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傷是場滋潤的雨

平靜地看完好友的文字，一股飄忽不定的情緒從心底升起，是憂傷抑或是美好？我無從定義。那些文字似沉默的溪水，靜靜地流淌，但我還是看透了水下連綿的石塊，凹凸不平，像極了我們彼此掙扎的命運。我想，我的憂傷是既在的，此刻它被這些多情的文字驚動，四散而出，迅速流成一道自然的河。循此，我想起往事。

每周星期五正午，我都會去教室，給寫作小組的5名學生布置周末作文。其實我早已沒有了布置的熱情和訓示的積極，每次去我做最多的事是聽他們說話。十六七歲的孩子，我喜歡省去各自姓氏，直呼其名。我承認我的心尚屬幼稚，沒有天賦口若懸河那些人生哲理、學習方法，大概是源于我這份天性的木訥，孩子們也漸漸由一本正經變得原形畢露，經常說：鵬哥，你太好對付了。出于自我安慰，我也動輒暗自歡慶自己的幸運——我了解的他們，全是真實的。

浩華每次都會說，老師，我失憶了，想了一夜，連三分之一個作文素材也沒有想出來；遠娣則每當我試著想講幾句道理的時候，一臉不屑；品希調皮，但文字很深邃，短短幾行，就有看破紅塵的力度；春媚和錦龍相對安靜，寫出的作文，一個靜若流水，一個硬如方石。每次聽他們說話，我都忍不住想要分享自己的陳年舊事，說多了，不免嘮叨，他們的回應就只剩了耷拉著腦袋——假寐。適時放段小視頻，通常是我誘其復活的藥引。

最近一段時間里，沉云頻頻壓城，雨水漣漣，一片一片的樹葉在積水里緩緩移動，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沒有方向。人與物同，我內心的航行也常常沒有方向，漂來漂去；我的體形日日熱脹冷縮，忽大忽小。我走在陽光里，萎縮得像個劣質土豆；我淌到雨水中，滄桑得猶如沙門……帶著這些不可名狀的灰暗，我像往常一樣走進只有五個人的教室。但教室里的情景與往日有點不同：浩華將頭深深地埋進抱放在課桌上的雙臂里，輕輕抽泣著，其他四人低頭寫作業。我輕輕敲了浩華的課桌，她沒有抬頭。

“遠娣，浩華哭了，知道原因嗎？”我問?！安恢溃覀儐柫耍徽f?！边h娣回答。我只好再一次走到浩華的桌子前，說道：“浩華哭得這么含蓄，肯定是記憶力恢復而想起了難過的往事，這周要繼續周末寫作計劃，有沒有準備素材？”這一次她抬起頭說：“沒有，沒心情寫了，你看看我期中考試的語文試卷?！?/p>

我拿起那張沾滿了憂傷眼淚的卷紙，語文成績是77分，前面只錯了一道3分的選擇題，但50分的作文只得了及格分。這出乎我的意料，浩華的文筆是班里最棒的，作文的失敗，也許真的會割傷這個少女還沒有固化的自信。人都有神化自我的本能沖動——我想，此情此景，不正是極好的教育契機嗎？說上一句“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彩虹，失敗是成功之母，從哪里跌倒從哪里爬起來”，然后再嘰里呱啦吐出一堆“愛迪生、威靈頓、林肯、夫差”之類的例證，是何等的威武。我正張口欲言，但不幸的是我又看到了遠娣那不屑的表情，這表情一如往日那樣犀利刺人，一瞬間便將我的打算擊退。周圍人常說我沒有魄力，這叫別人看來是多么地不幸啊，可是今天，不幸又不幸地加重了一層——我再一次被自己否定。

我能說些什么呢？“浩華，有沒有記錄憂傷的習慣呢？可以試一試的?！闭f完，我問清其他四個人都準備了寫作素材，之后便逃出了教室。說實話，我也很憂傷，因為一如既往的不知所措，因為我是一名教師，卻常常沒有自己成型的教育模式和教育話語。站在這方舞臺上，我戰栗著喊出臺詞的時候，顯得異常窘迫。我對自己面對學生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滿意過，依此而不斷地否定自己。就這樣，我解構了許多過去，面前還是一如既往的茫然。背后是荒蕪的，未來仍然像極了其未來。雖然我清醒，像卡爾維諾說的那樣：“我們每個人都是不完整的，只有認識到自身的不完整，我們才能同情并理解他人的不完整并獲得仁愛之心，借此我們會在療救眾人的過程中，同時也救療我們自己。”然而，文字從來都是理想和希望，未必全都成為現實，看來憂傷仍然像大氣循環，不會間斷。

星期一的早上，我打開浩華的作文本，上個周末作文，她的題目是：憂傷是場滋潤的雨。我工整地寫下批語：雨后，草翠花開，年復一年。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