業化進程快速推進,人們對大學的發展提出新的要求,迫切需要大學培養工業、農業和商業等領域急需的科技人才,以推動社會經濟的發展,但是,一些人認為大學應固守“學院派”的學術傳統,在與現實社會隔離的“象牙塔”中研究“高深學問”。從這種說法來看,“學術自由”似乎成為大學超然于社會的必然理由;實際上,這一觀點與大學學術自由理念的基本意圖——探究關于人類生活的實用科學背道而馳。
在崇尚實用理性的美國,學者們面對快速發展的社會現實,試圖從現實中探尋大學學術自由理念的新領域。博克在他的《走出象牙塔——現代大學的社會責任》一書中從影響大學發展的社會因素出發,以多種視角探尋大學學術自由理念發展的新趨勢,闡述學術自由是大學和社會充滿活力的源泉,賦予學術自由理念明確的社會責任,即為人的發展擔負必要的責任。我們將試圖從學術自由理念再探尋的緣起、途徑和反思來解讀博克的思想。
學術自由的理念是由19世紀后半期留學德國的教授們引入美國的。在德國,這個概念主要有兩個內涵:即學習自由,或者說學生在選修制下選擇自己學習科目的自由,以及教研自由,教授可以自由地研究和傳授他的研究成果而不受政府干涉。在美國人的思想中,學術自由得到擴展,[4]教授們的研究與真實世界有著密切聯系,美國學者對現代大學學術自由理念的再探尋有其歷史沿襲和現實需要,我們以博克的著作為切點來分析學術自由理念再探尋的原因。
約翰·亨利·紐曼認為,大學是一切知識與科學、事實與原則、探究與發現、實驗與思辨的至高保護力,它劃出才智的領域,使任何一方既不侵犯也不投降,[5]大學就是自由探究知識的領域,大學的學術自由主要是指教授們為了獲取知識、傳遞知識而進行的教學和科研活動,是就知識而知識的智力活動。到20世紀30年代,有學者認為,大學不是處在一個時代總體組織外部,而是在其內部。它不是分隔開的,不是歷史的,盡可能不順從于或多或少的新勢力和新影響,正相反它是時代的表述,也是對今日和未來發生著影響。[6]同樣的,人們對大學學術自由理念的認識也隨社會條件的變遷發生改變。美國自《1915年宣言》宣布學術自由的主要原則以充分保障教授的學術研究權利與自由以來,在隨后的幾十年中,學術自由的內涵不斷得到豐富,除了保護教授個人之外,學術自由逐漸把學校在教育政策方面的自主權也納入其概念范疇。[7]在美國,受自由市場經濟思想的主導,人們把言論自由視為與社會福利同等重要的問題,而學術自由是言論自由的重要組成部分,博克通過對影響大學學術研究的家庭、政府、公司、科研機構等社會條件的分析,認為學術自由不只是社會對言論自由做出承諾的一種反映,而且還是捍衛大學目的和教職員工利益必不可少的一個條件。[8]因此,人們一般認為,學術自由理念是現代大學發展的關鍵,探究大學的功用就要關注大學的學術自由理念的內涵與外延。
19世紀中葉以后,美國的社會經濟快速發展,所需的工業建設和農業發展人才日感迫切。在1860年以前,學校的農業科目和工業科目是鮮為人知的,大學中教授工程課和高深工業科目對于一般人也極為陌生,[9]但是社會的發展要求大學為工農業的發展提供服務。1862年《莫里爾法案》的頒布使得贈地學院成為指導以往被忽視的教育領域的主力軍,它開啟了機會之門,使民主更加自由、更有應變力、更加活躍。[10]到19世紀末,美國威斯康星洲的農業已經從單純的小麥種植轉向牛奶業發展,農村經濟的發展對經營管理人才和專門技術人才的需求日益增長,需要州立大學去幫助解決這些基本問題以滿足社會發展的需要。[11]而此時的霍普金斯大學,創立以研究生教育為主的高等教育發展模式,強調精英教育在大學的學術自由中的重要作用,他們都服務于一個正在工業化的國家,都借助于研究和技術能力的培訓。[12]社會越來越依賴大學,與此相應,隨著大學的規模和影響的擴大,它的財政需求也相應的增加,大學越來越依靠社會的資助來支持其日益增多的活動的經費開支,有一張龐大的關系網把大學和社會其他主要機構連接起來,傳統的學術保護含義已經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13]學術自由的范疇遇到新的界權劃定問題,這給學術自由理念的發展提出新的詮釋可能。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初期,西方高等教育以精英教育為主,此時適齡青年的入學率僅為4%-5%,但是到1950年,美國適齡青年入學率已達到16%,到1970年入學率達到50%,[14]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高等教育進入普及化階段,而且還出現了市場化的特征。