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叢林法則和宗族秩序雜糅的鄉村
比起沈從文的湘西、路遙的陜北,《神史》呈現的中國鄉村更有一種近乎殘酷的真實。中國鄉村運行的主調從來不是田園牧歌,在“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這樣的詩歌后面,有著中國一代代鄉下人多少辛酸、苦難和卑微的夢破滅后的憂傷。
《神史》中鄉村的貧窮、居民生存的艱苦,超出今天多數在城市中生活的人之想象。貧窮是最大的罪惡,法喇村的居民生存的全部意義幾乎就是能活著。為了能活下去,不但異姓之間爭奪異常激烈殘酷,在同一家族內亦是如此。孫天主(即孫富貴、孫天儔)的爺爺孫江成不但和自己同族兄弟孫江榮、孫江華之間如此,為了那點可憐的生存資源,最后和親生兒子孫平玉都形同寇仇。鄰里、親戚之間,為了爭奪生存資源不但處處有動物世界的兇惡,還更有人類的權謀與狡詐,為了一棵樹、一間房、一塊地,同族之內、異姓之間,合縱連橫,遠交近攻,三十六計無師自通。人性的陰暗在利益面前暴露無遺。
但人類畢竟不是動物世界,處在邊鄙的法喇村,絕不是只有簡單的弱肉強食,數百年來有一種秩序在維系。這種秩序主要是靠宗族和姻親維持一種平衡。孫氏家族內斗厲害,但依然能組成一個團隊,去家族發源地大橋修復祖墳,維護本族的聲譽。主人公母親的娘家陳氏家族,總是在天主家遭遇空前困難時伸出援手。這種基于宗族、姻親而培育的小共同體意識,我認為根源仍然是人為了生存和繁衍而采取的理性態度。家族內斗不止,一旦遭遇外侮往往能停下爭執,一致對外,乃是多數人能認識到利益有大小、遠近之分,因為個人或單戶人家是弱小的,必須通過血緣、姻親來整合資源,獲得幫助。在現代法律制度和社會保障體系幾乎沒有多大作用的法喇村,宗族和姻族幾乎是一個人生長于世能獲得保護的靠山。
但畢竟法喇村不是幾千年前的部落社會,而是有著漫長官本位文化傳統的一個中國村莊。無論是家族之間,還是異姓之間的爭奪,在初級階段,憑借的是人多人少簡單的力量對比,或者加上敢于拼命的勇氣和算計人的智謀。但傳統和現實使再沒有文化的村民也明白,最大的力量源自政府。家族內部和不同家族之間,最終比拼的往往就是能從政府借來多大的助力,政府一出手,一根手指頭就能抵得上合族人捆綁在一起的力量。所以孫、吳、陳、崔這幾個法喇村的家族,喜歡計算彼此有多少人在“工作上”,即吃國家糧,具有官家人或準官家人的身份。孫江成村支書這樣一個小職位,為勢單力薄的孫氏家族增加了相當的砝碼,而當他卸任后,為爭奪這個職位相關人各顯神通。當孫天主展露出天資聰穎、學習優秀之后,父親和祖父是那樣的欣喜,外族人又是那樣的艷羨與嫉妒,重要原因乃是在法喇村這樣的環境里,要成為官家人、改變自己和家族命運,讀書考學幾乎是唯一的途徑。
后來,主人公走進了都市,大學畢業后,他當過教師,做過買賣,當過記者,也曾有過改變鄉親命運的雄偉志向,但處處碰壁,常有一種無力感。最終他考上公務員,這顯然是所有職業中,離權力最近的。主人公這種選擇在今天的中國實在太正常,不過也就是法喇村那些鄉民最切身的體會而已。無論是弱肉強食的叢林原則,還是講究尊卑長幼的宗族秩序,掌握最大的力量的,能對整個社會規則擁有最終解釋權的,只能是政府。
叢林法則和宗族秩序的雜糅,是中國傳統農村社會,甚至不限于鄉村的真實狀態,因此可以說,《神史》也是一部很好的社會學、人類學研究的文本。
二、鄉村精英自主意識的覺醒和文化的自覺
我對這本書的另一個強烈的感受是,在不利環境中,一個人是否聰穎、是否有精英潛質,就看他自主意識覺醒的早晚與覺醒的程度,進而觀察他是否有某種文化上的自覺。
主人公從小異于常人,即表現在此。十來歲的孫富貴(即后來的孫天主)能讀《三國演義》,背毛主席詩詞。他在課堂里問老師,為什么英國人能不遠萬里來中國占了香港,中國不能去英國割下一個小島。這里萌動的就是一種自主意識,包含著對個人生存的尊嚴、一個家族或者一個族群生存的環境與尊嚴的考問。而與自主意識覺醒相伴的,往往是一種文化上的自覺。
