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何處尋

處暑過后，夜晚的秋蟲鳴叫得格外響亮。

安靜的校園，秋蟲低吟高唱，吟唱聲彼此起伏。這和諧的旋律，不就是天籟之音嗎？

兒子放下書，問我：“是蟋蟀在歌唱嗎？”我回答：“是。”

“是《詩經·國風》中的那只蟋蟀嗎？”“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是白居易的那只蟋蟀嗎？”“西窗獨者坐，滿耳新蛩聲。”

“是詩圣心中的那只蟋蟀嗎？”“促織甚微細，哀音何動人。草根吟不穩，床下夜相親。”

“是余光中筆下的那只蟋蟀嗎？”“就是那一只蟋蟀/在《豳風·七月》里唱過/在《唐風·蟋蟀》里唱過/在《古詩十九首》里唱過……啼叫在鄉愁者的心窩/就是那一只蟋蟀/在你的窗外唱歌/在我的窗外唱歌……”

蟋蟀的吟唱，從時空飄過，從我的心飄過！

正是這秋蟲的鳴唱逗引出我的縷縷情絲。“兒子，你愿意傾聽爸爸的傾訴嗎？”“請拉開你的大幕吧！”

第一幕 離家的人，才知鄉愁滋味

我出生在山里，在山里玩大、長大。兒子你出生在縣城，在家屬院長大。咱們的老家是燕山山脈深處的一個小山村。站在山尖，看四周，群山連綿起伏，一層一層延至天邊，真是山外有山。你不識字的奶奶從小就教導我要好好學習，要有出息。

高中時，和同學們偷偷溜出校園，登上縣城附近最高峰苔山，遠眺四方，依然是山巒起伏。藍藍的遠山，令我無限遐想。

上大學，第一次坐火車來到省會石家莊。四處迷茫，哪里還尋得山的影子？我迷了向，常常分不清哪是東，哪是西。廣袤的華北大平原，給了我馳騁的天地，可是地方政策迫使我無奈放棄留校的機會又回到落后貧窮的家鄉。每當登山的時候，我就想起了大平原。

工作十年了，爸爸走出家鄉的愿望從未停止過。一次次的車馬勞頓，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失望。在你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邁出小縣城，進入世界最大的皇家園林城市。在你上五年級的時候，爸爸又從山莊來到渤海灣明珠津城。我徜徉在高樓大廈之間，我漫步在運河岸邊，“我終于沖出了大山的包圍”！上初一時，你媽把你送來天津，咱父子倆開始了大城市生活，學校宿舍就是我們臨時的家。

站在窗前，向遠處望去，高樓大廈；再遠望，灰蒙蒙一片。新奇過后便是落寞，落寞之際便是思鄉之時。

月亮已經爬上了高樓，辦公室靜悄悄的。兒子你在寫作業，而我沒事，想要望望月亮，可高樓的藍色燈光卻擠進我的心里，今晚的月光也會照耀咱的老家嗎？“兒子，歇一會兒。咱們看看月亮吧！”“莫不是想借月抒懷？”“知我者，兒也！”

第二幕 永遠割不斷的是爺孫情，母子情

兒子，你爺爺家有兩處房子，前院靠大道，后院靠山坡。后院有個果園，春天來的時候，粉色的桃花，白色的梨花、杏花、山楂、蘋果花，粉白的海棠花，爭相開放。

等讀了許多書的時候，每到春風拂面，果花燦爛、花瓣飄落的時候，“千樹萬樹梨花開”“落英繽紛”“人面桃花相應紅”等語句就會從腦海里冒出來。每當看見桃花燦爛時候，耳邊就會響起《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的優美旋律，心中就會有“桃花依舊笑春風”的美好畫面。

我記憶里最深的是果園的一棵大杏樹，叫做香白杏。仁甜，肉甜，比任何人家的杏都好吃。這棵杏樹，小杏就好吃。上學時，我還不忘偷偷摘一把，放進褲兜。從小杏吃到只剩下樹梢上一兩個，才算沒有了貪吃的念頭。從樹上落下來的杏也特別好吃，因為是熟透的，紅紅的，軟軟的，我撿回后給我爺爺吃。

我不但愛吃杏，還盡力修理果園呢。春天給果樹修樹垵；夏天拔草，草一茬接一茬，我就一茬接一茬拔。從春到秋，總能吃到果，不管是酸的還是甜的；等到冬天，可就沒有什么可吃的，只有大蘿卜充當水果。

