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我為“自由”與“必然”這對哲學概念著迷,它們在辯證法中居于特殊位置。每天夜深人靜,我進人沉思默想的特殊狀態。有一天我用日記的形式整理自己的思想時,一個命題“人的本質就是對必然爭取自由”脫穎而出,沒有邏輯推理,突如其來,就像閃電照亮大海。那一刻甚至伴隨著生理上的亢奮,對我來說是難忘的精神歷程。
上述命題成了我的《哲學批判》的核心命題。
按今天的眼光,《哲學批判》只能算是一篇不到10萬字的論文,而我卻是按哲學專著的形式處理的,分成上下兩卷,外加一篇序言。上卷為“哲學的認識”,包括“哲學原理”和“歷史哲學”兩章,下卷為“哲學史”。全書是按對立統一的辯證結構鋪排的。我認為,古代有哲學思想而無哲學,真正的哲學就是認識論哲學,只是從現代開始的?!罢軐W史”的兩章分別論述了我認為是現代哲學代表的英國古典哲學和德國古典哲學,而馬克思的哲學已不屬傳統哲學范疇,并未專門論及,于是另辟“馬克思論費爾巴哈與人本主義哲學”的附錄。
之所以稱為《哲學批判》,主要是在我看來,認識論哲學最終必然演變為人學,即以人的活動(實踐)規律為研究對象的學問。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哲學則是傳統認識論哲學的頂峰。而馬克思把實踐引入認識論哲學,實現了研究對象的轉變。伴隨這一轉變,傳統哲學,即使是認識論哲學,實際上已被揚棄了。這里批判一詞的潛在含義是“終結”,模仿《資本論》副標題的用法一政治經濟學批判,隨著無產階級經濟學說的誕生,作為資產階級理論學說的政治經濟學已經終結。
認識既然要通過實踐才能得到合理解釋,那么進一步要研究的就是人的實踐活動本身。這是馬克思、毛澤東思想的自然延伸,也是西方古典哲學內涵的發展方向,在“哲學史”部分我試圖發掘的就是這一內在邏輯。
在“哲學原理”部分,我首先把哲學定義為“是研究人的活動規律(或者說人的本質)的科學”,再進一步把人的活動〈實踐)規律歸結為必然向自由的轉化。這是一個分析綜合的過程,概念與認識正是通過這種分析綜合獲得的。實踐就像眼耳鼻舌(醫學上稱為分析器官)一樣,同樣是人的“分析器官”。這是《哲學批判》的核心思想,所有論述都是圍繞這一觀點展開的,并說明其創新之處及在哲學中的意義。這是我最珍視的部分,也是最能體現我的哲學專業知識的部分。
《哲學批判》的寫作始于1968年7月,每天寫幾百或上千字,至10月底才完成。幾個師大女附中同學把它刻成蠟版油印出來,誰想到闖下了大禍。當時公安部門正在追查一份油印的反革命傳單,首先追查油印機、蠟版等設備材料的來源。那幾個師大女附中同學如驚弓之鳥,試圖把油印機從學校轉移出去。她們用塑料布包住油印機,送到余永定(他也曾是北京四中的學生)的家。多年后,我在社科院再見到余永定,才知道故事原委,為此他還受到牽連。這一神秘舉動難逃街道居委會積極分子的眼睛,很快就報吿了公安局。
剛入獄那幾個月,社會上打“三反”、“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團”等運動正轟轟烈烈,幾乎每天都把我拉出去批斗。從北京四中開始,向四周延伸,幾乎遍及西城所有的中學。每次批斗,都把我全副“武裝”起來,上有背拷,下有腳鐐。我昂首挺胸走在校園里,與其說是被批斗的反革命,倒不如說更像被押往刑場的壯士。我成了活靶子,只要社會上的運動流行什么罪名,肯定都安在我頭上。兩個警察一左一右架著我胳膊,低頭彎腰,汗珠子往下淌,也只能聽之任之。其實我也不想辯駁,麻木如道具,似乎那是別的什么人而不是我。我相信,我的思想是符合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的,遲早會被釋放并得到平反。
在西城分局關押了3年,僅提審3次。據說,起初不相信一個18歲中學生能寫出《哲學批判》這樣引經據典、自成體系的長篇巨作,上面指示一定要查出背后的黑后臺,花了大量的人力進行外調而一無所獲,于是送到學部(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前身),專家審查只得出“資產階級人性論”的結論(這可能是當時最善意的“罪名”)。1972年末,離新年僅隔一天,我終于被釋放了。結論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這在當時是常用的說法。除此結論,實際上我還有一個內部結論,具體內容我不得而言,但因此我被剝奪1978年第一次報考研究生的考試資格。直到1979年6月,我才接到西城分局書面的平反通知,肯定了我寫《哲學批判》的大方向是為了研究馬克思主義;遇羅克已平反,參與《出身論》不再構成問題;關于那張大字報,由于“知青”已大批回城,上山下鄉是解決城市就業的權宜之計已得到社會公認。他們還把沒收的《哲學批判》書稿還給我,而《關于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的對話》的手稿則遺失。
(摘自三聯書店《暴風雨的記憶——1965~1970年的北京四中》編者:北島 等 本文作者:趙京興)(圖片37-3 圖注:北京四中(作者母校)校門是灰磚和石塊構筑的牌坊式建筑,校名由郭沫若題寫。37-1 圖注:趙京興(左)、趙京興女友陶洛誦(右)在北京頤和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