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近三十年經濟和國力的增長是驚人的,國人有理由為之自豪;但同時以缺少誠信為標志的道德滑落,也是驚人的,國人沒有理由不予正視。
近年國際上以及我國文化界的一件大事,是聯合國科教文組織于2003年10月17日,通過了《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我國隨即在2004年12月3日遞交了由國家主席簽署的批準書,使中國成為這一國際公約的正式締約國。
2011年2月25日,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又審議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并從6月1日起開始實施。這意味著,我國已就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問題正式立法。《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有很多條款,包括對所涉內涵的界定,把各個國家的口頭傳統和表現形式,如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媒介的語言,以及表演藝術、社會實踐的儀式、節慶活動、有關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識與實踐,及傳統手工藝等,列為備選目錄。而制定此一公約的主要理念,是尊重差異,尊重和保護文化的多樣性。
文化上的尊重差異,既指國與國、民族與民族的文化差異,也包括同一國家之內不同社區、不同群體,有時甚至是不同的個人,他們作為文化遺產組成部分的社會實踐、觀念表述、表現形式、文化場所等方面的文化差異。因此《公約》強調:“這種非物質文化遺產世代相傳,在各社區和群體適應周圍環境以及與自然和歷史的互動中,被不斷地再創造,為這些社區和群體提供認同感和持續感,從而增強對文化多樣性和人類創造力的尊重。”
“對文化多樣性和人類創造力的尊重”,這是極為重要的文化理念。按照這一理念,我們對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民族的文化獨特性,包括一國之內不同族群的文化獨特性,都應抱持尊重的態度,而不允許有任何歧視。
本來中華文化是最具包容性的文化,中國文化精神里面不乏異量之美。典范的顯例,是唐朝的全面開放態度。全面開放帶來了盛唐的豐足富強。而清朝長期閉關鎖國的結果,使自己遠遠落在世界文明走向現代的后面。我國近三十年發展的成就,以致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國寶秘訣”無他,只是緣于改革開放。開放的國度,自然需要有開放的胸懷。
如果沒有開放的胸懷,何來香港的一國兩制?全世界的善良人士都笑納了這個偉大的構想。既然是一國兩制,就得承認香港和內地的不同。首先是制度的不同,由此帶來文化秩序和文化規則的不同。對于內地各文化域區的差異,我們尚且需要尊重,對不屬于同一制度的中國的香港這個文化域區,難道不應該更要尊重嗎?
1842年割讓香港島、1860年割讓九龍半島、1898年租借新界給英國,那是當時昏聵無能的中國政府干的事,與香港人民何干?如果由于香港有過一百五十多年的這樣一番經歷,而且在正式回歸的十五年之后,還作為“口實”、“把柄”,以致和英國人的“殖民統治”聯系起來,指責香港人如何如何,不僅不符合歷史的全然真實,也不夠人道。
何況,英國人留給香港的并非都是負面的遺產,中國的領導人和香港的有識之士,都認為英國人成功地治理了香港。因此在七十年代香港才成為赫赫有名的亞洲“四小龍”之一。香港的交通秩序,特別是地鐵,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能與之相比。近年內地許多城市都建了地鐵,和香港地鐵一比,差的何止幾里許。我的幾位在港島各大學任教的朋友,都有在歐美留學或工作的經歷,至今在說,香港的文秘和助理,其專業訓練和職業道德,世界上少有出其右者。
1992年年底,我在香港訪學之余,寫了一篇《初讀香港》,發表在1993年第三期香港《明報月刊》,其中有一段抒懷論議的話,不妨抄錄在這里——
香港是不平等條約的犧牲品,是大英帝國強占的中國領土,是中國的南大門,是連接中國和世界的橋梁,是臨時的政治飛地,是繁榮的東方通都大邑,是世界金融與貿易的中心,1997年以后是一國兩制的實驗場。但比所有這一切都重要的應該是:香港是中國人的驕傲!她向世界表明,在社會不被破壞的情況下,中國人能創造怎樣的現代經濟與文明的奇跡。沒有深圳經濟特區,談不上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經濟改革;而沒有香港,便不會有深圳經濟特區,也不會有一國兩制的思路。香港的地位,香港人自己應明了。五十年不變,如果是歷史的思考,何必如此吝嗇?我相信是舉成數。甚或如《周易》所示,五十乃大衍之數,麗象繁垂,時空變幻,盡在其中。
此文是在香港回歸五年前寫的,到今年已過去二十年,仍然不覺得過時。我仍然要堅持說:“香港是中國人的驕傲!”