我永遠忘不了有一年過年的三十晚上。

那時，沒有電燈，只有煤油燈，全家包完餃子，面可是蕎麥面的；吃點瓜子，也就沒有什么事干了。正在沒勁的時候，我爺爺拿出來一筐底海棠果。那時，可別提多高興啊！

“爺爺，藏到那里啦？”“我怕你們這些饞貓，給偷著吃了，我放到我壽材空兒里。”難怪我們沒有發現啊。

想起這些，我眼前就出現一幅畫面： 一個老人，穿著破舊的衣服，斜坐著，在落葉中尋找落下的海棠果。 貧窮的年代，海棠果就是爺爺對孫子們的愛！

兒子，老家后院的水果你是吃不到了。十多年前，后院連同果園賣給了我表哥，果樹也早已枯死，當柴禾燒了。但果花燦爛，果實累累的畫面不會逝去，爺爺撿海棠果的畫面不會逝去！

我從小是跟爺爺長大的，對母親的感情是很淡的，直到自己娶妻生子之后，對父母的情感才汩汩流出。

一次寒假回去看望，養大八個兒女的手，居然是黢黑，骨節突出，手指彎曲。晚飯后，我決定給母親好好洗洗手。打來一盆溫熱水，給母親洗手。攥著母親的小手，干癟黑黑，骨節變形，繭子粗糙厚厚。我一邊洗一邊想，心里陣陣疼痛。母親還在說：“還給我洗手啊，就這樣吧。”我低頭慢慢洗著，淚水也成了洗手水。

第三幕 人生思幼日，春天永遠是鄉情的主色調

咱北方的春總是來得遲，來得急。三月，江南早已草長鶯飛，北方卻還是枯黃一片。咱老家的春，總是在一場大風吹過，呼啦一下子就來了。我記憶中最深的是一種山花，名叫“老婆花”，長在陽坡上，葉綠，開藍花，兩大花瓣，黃色細蕊，蜜蜂也喜歡她。“老婆花”開花的時候，山坡綠意不是很濃，藍花在春日照耀下顯得格外耀眼，采起來就容易得多。

當野草發綠的時候，蝴蝶便飛舞在小河邊。那時，我光著腳丫子，在河邊奔跑。有時光著膀子，用褂子抽打小小的白色蝴蝶；有時候用柴禾條子抽打，跟在蝴蝶后面，東一頭，西一頭，好不容易打下一個，用力過猛，結果死啦。

幾場春雨過后，山花爛漫，我不再奔跑著捉蝴蝶，而是到山坡花叢中，捉大大的彩蝶。

我最愛捉紅底黑點金邊的彩蝶。我悄悄繞到蝴蝶的后面，當蝴蝶在花蕊中翅膀一張一合時，我用手指慢慢接近，猛地一捏，蝴蝶飛了！這只飛了，還有那只呢，總有傻的蝴蝶讓我捏住。 彩蝶翩翩，忽隱忽現，忽飛忽停，我隨著蝴蝶，貓腰，蹲下，樂此不疲！

“爸爸，你說到捉蝴蝶，我也想起在老家大爺家黃瓜架捉蝴蝶呢。都還是飛哥幫我捉的呢。”“是啊，現在你大爺全家都在北京打工，院子里已是荒蕪一片。”“爸爸，咱們下樓去校園里尋尋春吧。”

校園梧桐的懸鈴還在干燥的風中搖動，楊柳的枝條卻有些泛青。朝陽的月季枝條芽子正在冒出，等待不及的小草在水泥縫中鉆出。

兒子突然發現校園一角的白玉蘭，“看，爸爸！”含苞欲放，滿樹的花蕾，像一支支羊毫大筆的筆頭，又像一個個欲燃燒的火炬。沒有綠葉的陪襯，只有青灰的枝干。

仰望樹尖，白玉蘭花有的已經扭開小嘴。還是遠遠的看吧，白玉蘭的枝頭，白花點點，晶瑩如雪；真像小白蝴蝶，靈動枝頭。

第四幕 童年的趣事，經由時光的發酵都化作了淡淡的甜美

鄉村的大自然是我最大的兒童樂園。這點，兒子你就沒爸爸幸運了。你的樂園是小區和校園。都說玩是孩子的天性，但我的玩具可沒有兒子你的玩具多。我沒有玩過變形金剛，沒玩過奧特曼，沒玩過汽車、飛機、槍……，不過我的玩具可是純天然的。一塊小石子，一條小蟲，一朵瓜花，幾片樹葉，數根草莖，都是玩具；拿起笤帚，就當槍，突突掃射；抓起棍子，就當孫悟空的金箍棒，啪啪耍起來；順起高粱秸就當駿馬，轉著圈跑起來……

