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師說”

1

李老師的確可以算作美女，尤其在“小學教師”這個以中老年為主體的年齡結構中，這一點更明顯。但她似乎不太關心，也不大會運用這種先天上的優(yōu)勢在教育上所潛藏的積極意義；更多的，乃是秉持著個人的稟性，來從事自己的職業(yè)。比如，在對待“好”與“差”不同類型的學生面前，或是噓寒問暖，呵護倍加；或是冷若冰霜，鐵血苛責。這顯然是無法調(diào)和的。很遺憾，我當時不幸站錯了隊，以至于現(xiàn)在見到貌美的教師，常常臆測：這會不會又是個“狠角色”？

那時記憶最深刻的事就是發(fā)試卷。李老師通常會從高到低報分數(shù)，我的心跳也通常會隨之做變加速運動。終于在某一刻，我以位列倒數(shù)第11名的身份被喊上了臺：

“你除了‘萬里無云’，就不會再寫其他的了，天天都‘萬里無云’嗎？”她瞪著眼問我。

天地良心，身處黑名單的我百口莫辯，也不知道這句成語犯了什么忌。于是只好默不作聲，暗自悲悔：的確啊，一萬里，怎么會一點云都沒有呢？于是，此生再也不敢寫“萬里無云”了。

這樣的經(jīng)歷，與其說是在承受因“不用功學習”而背負的愧疚感，倒不如講是赤裸裸的顏面掃地。那時小小的我，每次收試卷猶若過關，面如土色，心似刀絞：總是在眾同窗的注視中低著頭上臺，嘩啦啦接過寫滿恥辱的證明，再低著頭走過一段漫長的路，一屁股趴在座位上，再不想起來了。

類似的記憶，本來是我對一個人的全部勾勒，但有個意外的插曲，使之變得不似真實。一次，她因為課堂糟糕的紀律大為光火，幾次呵斥過后收效甚微，突然間，竟當著所有人的面哭了。大家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怔住了，教室里剛才極盡沸騰的喧囂也仿佛被老師的淚水澆滅，一下子歸于沉寂。我們彼此瞅瞅，不一會，竟有人也哭出聲來，繼而，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直到哭成一片。

經(jīng)此，恍然明白：老師那強悍的外表下，其實也有脆弱的一面；直到過了臨界點，才有機會意識到：或許，愛與恨的表達，原本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樣，個中的滋味是需要施加者和承受者共同完成的，而對于后者，真實地理解這種情感還需要一點點契機。

現(xiàn)在回憶這段歲月，還常常隱隱地痛；但痛到最后，又會變成思念——或許，這也是種美麗的緣分吧，她所啟示的，正是我當老師后所應秉持的學生觀、教育觀……

2

我在小學的前三分之二，是一個語文比較糟糕的人，但現(xiàn)在又常和文字打交道，說起來真非常有意思。升入五年級后，我遇到一個體型略胖的中年女教師，姓顧，講話很和藹，人卻很有魄力，連最皮的孩子都調(diào)教得中規(guī)中矩，對她的“紅線”，我們輕易是不敢僭越的。而我那實在不敢恭維的學業(yè)，在相處之初就給顧老師摸著了脈，不過，她卻沒太為難我。通常，她若覺得有問題，總會悄悄把卷子扣下，再請我到辦公室敘話，因為同去的還有許多所謂的“優(yōu)等生”，故在虛榮心的驅(qū)使下，這竟戲劇性地慢慢變成一件值得盼望的事情了。曾有人總結：“老師一找他，這小子準有什么好事了。”其實我只是去訂正作業(yè)，而人家班干呢，才是正兒八經(jīng)的管理角色。不過，每次聽來，倒是很受用。

由于有畢業(yè)的壓力，我以前的任性之舉也不得不大大收斂，甚至還破天荒地利用暑假厚著臉皮到老師家里補習作文。父親在我做教師后曾告誡多次：“你吃墨水的底子就是從那時開始的，要好好感謝人家！”等到下學期，我總算有些“上道”了，上課時成了“舉手積極分子”，而且為表示誠意，那時手臂都不帶彎的，直豎豎的有沖天之勢，叫人看起來鬧不懂究竟是真理在握，還是依風附雅的虛張聲勢。

有一次，我們到黃海邊看海，終于有機會和老師零距離接觸。她也換了模樣，像一個大家庭的母親，絮絮叨叨地在尖叫聲中為眾人保駕護航。我們頂著咸咸的海風，一起踩文蛤；靠著擱淺的木舟上，一起愜意地伸個懶腰；再爬在防波堤上，看萬馬齊鳴下的潮起潮涌。午飯時，老師坐在我身邊，也像個孩子，噼里啪啦地和大家一通照相。“思思，你幫我們合一張好嗎？”不等我同意，老師一把摟過我的肩，只聽“嚓”的一聲，小學時最溫馨的一刻就此定格了。如今拿在手上，仿佛依然可以聽到16年前的幸福涌來時那興奮的心跳聲。

