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2月,母親在茅盾主編的《小說月報》發表了處女作《一個著作家》
小時候,我家住在市區一條河邊的小街上,那里來往車輛不多,挺安靜的。有一天,在我放學回家的路上,迎面走來一群陌生的人,是附近一間中學的學生。當我從他們身邊走過時,一位女同學突然大聲說:“廬隱的女兒!”我回頭一看,他們全都注視著我,友好地微笑著向我點頭。
我的母親廬隱,是“五四”時期蜚聲文壇并與冰心齊名的女作家,是1921年參加我國著名文學社團——文學研究會成立大會時的惟一女性。在群星璀璨的“五四”新文壇上,她是一顆光彩耀人的新星。
1921年2月,在茅盾主編的《小說月報》上,母親發表了她的處女作《一個著作家》,控訴金錢世界,歌頌純真的愛情。之后,在短短的十幾年中,母親創作出版了《海濱故人》、《曼麗》、《歸雁》、《象牙戒指》、《云鷗情書集》(與父親李惟建的來往書信)、《靈海潮汐》、《玫瑰的刺》、《女人的心》、《廬隱自傳》、《東京小品》、《火焰》等多部作品。
只是,母親走得太早了,她去世時我只有三歲,沒能留下更多清晰的記憶。正因為這樣,我從青少年、中年直到老年,始終懷著對母親的摯愛,竭力去了解她。從母親留下的作品里,從許多評介母親的文章中,從親朋好友及母親當年的學生們對她的追憶中,我對母親的形象有了較為清晰的輪廓。
母親廬隱,原名黃淑儀,學名黃英,筆名廬隱,閩侯縣南嶼鄉人。母親的父親是清光緒時的舉人,后放缺湖南長沙知縣,但才3年就病逝于任所,于是6歲的母親不得不隨著她的母親,到北京投靠時任農工商部員外郎兼太醫院御醫的舅舅。后來,母親就在北京的一所教會學校讀書,繼而考入北京女子師范學校。母親師范畢業后曾到安慶一所女子中學教書,1919年重回北京,以旁聽生資格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專科學校國文部。就是在這所學校里,她閱讀了大量的進步書籍,經常參加群眾性的集會和游行活動,被推為“女高師”學生代表,積極參與了由茅盾、鄭振鐸等人發起的“為人生”、“為社會”的文學研究會活動,創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
母親去世時父親才27歲,是上海中華書局一名編輯,年輕而貧窮
1934年5月14日,悲凄的氛圍籠罩著上海的中國殯儀館,母親的入殮儀式正在舉行。
禮堂里擺滿了花圈,在正中一個素色大花圈里,安放著母親的遺像。她緊抿著嘴唇,那雙睿智的眼睛里似乎含著淡淡的憂傷。
母親的遺體靜靜地躺在那里,頭部裹著白絲棉,身上蓋著鵝黃色的錦被,腳前放著一個十字架,兩邊燃燒著五對高高的白蠟燭,慘淡的燭光微微搖曳著,燭光下是母親那瘦削而蒼白的臉龐。
凄婉悲切的旋律回蕩在禮堂的上空,仿佛在幽幽地述說著我的母親的早逝和不幸。母親生前的親朋好友們來了;喜愛她作品的讀者們來了;愛戴她的學生們來了;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這里,在愁云凄霧中送母親最后一程。
父親雙眼紅腫,默默地、癡癡地沉浸在極度的哀傷里。
我和姐姐穿著白色的孝衣,戴著尖尖的白頭巾。10歲的姐姐已經懂得了生離死別的痛苦,在哀哀的哭泣里呼喚著“媽媽——”。而我,一個3歲的孩子,還不明白死亡的真正含義,但周圍那沉痛的氣氛,一張張悲戚的面容,一聲聲低低的抽泣,強烈地感染著我幼小的心靈。我緊緊依偎著父親,睜著茫然的雙眼。
下午,時鐘指向六點。遵照母親臨終前的遺囑,在肅穆的氣氛中完成了基督教的入殮儀式。悲痛的人群向母親致最后的告別禮。
