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世丹
(西南政法大學,重慶 401120)
和諧社會語境下環境法應對貧困問題的正當性
任世丹
(西南政法大學,重慶 401120)
從法律上說,平衡多元主體的利益關系,尊重和保障權利,尤其是包括貧困主體在內的弱勢群體的權利,實現法之正義價值是構建和諧社會的基本要求。貧困是社會不和諧之根源,而貧困與環境問題,這兩個看似互不相關的社會問題現實中卻由于發展議題而密切聯系。擺脫貧困與環境保護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矛盾。通過賦予貧困主體更多權利與機會的合理的法律政策的實施,有助于切斷兩者之間的惡性循環,從而實現兩者之間的良性互動。
和諧社會;環境法;貧困;利益衡平
1987年世界環境與發展委員會在其著名的報告《我們共同的未來》中明確指出:“貧窮是全球環境問題的主要原因和后果。因此,沒有一個包括造成世界貧困和國際不平等的因素的更為廣闊的觀點,處理環境問題是徒勞的”。[1](p4)人口增長、貧困與環境問題不可避免地聯系在一起,“而且這些基本的問題不可能在隔絕狀態中成功地加以解決。我們要么一起成功,要么一起失敗”。[1](p54)環境問題“真空帶”并不存在,環境法學者不得不放棄將環境問題之解決作為唯一重要目標的想法,不能不關注其中的貧困問題。
所謂和諧社會,系指人際和諧和人與自然的和諧均得以實現的社會。而從法律上說,和諧社會應該是各種利益都能夠得到較好的尊重,各種利益處于平衡之中的社會。[2](p90)公正合理的協調多元主體的利益關系是構建和諧社會的關鍵。環境法就是通過對個體欲望和自我擴張本性的適當控制、對個體與個體之間的利益協調實現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共生。對個體欲望適當控制的“度”在哪?能否為了確保明天荒野野花的盛開而剝奪窮人從自然資源中獲取早餐的權利呢?“精英立法”體制下的環境法會不會不僅沒有保護窮人最基本的生存和發展權利,而且給窮人捆縛了“新的羈絆”?將解決環境問題視為唯一重要目標的環境法是否會導致新的貧困?本文主要從理論層面系統論證和諧社會語境下環境法應對貧困問題的正當性,以此找尋出上述一系列問題的答案。
龐德曾這樣描述法律與文明之間的關系,即“從過去看,法律是文明的產物;從現在看,法律是維護文明的手段;從將來看,法律是推進文明的手段”。[3](p228)那么,在從工業文明到生態文明的演進過程中,環境法又該何去何從。
(一)工業文明危機下利益的法律表達:環境法的附魅①本文中的“環境法的附魅”,意指在環境法作為一個法律部門原有的價值追求和目的之上附著某種環境觀念的建構。。
短短三百多年的工業文明創造出了輝煌燦爛的物質文明。然而,工業文明帶來的繁榮卻沒有普惠社會的每一個階層。越來越多的人貧困化,與此同時環境的惡化也在不斷加劇。在此背景下,環境法的建立就“先天的”帶著一定程度的應急性。環境法可以說是環境問題的法學表達。然而,“為什么一些環境問題早就存在,但是只是到了特定時候才引起廣泛注意?為什么有些環境問題引起了廣泛注意,而有些環境問題卻是默默無聞?”[4](p47)追溯始源,我們發現環境問題的提出并非自身的物化,而是人為的建構,主要來自社會精英的體認。
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對于社會分層體系的不同階層的影響程度各不相同。窮人是社會分層體系中的弱勢群體,他們是環境問題的直面者,但是他們卻被排除在社會主流話語體系之外。相對而言,社會強勢群體擁有資源控制權,能夠輕而易舉地將環境問題的“負外部性”轉嫁到弱勢群體身上,推行自己的環境觀并依照自己的分配原則決定窮人的利益獲取。強勢群體的環境觀就是環境法的附魅。強勢群體的環境觀并非全然不合理,它往往從維護自身利益出發,在權利義務分配上沒有對窮人等弱勢群體的生存和發展給予關照,而這種嚴重失衡將最終轉變為人與自然關系的失衡。
(二)通往生態文明的法律理性:環境法的祛魅①“祛魅”指的是曾經一貫信奉的或被追捧的人或物或事或感情或文化或定論,受到新的認識后地位下降。本文中的“環境法的祛魅”,意指剝去附著于環境法之上的片面的環境觀而回歸其法律理性。。
美國學者阿爾·戈爾曾說:“現時的環境危機已如此之嚴重,以致我認為我們的文明本身必須被視為患了某種機能失調癥?!盵5](p198)工業文明自身無法指引人類走出環境危機的困境,我們需要一種更高級的文明來指導擺脫環境危機的脅迫,實現可持續發展的理想愿景。生態文明的提出為我們愿望的實現帶來了曙光。