一方面,人們清醒地認識到,精英教育是社會所需要的和對社會有用的,[15]試圖通過大學院校設置的多樣化來協調精英教育與大眾教育的關系;另一方面,隨著大學規模和影響的擴大,對辦學資金的尋求已變得更加不遺余力,教育工作者們已不能僅靠工業家的資助辦大學了,大學越來越依靠社會的資助來支持其日益增多的活動的經費開支,[16]由此而出現了一大批營利性大學。作為高等教育產業的一部分,它的快速發展使其聲譽不斷提高,在高等教育中的地位越來越突出。[17]高等教育普及化與市場化發展的新特點對傳統的大學學術自由理念提出新的挑戰。
在美國人的觀念中,大學可以將科學研究發現成果運用于實踐,或是通過聚集一大批青年英才,幫助他們增長見識和培養崇尚探索的精神,由此可能會對社會產生深遠的影響。他們甚至認為,任何接踵而來的社會變革都只是大學的副產品,并不是大學存在的理由。……恰恰是這一點,決定了美國大學的辦學經驗大大不同于歐洲模式。美國人往往把高等教育視為向快速發展的社會提供所需知識和訓練有素的人力資源的一種手段。[18]因此,他們主要從社會實用的角度探究學術自由理念對大學發展的實際效用,進而通過大學的發展推動整個社會人力資源水平的提升,這一點,恰恰和學術自由理念最初的目的——脫離宗教的控制,為人們的現實生活做指引不謀而合。
在對傳統學術自由理念逐步深化認識的基礎上,受社會經濟發展和高等教育發展新特點的影響,人們進一步的探尋現代大學學術自由理念,以指引現代大學的發展。雖然學術自由原則已得到廣泛接受,但是現代大學多變的命運帶來一種更加微妙的新危險,這些危險是大學教學人員和大學外部世界之間形成較為密切的接觸和聯系所直接造成的結果,即隨著研究型大學通過科研成果和教學行為不斷擴大其社會影響的同時,[19]學術獨立性的標準已不復存在,或者已隨社會發展變得多樣化。博克主要通過以下途徑對現代大學學術自由理念進行再探尋,以期對學術獨立的標準進行新的解讀。
中世紀時期的大學,除了神學以外,大學教授有傳授他所認為的真理的權利,而真理的探索必須是自由而不受限制的。[20]這一理念在人類社會進入工業化時代更是成為現代大學自治的圭臬,學術自由已使權力和影響力的重心從大學的中心管理層轉移至全體教員身上,但是教授和管理者們在面對國家提出的要求時卻都喪失了某些獨立性,[21]而這些獨立性恰好是傳統學術自由理念所形成的“象牙塔”觀念的支撐。對此,博克主要從政府制訂法規的理由和代價、管理策略和誠懇的建議等方面分析獨立性喪失的原因,并提出防止不合理的干涉行為,增加新服務和防止弊端等解決策略,通過和政府力量的博弈,大學的學術自由獲得新的發展空間。
大學的學術研究是技術創新的推助力量,通過技術轉讓的方式,大學與企業共同努力發展社會生產力,從而應對社會對大學的要求。技術轉讓領域為刺激技術創新提供了各種有吸引力的機遇,而因此獲得的回報又促進了學術研究,學術研究和技術創新的連接點是大學的學術自由。然而,博克不只是看到技術轉讓為現代大學帶來的強勁推力,還通過分析現實中存在的一些問題,如獲取經濟回報機會對教授們如何選擇研究課題產生微妙的影響;教師們為從事其他相關技術開發任務,有可能疏遠任何形式的學術研究及教學活動;技術保密制度對學術自由的傷害;技術利益的利己性引發公眾對科學研究的信任和尊敬力的下降等,[22]進而指出學術研究和技術進步在現代社會應當走相互扶助的道路,大學的教師們應該充分參與維護嚴格意義上的學術標準,大學才可能在最終不損害其基本學術價值觀的情況下致力于知識的實際運用,從而對大學的學術自由理念進行新的理解。
學術研究主要是在大學里進行,一方面大學為學術研究提供必要的研究環境,另一方面大學教授的教學和研究是推進學術研究的直接力量,然而,大學并不只是一種致力于教和學的團體,它也是一個法人實體,[23]必須要面對諸多的非學術或非教育的社會力量。博克在他的書中引用諸多的數據充分證明大學為城市帶來可觀的經濟效益,不僅給周圍的商家創造出更多的商業機會,還能利用其文化優勢吸引有發展前途的人落戶于該社區,提高了該地區的土地價值,增強了城市的稅收基礎;[24]而大學的文化優勢主要來自于大學的學術研究,憑借學術研究獲得的文化優勢,大學可以為城市或社區服務,為自身的發展尋找更有利的社會資源。同時,他引用弗里茨·馬克盧普的觀點,認為大學的成員們作為個體是擁有感情、頭腦和嘴巴的,并具有自由運用它們為自認為正確的觀點辯護的道德責任,[25]大學面對政治力量的影響,其學術研究應該具有充分的自由。與此相應,他認為除非大學的主要動機是為了保護其合法的學術利益,否則大學就不應該干涉政府的政策;大學應盡量減少政治活動,除非學校受了有問題的政策的直接影響,并且它所造成的后果對學校的利益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26]在新的社會發展背景下,博克認為,美國大學的利益維護最終離不開一個民主、自由的社會,學術研究應該和非教育力量相互輔助,以確保學術自由理念的活力。