這部書的第一章,一個很有隱喻意義的情節,是孫天主的曾祖父臨終托家譜。孫氏家族在明代從南京附近播遷到滇地,和當地彝民雜居,文明程度已嚴重退化,幾近野蠻人。但一種文化上的自尊和自覺若隱若現,始終未能斷絕,那就是來自東南文化昌明之鄉的驕傲,這種驕傲成為一種精神支柱,所以這些識字不多的鄉下人,對中斷了的族譜有一種近似宗教般的珍愛與依賴。這一點,在主人公孫天主身上表現得尤其明顯。隨著年歲增長、閱讀量的增加,他不僅想弄清自己家族的歷史,還費盡心力去追尋本村、本縣的歷史。到最后,自然就是要從本民族的歷史中尋找精神上的資源。
有不少讀者在網絡上評價主人公孫天主屬于“憤青”一類,有著過于陳舊的民族主義傾向,比如說他質疑外語老師為什么要中國人學英語,如果中國征服了全世界,就讓外國人都學漢語。這種黃口小兒的狂言,絕不能僅僅看成一個笑話。如果將我們放到主人公生長的環境中,會有一種同情之理解。
過于自尊,往往是弱者生存的支撐點。孫家貧窮,孫天主又長得弱小,常受人欺負。因為天資聰穎和敏感,他表現出過于自尊自傲、眼高過人,是合乎邏輯的事。在那樣的環境下,活下去都不容易。對一個有強烈精英意識的窮家小子來說,只有相信自己比平常人更偉大,相信自己有不同尋常人的未來,以一種過于宏大的人生目標充當興奮劑來刺激自己,才有活下去并從困境中突圍的勇氣和沖勁。
在《三國演義》《毛主席詩詞》《二十四史》這種同質化的文化資源滋養下,孫天主對家國命運之認知,對個人、家族和本民族出路之尋找,擺脫不了中國傳統價值觀的限制,亦在情理之中。我接受記者采訪時曾說:
“作者的很多想法根本就沒有進入到公民社會的時代,思想意識還停留在中古社會,認為權力或者力量就是一切,出人頭地是最重要的追求。但與此同時,《神史》又是一本讓人悲傷的書,作為讀著毛選和《水滸傳》長大并以此完成思想啟蒙的一代人,孫世祥把自己的天才已經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地步,他寫出了農村的真相和現實,為人們留下了關于農村的真實文本,真實到讓人悲哀。”
從這個層面來說,《神史》也揭示了當下,我們這個民族所面臨的一種文化困境。
三、回不去鄉村,走不進城市
《神史》的最后一幕,乃是在北京做了公務員的孫天主回鄉探親,過完春節后,和在外面打工、做買賣的同鄉青年乘坐一輛大客車返城,客車翻在懸崖之下,包括主人公在內的一個村的精英全部遇難。
這個結局簡直是作者一種有預感的讖言。同樣我們可以把它看成一個隱喻,和本書一開始曾祖父臨終托族譜一樣。只不過托族譜,喻示著尋找文明源頭的努力,而一個村青年精英全部消失在鄉村故園與謀生的城市之間的路途中,或許喻示這一代人尷尬的處境:回不去鄉村,走不進城市。
作者這一代人,包括我本人在內,是中國歷史上最大一批生長在鄉村,謀生在城市,最后終老在城市的人。恐怕有幾億人之多。在我們之前的上千年,包括我們的父輩、祖父輩,大多數人生長在鄉村,也終老在鄉村,只有少數人,多半是精英,做官或經商去他鄉,但故鄉永遠是他們精神上的支柱,是他們人生的最后歸宿。哪怕官做到宰相,生意做到富可敵國,也要在家鄉買田起屋,作為告老還鄉之所,即使客死異鄉,也要人讓子女護送靈柩歸鄉,葬進祖墳山。我們后面的子輩、孫輩,大多數人則是在城市里長大,沒有鄉村的生活經歷,對鄉村的情感自然淡薄。因為今天中國已經有一半以上的人生活在城市,算上戶口在鄉村而長期在城市打工、子女在城市生長的人,比例恐怕更大。
因此,作者一代人的鄉愁尤為特別。幾乎無故鄉可以回去,就算回到生養自己的那個村莊,不但人已非,連物也非了。鄉村被大規模地破壞,鄉村的精英幾乎都逃離了,只有老人和孩子在守著孤島一般的鄉村里,鄉村的經濟幾乎是城市經濟的附庸,鄉村的文化,則是在以電視村村通為標志,成為城市文化的山寨版。而在謀生的城市里,在鄉村中曾經形成的固有價值、理念,與現實產生巨大的沖擊,再加上各種生活上、工作上的壓力,總有此處非吾鄉的感覺。那么,我們的家園,究竟在何處?沒有答案。漂泊如云的感覺,或許要伴隨這代人中許多人的終身。
孫世祥離開我們十周年了,他在大紅山上的墓,已芳草萋萋。他在《神史》中最后做了這個隱喻,正在逐步地被現實證實……這,難道是中國從農耕社會走向工商業社會必然經歷的巨大陣痛?
隨著時間的流逝,當中國真正完成社會轉型后,我相信《神史》這部書的價值,會得到更多人的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