母親的生前好友、著名的文學史家劉大杰先生的夫人李輝群把我攬進懷里,憐愛地撫摸著我,問道:“瀛仙,你的媽媽呢?”我用食指壓著嘴唇,作了一個示意小聲的動作,我說:“媽媽睡著了。”這個小小的細節是后來我從父親那里知道的。
母親去世時,父親只有27歲,是在上海的中華書局的一名編輯,年輕而貧窮,無力撫養兩個孩子。為了安排我們姐妹倆的將來,父親和母親的朋友——當時中華書局總編輯舒新城先生,邀請了母親生前的好友及在天津的上海銀行任經理的哥哥黃勤,聚集在南京路冠生園餐廳。大家協商,一致贊成姐姐薇萱由舅舅黃勤撫養,母親的著作版權歸薇萱所有;而我,跟隨父親生活。
一年后,我們告別了長眠的母親,離開了上海這塊傷心之地,投靠鄉下的親友,在凄風苦雨中開始了我和爸爸的漂泊人生。后來,祖父母和姑姑也回到四川,難得的團聚帶來了久盼的天倫之樂。可僅過半年,家庭又遭慘變。在父親患傷寒住院治療期間,祖母和姑姑相繼病故,祖父也因中風被送到上海的九叔父家。當時,這一切不幸的變故都瞞著重病中的父親。待他大病初愈回到家時,早已是人去樓空,家散人亡了。
父親收拾起簡單的行裝,帶著年幼的我離開了故鄉,到偏遠的資中縣一所中學去教書,我們住在山腳下的一間小平房里。鄰居是父親學校的同事,他們一家都很善良,常常關心和照顧我這個失去母親的孤獨孩子。
母親去世后,父親對我更是百般關愛,把對妻子的深深情愛都傾注在女兒的身上。我長大后,漸漸知道了他們的故事。
1928年的春天,父親在北平瞿世英先生家里認識了我的母親,從此開始了頻繁的交往。每逢星期日,父親都要從西郊的學校跑到城里來與母親相見,或泛舟北海或月下談心,頤和園的水榭,圓明園的古跡,西山幽靜的小路,常常留下他們的足跡。他們探討著人生的意義,感應著彼此的心靈。那時母親29歲,已是著名的女作家,帶著年幼的女兒寡居生活。父親只是一名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的21歲的學生。由于年齡的差距、社會地位的懸殊、生活經歷的天壤之別等原因,在上世紀20年代末期的中國,即使是在知識分子階層里,他們的相戀也遭到了家庭親友的強烈反對,尤其是社會輿論的巨大壓力,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各種冷嘲熱諷、明槍暗箭從四面八方像暴風雨般向他們襲來。母親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矛盾之中,在她的生命里,已遭遇了太多的不幸與苦難,她實在沒有勇氣再向這強大的封建勢力挑戰與抗爭。然而,父親卻鍥而不舍地、熱烈地、誠懇地、再三地向母親表白自己的真情。母親心里的防線漸漸崩潰了,她在給父親的一封信中寫道:“自從認識你以后,我的心似乎有了一點東西——也許是一把鑰匙,也許是一陣風,我覺得有一個美麗的幻影在我面前誘惑。”
母親是這樣描述父親的:“他是一個勇敢的、徹底的新時代的人物,在他的腦子里沒有封建思想的流毒,也沒有可顧忌的事情,他有著熱烈的純情,有著熱烈的想象,他是一往直前地奔他生命的途程。在我的生命中,我是第一次看見這樣銳利的人物。而我呢,滿靈魂的陰翳,都為他的靈光一掃而空。”
1929年的春天,父親與母親相識一周年的日子,母親在給父親的信中寫道:“我知道宇宙從此絕不再暗淡了”,“展開你偉大的懷抱,我愿生息在你光明的心胸之下”。“讓我們放下人間一切的負荷,盡量地享受和諧的果實吧。”
母親在自傳中回憶這段往事時說:“不固執著悲哀了,我要重新建造我的生命,我要換個方向生活,有了這種決心,所以什么禮教,什么社會的譏彈,都從我手里打得粉碎了。”
