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2003年7月來到江南一個小城的,現在已幾乎過去十個春秋,忽忽然有如對西風的感覺。應當說,這些年走來,充滿了無聲而焦的味道。歲月無情流逝,個人的悲喜得失似有似無,但“自體認”畢竟存在。歷數流年的暗影,在黯淡寂寞里,我艱澀地耕種著一點教育的蔬菜,竟還做了一點什么。
作為教師,首先要面對那些得了應試饑渴癥的孩子。我理解他們,他們似乎只需要最直接的升學保證,而不是未來多少年的素質。但我并不想遷就,硬在無休止的考試與練習里,夾塞一些閱讀與寫作,結果并不壞。這是我首先想說的。
其次,我短暫的班級管理似乎可說一點。2004年暑期我還在猶豫時,妻子建議我帶個班級嘗試。剛來時,我們住在一樓陰暗潮濕的學生宿舍里,飲食起居都在其中,而我徹夜讀書、思考與寫作的情形,她是知道的。一想也是,于是我選擇帶了普通班排末的班。
這是個全新的開始。當時抱定為學生“未來七年打造”的心思,我為此付出了極大的辛勞。從營造班級生態環境入手,對班級進行種種微調,一學期下來后,學生的整體面貌發生了根本的變化,該班甚至被同行戲稱“次重點班”。高一結束時,孩子們的精神變得飽滿。
高二時,我再接手一個重組的班,又經過一學期改造,局面發生顯著變化,所帶理科班又抬起頭。在我沉浸其中欲規劃更大動作時,出現了意想不到的事,我于憤然間辭去班級工作。有相當一部分孩子不愿意接受,他們準備找學校理論,被我制止;而最終我也接受了他們的意見,沒有離開而“眼看著”他們畢業。
這是非常痛苦的事。有很多事,就像在昨天。而讓我稍感欣慰的是,2007年5月的一天,我記得上午正在批改作業,忽然接到要畢業的孩子們的電話,邀請我去合影。孩子們可愛的臉簇擁在我的周圍,令我一時百感交集。拍照的老師傅也很激動,非要我為相片題字。他們沒有將我忘記,永遠的(14)班和老班照了“金色的記憶”照!
在隨后沉寂的時間里,我繼續思索著教育,但同時感到很多事,需要外部“給你陽光”,反之則阻力很大。對于教學來說,最大的困難不是教師的教學水平問題,而是要在矛盾重重中,如何優先配合種種意圖。頗具諷刺的是,一個倡導素質教育的人,無端地要去為應試教育埋單。所以時常想到教師這一職業的無用和卑微,其中的冷暖不過是獨自咀嚼罷了。
當然,在班級管理中,我還是將屬于學生的權益都作了明確的告知。而他們享權時,其實并不能慎使,這也使我看到教育自幼兒起究竟還有多少事要做。而相對應的,教育也沒有足夠的機制進行積極回應。個別孩子甚至“放縱”到制造某種“事實”以嘗試老師所說是否出于誠心,時常,我不得不面對種種窘局。教育里因法權不明而制造的混亂,實在讓人苦不堪言啊。這使我不得不去思索教育立法的粗疏環境和其背后種種嚴峻的教育事實。所以2005年接受《現代教育報》記者采訪時,我曾就“教師管理權”的問題作了深入的剖析。
班主任工作耗費了巨大的精力,我無法靜心做更多的事。當然,我還是擠出時間為一家雜志做特約編輯,并開了專欄,就很多教育問題進行了探討。同時整理一些所寫,于2005年初出了散文集《昨日的飛蓬》,又在當年出了語文教學集《建筑生命的課堂》。這于苦悶的內心多少是個安慰。
帶完了高二,2006年下學期我又主動帶了“全校最差”的兩個班。我希望,在最困難和最基層處,找到可以繼續實踐與思索的地方。我深知這樣的事實:在較深層面上,教師所碰到的不是學生在學業上的困難,而是面對成長所感到的靈魂深切的苦悶、焦慮與痛楚。接手兩個在學習和行為上都非常困難的班,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三年的事實又說明,這也是一個充滿強烈考驗意味的過程。
后來由于我不再帶班,便有了更多的精力用于教學和思考。學生的基礎狀況是可想而知的,他們在小學、初中的底子沒有打好,所以教學需要很多調整。我帶著他們去感受,去理解,做得很精細。同時,我希望通過生活喚起他們的一些感知。我期待著他們到一定的契機,感受漸漸地多起來。但是,一切都是暗暗的,教師所能夠做到的,都在于輔助靈魂,為課堂上孩子的理解搭建通道。我甚至感到,教師應該學會隱藏自身,使課堂真正成為培養孩子的心智的理想場所。