生態文明是一種新的生存和發展理念,它強調人與自然和人與人(社會)之間的和諧共生。生態文明是我國當下學術研究的熱點問題,文章論著,蔚為大觀。然而,許多學者在論及生態文明時的關注點都集中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而忽略了生態文明本身所蘊含的人與人(社會)的和諧要求。事實上,人與自然的矛盾是環境危機的典型表征,但環境危機絕非單純的人與自然的沖突問題,它更涉及經濟、社會、政治、文化等領域中的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問題。
結合環境問題的治理而言,“在生態文明時代,人類將把消除全球貧困納入全球環境治理的議程,力圖盡快斬斷貧困與環境破壞之惡性循環”。[6](p26-27)同時,生態文明的社會還是一個更加公正與平等的社會。一個有利于社會個體的基本需求和基本權利最大程度實現的制度文明是生態文明的題中應有之意。由此可知,在生態文明時代,也不允許為了環境保護而放任新的貧困問題的產生。
強勢群體以地球衛道士的姿態禁止窮人為維持生存而利用自然的行為,實質上是為了保障其現有消費的持續性?!坝簿G派”②硬綠派是美國保守主義的環境保護派別。硬綠派認為,唯一的稀缺是綠色的稀缺,是那些未被染指的森林、荒野、濕地的稀缺。除此之外,和人類活動有關的所有環境問題都可以交給市場,由市場來解決糧食、能源、土地的稀缺。代表人物彼得·休伯呼吁人們“首先幫助鄰居,然后保護自然”。[7](p105)而在生態文明構建的今天,環境法的主張應為在保護自然的同時也必須保有對窮人基本需求和基本權利的關懷,回歸現實的利益衡平。
公平正義是和諧社會的基石。正義就是在多元社會中法律據以規范社會基本結構、分配基本權利和義務的指導原則。權利義務的分配結果如果與公平相背離,那么該法律從理論上說就必須加以改造或矯正。環境法的價值追求依舊是正義。部分人用貧困守護我們的地球,以及為了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而陷入貧困與環境惡化的惡性循環,這樣的權利義務配置無論如何也不是正義的。
(一)環境法之實質正義:“給每個人其所應得”。
法之正義有形式正義和實質正義之分。形式正義要求:法律和制度方面的管理平等地(以同樣的方式)適用于那些屬于它們規定階層的人們。[8](p58)而之所以稱這樣一種正義為“形式正義”是因為它沒能進一步告訴我們,應該如何進行分類以及如何對待。僅就公平的觀點來看,我們無法知道是否,或在何種基礎之上,我們應該重視或忽視性別、種族、出生地、身體稟賦或精神境界、財富、影響力等的差異。[9](p95)有時,法律即使被非常公正地實施了,仍然會出現不正義。這是因為“它本身,若用衡量法律規定中實質正義的價值系統來判斷卻不公正”。[9](p103)而實質正義,也就是羅爾斯所說的制度正義③羅爾斯在其著作《正義論》的關于正義的原則部分的論述中將正義區分為制度和形式的正義。,是指 “所有的社會基本價值 (或者說基本善④這是依據大陸學者何懷宏的翻譯。也有學者作出不同的翻譯,例如香港學者石元康將之翻譯為“基本物品”。primary goods)——自由和機會,收入和財富,自尊的基礎——都要平等的分配,除非對其中一種或所有價值的一種不平等分配合乎每一個人的利益”。[10](p11)簡言之,實質正義的內容源自人們現實的需求,即給予每個人其所應得。
生存需求是每個人最基本的需求,即每個人其所首要“應得”。掙扎著生存的人們是不會非常關心自然的,除非他們非常害怕自然。[7](p104)盡管生存權益與環境權益在許多方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是事實上環境權益是不能等同于生存權益的。強勢群體往往從自身利益出發,以保護人類共同的環境利益的正義之名,一味地指責窮人的破壞自然資源的行為并通過法律的安排禁止諸如砍伐樹木之類的行為,哪怕這些行為的出發點僅僅是為了生存。以這樣的價值觀體系主導建立的環境法從表面上看符合“應對環境問題,保護環境”的目的和價值,卻從本質上偏離了作為法律對實質正義的價值追求。在窮人缺乏權利以及相應能力自救的時候,環境法應該對其加以拯救,確保最少受益者的利益才符合實質正義的原則要求。
(二)環境法之二次正義:對利益及力量失衡的矯正。
初始分配的正義無法解決全過程運行中的正義問題。如果我們將初始分配的正義稱為“一次正義”,那么介入正義之運行并對期間發生的利益及力量的失衡進行矯正的正義,我們稱之為“二次正義”。在羅爾斯看來,社會必須更多地注意那些天賦較低和出生較不利的社會地位的人們,[8](p96)而一種體現平等傾向的補償原則是實現“二次正義”的途徑。