文明與文化不是同一概念,現代文明需要有支撐其存在的物化指標。文化傳統綿長,不意味著現代文明秩序完整。在這方面,無論內地還是臺灣,都有需要向香港學習的地方。中國近三十年經濟和國力的增長是驚人的,國人有理由為之自豪;但同時以缺少誠信為標志的道德滑落,也是驚人的,國人沒有理由不予正視。不遵守環境衛生的規約,公共場合大聲喧嘩,與人論理大放粗口,不屬于非物質文化遺產國際公約所指的文化多樣性,也不是文化差異,因此并不在保護之列,而是有沒有現代文明意識、是否缺乏社會公德的問題。
香港回歸之后,有沒有文化乃至民族國家的認同問題?當然有,特別是年輕人。連內地也存在民族文化的認同問題。但這個問題急不得。香港回歸之前,有多少港人惴惴不安呵!當時遷移到英國、加拿大以及澳洲的人,多著呢。可是回歸之后,漸漸地,他們又回來了。回來就是認同的開始。這些人是否都中了英國殖民者的“毒”?也不盡然。因為五十年代以后,中國的運動太多了,直到“文革”十年浩劫。當時“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是清肅的對象,不必說了,另外還有“十種人”,其中就包括“港臺關系”,倘若沾其一者,便不被信用,升學、工作都受到萬劫不復的影響。這樣歷史地反思,今天香港人回歸認同的意識,可是值得大圈大點。包括內地動亂期間從深圳逃到香港去的重獲生機者,今天也抹去傷痛,愛國不落人后,為國家的經濟建設貢獻了一份可貴的力量。
文化中國的范圍廣袤無垠,按照杜維明先生的研究,可以劃分為四個不同的意義世界。中華的偉大,一個重要方面,是文化的多樣性和多元性。千年以降的主流文化,還包括儒釋道三家,理念不同卻相處得很好,至有“三教合一”之稱。各個文化域區的種種差異,愈見其“佳人不同面”的姿色之美和充實之美。各地語言不同,但文字相同,故不礙交流。京腔的響亮,吳語的纏綿,中原的厚重,關中的質樸,粵語的音韻,閩南的低回,巴蜀的清剛……真是鳴囀悠揚,各盡其美,美不勝收。
最后,我想引一點古,看古圣、前賢是怎樣看待中華大地各方人士的文化差異的。孔子有一次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論語·陽貨》)又說:“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 (《論語·衛靈公》)后來明末的大學者顧炎武提出,孔子的前一個說法,可以用來形容北方的學者,后面的說法很像南方的學者(《日知錄》卷十三“南北學者之病”條)。也就是在顧寧人(顧炎武字寧人)看來,南北學者都有自己的“病”,只是病兆容有不同罷了,而無須以南攻北,或以北訐南。
魯迅后來把這個問題擴大為“北方人”和“南方人”的區別,寫道:“據我所見,北人的優點是厚重,南人的優點是機靈。但厚重之弊也愚,機靈之弊也狡,所以某先生曾經指出缺點道,北方人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南方人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就有閑階級而言,我以為大體是的確的。” (《魯迅全集》第五卷,頁494)魯迅說的“某先生”,顯系指顧炎武。但他補充上了各自的“優點”:“北人的優點是厚重,南人的優點是機靈。”可是,“厚重”有可能導致“愚”,“機靈”則有可能流于“狡”。
要問到底是南人好,還是北人好?其實難分軒輊。這是多樣的文化中華,都好,也都有人性的弱點。看內地人和港人,我們不妨也作如是觀。
2012年壬辰上元后二日寫于京城之東塾
(編輯 王靈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