由此漸漸開啟了我語文教學的新路。
記得上梁實秋的《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頗有些“狀極愉快”的感覺。學校的老鐘校長聽后很激動,對我說:“太好了!吳老師,應該讓學校的老師們都來聽聽你的課!”我感謝他,而我更激動的是,孩子們已經知道一點在文字里穿行的意思,甚至能突發奇想而領悟到梁啟超先生在讀《箜篌引》時的悲慨,而我當時并沒有將相關資料發給他們。
很坦白地說,我的詩歌教學,現代散文教學,古文教學,以及外國文學教學,都在這一時期的實踐之中摸索出了新路。于是,我在《建筑生命的課堂》一書之后,也順理成章地整理好了第二本專對閱讀教學路徑的《散文閱讀新路徑》。我希望,我這點微薄的努力,可以給那些仍在探索的人們一點借鑒和助力。
但是,新課程亟待解決的仍然是它的課堂模式,它必須建立起與新理念相契的操作術——一切理論必須回到現實的層面上來。而對于一線教師來說,我們還需要建立起一種依乎自己個性的課堂和行之有效的方法論系統,即使這個工作做起來并不簡單。漸漸地,我從痛苦中擺脫出來,并將自己對教育的感情與理解深埋心底,因為我并不想做一個朝生暮死而茫然無知的人。教育的視界仍然有限,依舊需要讓更多的人知道鐵屋子外面世界的闊大。
與此同時,我的“課堂教學現場化”研究也取得了新的進展,對課堂的結構性調整有了更多的認識。在我看來,制約課堂的不是因果律,課堂需要對或然律有更多的認識。因為它的對象是活體,是人。課堂決不僅僅是知識的簡單傳授,而是一個復雜的心智交織的過程。每一個體(包括教師和學生)都帶著強烈的預期來到課堂,進行為著各自目的的行動。為此,我又做了很多一如《荷花淀》《米洛斯的維納斯》之類的“課堂圖譜描繪”,期待改變目前對課堂粗略的評價。
讓我竊喜的是,我終于擁有了一點可以改變現實的力量。于是不斷地實驗,從小學到高中,選了幾個點作為實驗的對象,這是我以前做夢也不敢想象的。并且,這些實踐在實習教師、新教師身上,也都發揮了教育生命的活力。由此也讓我更堅定了教學改革的思路,而更加相信年輕人身上的無法阻遏的能力。
終于,至2008年,我也由一個課堂方面的熱衷者變成一個具有初步的課堂意識的探究者。
不過我感到極為幸運的是,因為教學實踐不斷地給我提出新的問題,而時代風云的激蕩也使我有機會去思考與時代緊密結合的問題。當然,我為這些發現而激動時,也會因為我自身無法解決教育的深度問題而倍感痛苦。
對我來說,另一件可以擺脫我的痛苦的事情是:注譯評《漢書》《后漢書》傳記精華。在2006年,我的教育和思考都經受著一個常人難以想象的艱難。教學之余,我推辭掉一切應酬活動,甚至將自己與外界的聯系也關閉掉。而命運賜給了我一個絕佳的機會。
2005年12月某晚,在一家咖啡屋與楊愛萍老師進行了一番深入交流,她似乎對我抱有很大的信心,然后在2006年初問我可否注譯評《漢書》《后漢書》,雖然這項工作非常艱巨,但我還是斗膽承接了下來。對我來說,接受一項項艱難的挑戰已經不是第一回了,正如我面對每一項挑戰的時候一樣,這一次,我也是做好了比較充分的準備。而對我來說,一名普通中學語文教師,能夠檢視自己的綿薄之力,怎么說都是快樂的。
記得過年,我帶著厚厚的顏注《漢書》、李注《后漢書》回家,除夕、初一都不輟而閱,連我一貫嚴厲的父親都非常感動。書稿雖然寫得艱難,但還是比較快速。一切都挪到晚上,睡眠很少,但我情緒高昂,五個多月終于做好。只是精力耗損非常厲害,書稿交付后,我生了一場大病,不得不作很長時間的調理。
回望十年荊棘路,挈婦將雛,舉家南遷,賣房為幼子治病,又經歷親祖與親子的亡故,風風雨雨過來,個中情形實在不想細說。雖然也常驚醒于夢中,對人生忽忽而莫可名狀,但時間究竟給了我更多的理性與成熟。對于教育,對于人生,也有了更多的理解。
而今我已不再年輕,陳獨秀先生說得好,“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愿以此勉勵。
(單位:安徽銅陵市中等職業技術教育中心)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