他們終于沖破了封建世俗的重重障礙,幸福地結合了,我便是他們愛情的結晶。由于母親經歷了太多的苦難和坎坷,她的人生觀涂上了濃厚的悲觀厭世的灰色。自從與我父親相識相愛之后,她對人生有了很大的改變,如同大地回春,一切都有了希望。和父親共同生活的四年,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四年,愛情的滋潤,使她迎來了創作上的豐收。在她去世前的最后一兩年里,她憧憬著繼續寫作的前景,期望自己六十歲時,將有一兩本經典性的杰作。她生前完成的最后一部小說《火焰》,是以“一·二八”戰役為題材的,反映十九路軍奮起抗日的英勇事跡。這部小說在各雜志社發表以后,人們欣喜地評介:廬隱的創作風格改變了,走上了一條新的開拓之路。
就在母親的創作事業進入最旺盛的時期,死神突然從天而降,在生孩子的難產中,被一個庸醫誤施手術,釀成了悲劇,匆匆奪去了她三十五歲的寶貴生命。
正如劉大杰先生所說:廬隱死得真冤枉,在一個科學文明物質文明極高的上海,她被一個沒有科學知識的醫生殺死了。死得這么年輕、這么悲慘。
然而,就在母親生命垂危的彌留之際,悲憤已極的父親要去控告那個害人的庸醫,母親卻勸阻了他。她拉著父親的手,用微弱的聲音說:“算了,不要去告了。告他又有什么用呢?何苦再去造成另一個家庭的不幸呢!”
我的母親,這是何等慈悲的心腸,何等偉大寬廣的胸懷啊!
我心中的不解之謎:家中為什么沒有母親的作品
在學校里,有不少老師和同學都知道我是廬隱的女兒。他們常常向我借母親寫的書,可是我總是讓他們失望,因為在家里我竟找不到母親的作品。但這件事我沒有問父親,更沒有問繼母。我的繼母是我小學里的老師,對我很好,在我們三人之間有一種沒有約定的默契,那就是從來不談及我的生母。我不愿在父親面前提母親是怕他傷心,不在繼母那里提母親是怕她多心,而他們也不向我提起生母,恐怕也是怕我傷心吧。
家里沒有母親的作品,是我心中不解的謎。
抗戰勝利以后,父親去上海安葬我的祖父回來不久,我偶然在他書桌的抽屜里看見一份手稿。《懷念廬隱》這幾個字使我猛然心跳,我懷著激動和好奇的心情,輕輕關上房門。
這是父親在上海為我母親掃墓后寫的一篇紀念文章。開頭寫道:“白楊蕭蕭難以尋,親書碑刻字猶新,墳前佇立招君魂……”通篇滿溢著無限思念與眷念。
我最記得其中有一段,是寫父親將母親的著作隨同母親一同入殮時的內心情感。母親生前一直是邊教書邊寫作,生活十分清貧,去世時沒有留下任何遺產,而最寶貴的就是她用心血寫成的一部部感人至深的作品。那里面有著她最坦誠的思想情感和真實的心路歷程;更有她對舊社會的怒斥和對封建勢力的抗爭,這是她畢生最珍貴的財富。父親深深理解妻子的心,所以在母親離開人世入殮時,將她生前出版的全部著作放在母親入殮時的枕邊,讓母親的著作永遠陪伴著母親,永遠慰藉母親那孤獨的靈魂。
家里為什么沒有母親的著作,我終于找到了謎底。
家中“神秘的小黑箱子”裝著母親的《火焰》手稿,至今下落不明
1930年,父親和母親東渡日本,在櫻花盛開山清水秀的環境中漫游、讀書、寫作、談古論今,盡情享受著不受干擾的蜜月生活,并孕育著愛情的結晶。可當我還棲息在母親的腹中時,他們就開始了動蕩的生活。由于日本物價飛漲,難以度日,父母只好離開東京回國。后來,在杭州的西子湖畔生下了我。為了紀念難忘的東游,他們給我取名瀛仙。雖然,我們居住在如詩如畫的西湖邊,但美麗的湖光山色卻填不飽轆轆饑腸。為了謀生,他們又帶著襁褓中的我去到上海。后來,母親死了,姐姐走了,我跟著父親又離開了上海。
命運總是毫不留情地逼著我們東奔西走。即便是在父親重新組織了新的家庭之后,生活也并不安定,時而東時而西,時而城市時而鄉村,為了溫飽到處奔走。在多次搬家的過程中,一只毫不起眼的小黑箱子引起了我的注意。自從我們離開上海以后,無論走到哪里,它總是緊緊跟在父親身邊。父親為什么如此珍視這只小箱子?里面究竟裝的是什么呢?對此我一直懷著強烈的好奇心。