傳統的有關分配的“一次正義”和“二次正義”的學術討論主要集中在財富分配領域,而事實上還存在于環境利益的分配過程之中。分配公正意味著同自然往來的一種尺度,就是要承認每個人都有要求同樣多的(使用)不可再生的資源的權利。[11](p253)然而,現實卻是窮人受制于制度安排、社會等級以及教育的缺乏而在自然資源的獲取能力上存在明顯的不足。而與此同時,占全球人口26%的富裕人群卻消耗全球80%的主要資源和能源??梢?,在大量的分配沖突中,對于社會和生態的公正而言,生存的必需利益和非必需利益的區分是必要的。[11](p531)面對資源匱乏以及資源利用上的不平等的初始分配狀況,環境法有必要通過傾斜保障貧困群體享受基本資源的權益來實現“二次正義”。同時,環境法在環境保護的義務分配上也需要破除絕對平等的觀念:鑒于強勢群體享有更多的環境利益、并且是環境問題的主要制造者,理應在環境保護方面承擔更大的責任。
古希臘羅馬的思想家們將理性認定為自然法之本體,而在其標準指導之下的實在法,與社會缺乏互動,對公眾的需求并不敏感,總是令對其寄予厚望的人們失望。長久以來,人們覺得,法律制定、案件審判、治安管理和社會調整都太容易脫離社會經驗的現實和它們自身的正義理想了。[12](p2)面對法律理性與現實的悖論,法律對現實的回應性尤為重要。法律作為一種上層建筑,理應在與社會的互動中尋求和諧。
回應性乃環境法產生和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特征。20世紀60年代,西方發達國家日益嚴重的貧富分化、環境問題引發了風起云涌的民權運動。而這些正是環境法迅猛發展的動因。臺灣環境法學者葉俊榮教授就曾說過:“環境議題就在這高度變遷的時空中,不斷受到試煉,也不斷調適。由此而形成的環境法,也就因而帶有濃厚的動態氣息?!盵13](p1)作為一個具有回應性特點的新興法律部門,反形式主義、社會化和實質化是環境法之進化取向。我們應該從社會現實中挖掘環境法服務的目的。保護環境、解決環境問題是環境法的主要目的,但絕不是唯一目的。環境法還應“在和諧與民主中實現多元利益的共生、共進、再生、進而謀求國民的最大幸福”。 [14](p336)
貧困是社會不和諧之根源。而貧困與環境問題,這兩個看似互不相關的社會問題現實中卻由于發展議題而密切聯系。從地理空間分布的角度而言,我國貧困地區與生態脆弱地區具有高度相關性。據統計數據顯示,在劃入生態脆弱地帶的國土面積中,約有76%的縣是貧困縣;在劃入生態脆弱區地帶的人口中,約有74%的人口生活在貧困縣內。[15](p1-3)擺脫貧困與環境保護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矛盾。通過賦予貧困主體更多權利與機會的合理的法律政策的實施,有助于切斷兩者之間的惡性循環,從而實現兩者之間的良性互動。
面對這樣的社會現實,在構建和諧社會的目標指引下環境法的功能也應加以拓展,挖掘環境法的益貧功能正是社會發展的客觀要求?!耙妗?,利益、增進、好處之意。所謂“益貧”,即對貧困者有利益、有好處之意。“益貧功能”源自于經濟學中倡導的“益貧式增長”(Pro-Poor Growth)理論。環境法的益貧功能指的就是通過權力的配置、權利義務的分配實現對貧困主體等弱勢群體的傾斜性保護,保障維護良好環境和減緩貧困之間相互促進的良性循環目的得以實現的功能。它包含兩個層面的內容:其一是對貧困主體等弱勢群體的傾斜性保護;其二是對貧困主體等弱勢群體的利益增進。
和諧社會要求多元利益的協調與衡平、社會公正以及以人為本。綜上所述,無論從生態文明的要求、實質正義之價值追求,還是從回應社會現實的需求而言,環境法理應從增進貧困主體的利益切入,矯正失衡的利益分配格局,實現保護環境與減緩貧困的共生、共進?!都s翰內斯堡可持續發展宣言》第5條呼吁:“在地方、國家、地區乃至全球層面上促進和加強經濟增長、社會發展和環境保護這三個可持續發展的支柱是人類共同的責任。”可見,盡管環境法的主要功能是保護環境,但是它還能夠加強另外兩個支柱。[16](p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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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F468
A
1003-8477(2012)08-0152-03
任世丹(1981—),女,西南政法大學教師、法學博士。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重點生態功能區生態補償立法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2XFX031
責任編輯 勞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