到畢業(yè)時，我跌跌撞撞地都將前些年的欠賬都補齊了，并考得不錯。其間受惠于老師的有多少，早已無法計算，只記得臨別時，老師留有八字以為勉勵：

“銳意進取，志存高遠。”

這樣的文字，也常是我贈給自己的學生的，并相信每個人都可以讀出一份沉甸甸的寄托來。

3

不知為什么，相對于那些和顏悅色的“正常人”，在求學的路上，我似乎常與“壞脾氣”有緣。有趣的是，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些“壞脾氣” 又往往成為美好記憶的一部分。高中年代，報名的時候聽說老班是個脾氣很糟糕的人，傳聞描述“絡腮胡，丹鳳眼，一朝怒發(fā)沖天，聲似洪鐘，兇光四射，人莫敢視”，聽來極是夸張。初見的一次，本以為不過互通姓名、略作試探罷了，不料他竟因大掃除“行動遲緩、組織不力”而大為光火，猛一甩手，將整盒粉筆“啪”地摔碎滿地，雷霆之怒驚得全場人人自危，乃至隨后幾日，大家都道路以目地過日子。如此心驚膽寒的見面方式，讓每一個人都深刻地記住了他線條粗獷的面孔和那頗具寫實意義的姓氏：“管”。

老管其人，雖貌似北方的彪形大漢，心中卻有著南方人心細如發(fā)的特質(zhì)。這一點，和他講究細節(jié)推演絲絲入扣的數(shù)學邏輯是契合的。人家喜歡踱步，眾人每天的晨讀幾乎都與其身影相伴。比如，當身邊一陣涼風掠過時，初時有壓迫之感，凡試圖“作奸犯科”者寧愿交不出作業(yè)，也不敢撞見他那雙明察秋毫的眼睛；慢慢地，又開始期待老管能在身邊停留片刻，或是交代個學習技巧、或是囑咐個生活習慣等，都是叫人極為愜意和感激的；等到下課鈴聲響，他還一定會叫去某個學生 “私聊”。于是，“不懷好心”的眾人就會隔著玻璃窗向外窺探，只見那對象要么喜笑顏開、神情自如，宛若彼此交熟，一時羨煞旁人；要么頻頻點頭、唯唯諾諾，想必至少犯有路線錯誤；最糟糕的是當場就哭出聲的可憐人兒，老管半點情面不給，分貝不降反升，只道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罷。思及，尤是叫人感慨。

老管的課，永遠是叫人懷念的。他不會有“注意，我要變形了！”之類的雷人語句，但有些譬如“哎，聽懂了嗎？”“明白我的意思？”之類的口頭禪，以及課講到一半突然跑下講臺麻溜地脫外套，或很囂張地“嘩嘩”轉(zhuǎn)動茶杯蓋大口喝水的肆意咕咕聲……這些都是課堂的潤滑劑，大家見了，不管前面玄乎的公式聽不聽得懂，都忘卻了他不可一世的大脾氣，覺得這也不過是個可愛的大孩子，紛紛還以輕松的笑聲——連他自己也抹抹胡子，不好意思地瞇起小眼睛，一臉歉意地抱怨，“水又沒了——哦，那個誰，邱磊，你給我去倒一下。”

是的，這個長得頗有距離感的人，常常使喚我干私活兒。雖然實在記不起這樣的“私人秘書史”究竟起于何時又終在何處，但無疑，老管的壞脾氣已漸漸在我的眼中變得生動和親切。比如，那時拿著水杯滿樓層地跑，或是，假期里幫他一齊填補各式的筆記、表格……每念此，總有種莫名的溫馨感牽引著自己想回到過去，回到懵懂的年代，去重游，體悟，分享。老管倒也仗義，同樣愿意給我“打工”。想那時數(shù)學賴死不活，如陷瓶頸，進退維谷，他一邊兇神惡煞地數(shù)落，一邊耳提面命，不厭其煩地“開小灶”，只見那些低級錯誤們被他逐個挑出，曝曬，現(xiàn)形，聽得人直叫面紅耳赤，愧疚難當，決計不能再負于恩師。但歷史未加理會，總喜歡重演，他只得再數(shù)落之，再輔助之，再苦口婆心之，如此循環(huán)往復不計。可嘆的是，我這塊鐵，直到臨別，也終究沒能成為鋼。不過，當有一天，我重回這塊土地做教師時，再見恩師，心中的惦念和感激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從我幸識的幾位嚴師來看，大多善借魔鬼的手段，但這個素顏無奇的小秘密，絕不是每一個親歷者都能開啟的。很多人走得太快，只顧著求取功名，以便日后好攀登；也有人走得太慢，悟不出課本之外的玄機，只道是自己的世界，便是世界的全部。很多時候，緣分是從“善”開始，當一曲終了時，她將教會我們懷著卑謙和虔誠的心，用勇氣、學識和智慧，去思考生命成長的途徑和意義。

面對恩師，面對恩情，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嗎？

（作者單位：江蘇南通二甲中學）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