一個星期天,父親和繼母去郊外為祖母掃墓,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我翻遍家里的每個角落,終于找到了這只小黑箱子。展現在眼前的東西,讓我在瞬間的呆怔之后,又有一陣驚喜涌上心頭。箱子里全是母親的遺物,有照片、書信和母親最后一部小說《火焰》的手稿。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這樣強烈地震撼著我。
母親的作品很多,但留下的手稿卻很少。她的文思非常敏捷,寫文章無需草稿,一揮而就,略加修改即定稿。她的《象牙戒指》在《小說月報》上連載時,日軍轟炸閘北,商務編輯部及東方圖書館都被焚毀,未發表的一部分也被燒掉了,因為沒有底稿,所以只好重寫。
《火焰》是在母親去世后出版的,父親特別珍視,為她留下了手稿。
從此以后,只要家里沒有人,我就小心地打開這只小箱子,輕輕地撫摸,細細地翻看,一遍又一遍。
我常常對著母親的照片,悄聲地訴說心聲。照片上的母親時而微笑著,分享我的歡樂;時而露出愁容,分擔著我的煩惱和痛苦……我深切地感受到母親并沒有離開我,她就在我的身邊,理解我,呵護我,疼愛我。
成都解放后,我參軍離開了家,再也沒有看見過這只小黑箱子。“文革”中,我家被洗劫一空,這只珍貴的小箱子也在劫難逃,至今我們也不知道它的下落……
歷史不會忘記我的母親
1979年,早已在廣東工作的我,有一個到上海出差的機會,我非常高興,因為我終于可以親自去上海拜祭我的母親,為她清掃墳前的落葉,獻上鮮花和祈禱了。我馬上給父親去信,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很快我就收到了父親的回信,字里行間流露出無限的激動與欣慰,他將記憶中永安公墓的地址告訴我。
在一個寒風蕭瑟的深秋,我來到上海這座幾分親切幾分陌生的城市。照著父親信上的指點,幾經周折,才在這經過巨變的大上海找到了過去是“永安公墓”的地方。惟一保留著的是那依稀刻著“永安公墓”四個字的石門。多年的風雨侵蝕早已是斑斑駁駁殘缺不堪。沿著一條兩旁種著白楊樹的土路往里走去,不遠處有一座大殿式的建筑,四周是一片菜地,放眼望去,沒有墳墓,也沒有墓碑。殿門緊閉著,周圍空無一人,非常寂靜,只有風吹落葉的沙沙聲。我困惑地張望著。
不久,有人向我走來,問道:“同志,你是來看骨灰的嗎?今天我們休息。”
“啊。”這時我才恍然大悟,接著又所答非所問地說:“我,我是從外地來的。”
“外地來的?好!請你等一等,我去拿鑰匙給你開門。”
“不,不,我是來看……看四十年前的墳墓。”
他笑了:“四十年前的墳墓早就沒有了。”
大概是他看見我悵然若失的神情,逐漸收斂了笑容,向我解釋道:“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早已被……” 我腦子里突然一片空白,沒有再聽他繼續講下去,匆匆地告別了這位好心人。
但是,我并沒有馬上離去。我是這樣的失落,這樣的不舍,我在母親曾經長眠的這片土地上,徘徊了很久很久。
這是一次沒有墓地的掃墓,一次心靈深處的掃墓。
我知道,歷史不會忘記我的母親,直至她去世五十多年以后,她的著作還不斷被編選和出版。1985年肖鳳出版了她精心著作的《廬隱傳》,1993年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出版了范橋、葉子編選的《廬隱散文》,200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海濱故人廬隱》。還有多家出版社再版了廬隱作品的單行本和選集。
我親愛的母親,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