我記憶最深的是玩泥巴和栽小樹。

村北邊有一條小溝，夏天，小溪水清澈見底，螞蚱在草叢亂蹦，我和小伙伴常去溝里，去挖一種紫泥。這種紫泥，有韌性，適合做各種東西。用手把浮著的摳去，用棍子剜，一點一點剜，把剜出來的放到石板上，等剜夠后，捧著回家，在家門口的大石頭上做起玩具。做坦克，做電影放映機，做石磨，做汽車；做好后，讓太陽曬，曬干后，沒玩幾天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泥巴雖然臟，但童年的我揉捏的卻是快樂。

我喜歡大樹，更喜歡栽小樹，盼望它成為參天大樹。

老家的小河旁，每年都有新出的小柳樹，我常常用手挖回栽在家門口，天天給澆小河水，可是總是活不了。后來我用锨挖回，栽在家門口，可還是活不了。長大一些，我才知道，可能小樹太嫩，水土不服。大人說，那是水苗，栽不活，只有旱地苗才能活。

小樹死了，我的夢想卻永遠活著！我到現在還依然清晰記著我用锨端著小樹苗，挖坑，澆水的情形。

我的小學在村西頭。那時家里哪有表啊，早上聽家里的廣播喇叭報時，才拎上書包，連走帶跑著去。放學后，就自由啦。走在鄉間的土路，望著藍天中飄著的白云，扯著嗓門，盡情高歌。有詞沒調，有調沒詞。也許道旁的樹葉是聽眾，要不怎么頻頻點頭？也許草叢中的昆蟲也和我合唱，要不怎么也歡快鳴唱？此時，快樂的我就像空中飛翔的小鳥，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爸爸，我的上學可就悲催了，無論春夏秋冬都是凌晨五點三刻起床，六點一刻坐公交車，中間還要再倒一次車。好幾次我都因睡著了坐過了站，上學遲到了。晚上8點才回來。”

“兒子，我也很心疼，我也能感覺到雨雪天在站臺等待的滋味。但這也是一種生活。趙鑫珊說，生活中的痛苦（只要這種痛苦是真摯的，善良的），一俟到了回憶中，往往也會覺得它有淡淡的甜美，化成深沉的詩。”

捉迷藏、逮蟲子、撲蝴蝶、撈蝌蚪、打水漂、放風箏、做泥餅、搓柳笛、上樹摘果、下水捕魚、早起看日出、晚睡觀星空……這一切都屬于上個世紀鄉村兒童的快樂，21世紀的城市兒童無福消受這些，即使是鄉村兒童如今也被屏幕俘虜了。

第五幕 獨處時，心境澄明，這是一種靈魂生活

圓圓的太陽，帶著橘黃的色彩，在樓宇間，慢慢西沉。夕陽正在回家，天地間靜靜的，看不見飛鳥的影子，聽不見訓鴿的哨聲，校園寂寂的，偶爾有一片枯萎的梧桐葉子靜靜飄落，落在我心海中，卻激起了浪花。

我過去常常把獨處做簡單理解，把獨處當作孤獨。其實，獨處是人生的另一面，是屬于智者的。

獨處時，可以什么都不想，心境澄明，空空如也。獨處時，也可以靜靜地整理自己，思考自己，領悟自己，也許思想火花就會顯現；還可以沉淀現實的煩惱，清除心靈的污垢，讓靈魂凈化。

兒子，你現在是茁壯成長的樹苗，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朝氣蓬勃。離愁別恨本不屬于你，可是為了有更廣闊的前景，你也少小離家啊！也許是豐富多彩的校園生活遮蔽了你的情感，即使有，也會像微風吹過湖面，蕩起的不過是小小的漣漪。爸爸告訴你，獨處比交往更重要！你也要慢慢學會化孤獨為獨處。獨處是人的另外一種生活，她屬于靈魂的，只關乎自己，是與自己相處。

（作者單位：新疆和田地區第二中學，作者系天津援疆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