在民主政治不斷推進、社會經濟依靠科技推助快速發展的社會環境下,人們對大學的學術自由理念進行了再探尋,尤其是對學術的價值、大學的社會責任、大學教師的社會角色等結合社會現實進行深層次的反思,其主要內容包括以下幾方面。
博克認為捐贈會危及學術價值,對學術自由形成不利的影響。在現代社會,所有的大學都會從個人、基金會、公司機構甚至外國政府的慷慨行為中獲益,然而在一些情況中,捐贈者要求為他們的捐贈附加條件,而這恰恰違反了學術自由的中心。①遇到此類情況的時候,大學會盡力避免接受任何可能明確地限制他們做出重大學術決定的研究資助和捐贈,[27]以保持學術研究的中立立場,維持學術自由理念的自由性。在面對帶有具體商業利益或政治利益的校外捐助時,大學應該以學術自由的理念來理性的判斷這些捐贈是否在實質上有利于大學的發展,也就是說學術研究是否會給社會發展帶來推助力量,學術自由的社會目標能否實現。
19世紀,美國的學術機構從歐洲模式中汲取了許多靈感,建立起具有英國和德國大學模式的學術機構,然而,自1862年《莫里爾法案》頒布后,美國大學越來越關注實用的公眾教育。有學者認為受過教育的人應該密切接觸人類生活的樂趣,而不僅僅是精神的或是審美的,整個大學運動都是朝向現實和實用性,大學必須拋棄孤傲的態度,致力于普通的公眾服務,必須幫助所有應得的人進入大學;[28]大學要承擔相應的社會責任,對公益事業的廣泛支持最終導致了多元化大學的出現。博克通過分析多元化大學的利弊,認為任何有關的人士——傳統主義者、多元化大學的熱情支持者、激進派改革者——都認為大學應該服務于社會,他們的分歧在于估計大學能承受的負擔和所能做出最重要的貢獻方式,這是大學真正社會責任問題的核心所在。在其著作中博克主要從學術研究者、大學領導者、學術資源利用、學術研究影響等方面切入學術自由理念的探究,[29]認為大學在履行社會責任時,任何相關人士都設法考慮到諸多不同的價值觀念,進而拓展大學的社會責任。
在現代社會,應用性研究會給教師帶來額外的經濟收入,并以此來提升社會影響力,在書中,博克引用萬尼瓦爾·布什②的話,用不正當的法律控制研究,那么應用性研究始終是不純潔的,認為如果大學教師秉奉學術自由理念,過多的關注應用性研究課題,為公司提供大量咨詢服務或長期地涉足企業活動,會影響教師的學術領導能力,而且最終會波及科學研究事業中的學術道德狀況。[30]然而,博克認為教師應該正視現代社會的發展現實,不能因噎廢食,大學應該注重和企業的聯系,以避免輕視實用性研究狀況的出現;大學應該和企業增進交流,爭取專利并與公司簽訂合同,進而投資新的公司。與此同時,博克還明確指出,只有教師們非常關心自己的學校,充分參與維護嚴格意義上的學術標準,大學才可能在最終不損害其基本學術價值觀的情況下致力于知識的實際應用活動。[31]大學教師不僅要對自己的學術標準和學術規則負責,還要盡力的將知識的實用性充分發掘出來,而維護大學學術自由理念是大學教師參與知識的實際應用的先決條件。
此外,博克還認為從學術自由的標準來看,教授聘任上的種族優惠政策不僅遠不能保證公正性,而且還會不合理地處罰能力占優的候選人,使實現整個社會范圍內的較大平等幾乎沒有了希望。[32]因此,在本書中,他認為大學教師不應是聯邦政府政策的應聲蟲,要有自己獨立的學術標準,而聘任教授的標準不能以種族政策為指導,學術評價才是教授聘任的唯一標準,教師應有自覺維護學術自由的義務。
注釋:
①大法官弗蘭克福特的“大學的四項基本自由——根據學術理由來自我決定:誰可以當教師;教什么;應該怎樣教;和誰可以被批準入學?!?/p>
②萬尼瓦爾·布什(1890-1974):美國電氣工程師、卡內基學院院長(1939-1955),研制出第一臺電子模擬計算機,發明網絡分析器,曾任聯合研究發展委員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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