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火車一次次地提速,并飛快進入動車、高鐵時代后,我卻時常回想起曾經坐過的那一趟趟開往遠方的慢車。
記憶里乘坐的第一趟慢車是去常州的,那是我外婆帶我回她的老家。火車從上海北站發出,似乎開了許久,停靠在一個有著一排白色柵欄的月臺邊。外婆問我,你想伸伸腿嗎,那就下車去走走吧。我不敢走遠,就圍著白色柵欄轉了一圈,就是這么一會,我卻被柵欄邊一簇野菊花深深吸引住了。至今,我始終認為那是一生中唯一打動過我的花朵。返回車上,我問外婆,現在是不是離開上海很遠了。外婆回答我,不遠,還在上海呢,這里是安亭。火車又開了,然后又是一個一個小站停過去,開的時候,速度也很慢,因為我可以很容易地把掠過車窗的樹木一棵一棵地數過去。這趟車開了八九個小時才到達終點站,但我把以前沒有看到過的那些農田、山巒、河流,還有鐵路邊上走著的男女老少,都看進了眼里。我一點都不覺得慢,我還打算就這么一直坐下去。外婆拉了拉我,說到了,下車吧,我說怎么這么快呢?
當然,坐慢車也有覺得很慢的時候。有好幾年的春節,我都是跟著父親乘悶罐子貨車回寧波過年的。春節里的火車票很難買,這悶罐子貨車還是早早在單位里登記了才坐上的。貨車里里外外都刷得漆黑,車廂里沒有窗子,只在車門口開了一個小孔,還掛著一盞汽燈,那燈光煞白煞白,很是刺眼。悶罐子貨車沒有座位,擁擠著的乘客們只能席地而坐;車廂兩邊各有一條窄窄的布簾,后邊放著兩個便桶。照舊是慢車,一站站地停靠過去,只不過不開門,也不上下乘客,算是直達列車。因為看不到外面,便覺得這車開得好慢,我不斷地問父親到了沒有,父親不回答我,只是不斷地輕輕地拍著我的后背。我把頭靠在父親的腿上,頭頂上那個猶如蛋黃的懸著的燈泡,隨著火車的顛簸左右晃蕩,我看著看著慢慢進入了夢鄉。許多年后,回憶起這樣的慢車,也許有過的不好受都淡忘了,留存的只有像那淡黃燈光一般的溫暖。
我曾坐慢車去過更遠的地方,比如北京、廣州,還有齊齊哈爾。開往京城的列車是在晚間經過徐州車站的,我趴在窗前,只見或是分岔或是交會的鐵軌顯得有些詭異,撲朔迷離地向四面八方伸展,而后消逝在夜色深處,心里陡然升起一種茫然感。后來,我一整夜都沒睡著,枕著車輪哐當哐當的鏗鏘之聲,看著投進窗子里來的忽明忽暗的幽微燈光,想象這列車若是另外選擇了一條軌道,那會把我載向何方?而我乘坐的從哈爾濱開往齊齊哈爾的慢車是在寒冷的冬日發車的,那是另一番滋味了。車廂里人聲鼎沸,煙霧酒味彌漫,混濁和雜亂讓我有些不快。我照例把頭靠在車窗上,無奈厚厚的玻璃窗上滿是霧氣,看不見外邊。我走到車廂和車廂的接壤處,空氣凜冽,窗子倒顯出透明來。放眼望去,一片片的松林裹著白雪,撲面而來,又往后退去,那路徑仿佛從自己的心中貫通而過。此時,回看車廂,忽然發現,那些嘈雜鋪撒在無際而寧靜的皚皚雪原上,竟是如此親切和生動。
我心里藏有一個愿望,有一天,能坐上開往拉薩的火車,最好還是慢車,這樣,我就可以慢慢欣賞一路的風景了——那次我是乘飛機進藏的,結果,激越的沱沱河、巍峨的唐古拉山、遼闊的羌塘草原、有藏羚羊奔跑的可可西里……什么都沒有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