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的《老王》是一篇被選入人教版、蘇教版等多種中學語文教材的經典散文,該文以平和沖淡的語言記述作者和三輪車夫老王交往的一些往事。這樣一篇內涵豐富的文章,被不同的教師進行了不同的教學解讀,被不同的課堂演繹出不同的模樣:有人認為“老王、楊絳和《老王》的存在是民眾道德和精神高度的標志,我們從這樣的存在里感受到了一種精神的溫暖,這種溫暖是良知與道德普遍匱乏時代的一縷春風”:有人認為“楊絳的《老王》不僅是要讓人們為善良而感動,更是提醒人們不要忘記那個動亂的年代,不要忘記苦難中那不滅的人性光輝”;有人以“使學生更深刻地感受老王的善良和楊絳人格的高尚”為教學內容。凡此種種教學解讀雖然是正確的,但畢竟沒有什么意義,都是對作品道德價值的宣講或者對文本表層意義的復述,是學生初讀即可知曉,或者教師稍加點撥即可領悟的淺層的東西,是對學生生存發展沒有多少用處的東西。作品要表現的是楊絳這位歷盡滄桑的智慧長者耗費“幾年”光陰才“漸漸明白”的深刻的人生智慧,而絕非僅僅刻畫老王和“我”這樣的善良的人,描述那個“動亂的時代”,讓人看到“苦難中那不滅的人性光輝”那么簡單。作品的真正價值在于能使人思想發育,精神成長,從而點燃讀者人生航程的心靈燈塔,照亮讀者幸福的人生。解讀《老王》,我們不僅要知道楊絳是善良的,還要知道楊絳是幸福的。而楊絳的幸福感來源于她感知幸福和獲得幸福的智慧。我們要從《老王》中汲取文本所蘊藏的人生智慧——做幸福人的智慧,以使自己學會做寧靜的、慈悲的、知足的幸福人。
一、平實的語言透視著寧靜
人們常說文如其人,一般而言文本的行文方式往往正是作者的生存方式。因而,我們應該從文本的語言特色入手,體悟作者的生活態度。《老王》一文的語言最大的特點是平平淡淡,沉靜簡潔。楊絳夫婦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被造反派打翻在地,踩在腳下。而楊絳對此不僅沒有痛恨,沒有控訴,沒有眼淚,沒有嘆息,沒有鋪排,沒有渲染,甚至沒有客觀的敘述,而是能隱則隱,不能隱處,只是淡之又淡地像是不經意地一提:對于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勞動改造的痛苦經歷,只是淡淡地說“那時候我們在干校”;而對于丈夫錢鐘書被迫害致疾,也只是平靜地說“‘文化大革命’開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條腿走不得路了”。如此平淡沉靜的語言表現的是一位閱盡滄桑的老者的平靜、淡然和曠達。要真正了解楊絳的內心世界就必須從文本入手,從語言入手,因為“只有通過意義單元的媒介作用才能把握生命”。我們要著眼于文本平實的語言特色,在《老王》這個“意義單元”中“把握”楊絳平和寧靜的生命狀態,從而達到一種沒有東西能夠打擾的寧靜狀態,一種平靜面對不可改變的遭際的寧靜狀態。要幸福地生存就要有這樣寵辱不驚、看淡風云的生命狀態。
二、空白處蘊涵著慈悲
在文章末段有這樣一句話:“我回家看著還沒動用的那瓶香油和沒吃完的雞蛋,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可見,老王臨死時拼盡全身力氣并且傾其所有來向楊絳表達“謝意”,這是多么強烈的感恩之情。是怎樣的“恩惠”值得老王如此做呢?答案只有一個,一定是楊絳夫婦為老王做了很多,而使老王覺得虧欠楊絳夫婦。然而從文本敘述中,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老王給予楊絳一家的“恩惠”,而對于自己給老王的“恩惠”卻只字未提,出現了空白,只有一處——“給他吃了大瓶的魚肝油”,而且還是“我女兒”,至于“我常坐老王的三輪”以及幾處付錢的情節,根本算不得什么“恩惠”。這種對材料的裁剪、詳略的處理,本身就表現出楊絳并沒有把自己對別人的好放在心上,卻把別人對自己的好牢牢記在心間,念念不忘。不僅如此,楊絳還認為自己對老王的關愛還是不夠的,因此,雖然自己為老王做了很多,也還是有“愧怍”之情。巴爾扎克說:“悔和愛是兩種美德。”楊絳的“悔”就是“愛”的表現,而絕不是有的老師所認為的那樣:“‘隗怍’之感應出于人物情感收支的不對稱,即老王給予楊絳的關愛和幫助幾乎已傾盡他之所有,而楊絳之于老王則只是她之部分。”文本敘述中的空白以及楊絳的“愧怍”都是更博大的愛的表現形式,是慈悲情懷的表現形式。狄爾泰說過:“我所理解的生命表現不僅是那些意指或意味著某種東西的表達,而且還包括無意表達精神的東西然而卻是這精神的東西為我們所理解的一切東西。”,楊絳有意表達的“愧怍”之情,與她無意表達卻為我們所理解的“精神的東西”恰恰是楊絳的慈悲情懷,而這種慈悲情懷才是她的“生命表現”。我們要在空白處讀出楊絳的慈悲情懷,這就是做幸福人的智慧,一個對他人沒有愛、沒有慈悲之心的人是不會有幸福的。
三、矛盾處彰顯著知足
庫恩說過:“當讀一位重要思想家的著作時,先尋找文中顯然誤謬之處,然后問自己,一位明智的人怎能寫出它們來。當你找到答案時,……當這些段落可被理解了時,你會發現,一些你先前以為自己已經理解了的重要段落現在已經改變了意義。”《老王》一文中就有“誤謬處”、矛盾處,如文末的“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一句。老王無疑是一個“不幸者”,而那個“幸運的人”無疑是作者自指的了。然而楊絳并不“幸運”:“‘文化大革命’開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條腿走不得路了”表明楊絳夫婦受到了迫害:“老王啞著嗓子悄悄問:你還有錢嗎”,可見他經濟的窘迫;一對以筆墨為重的夫妻被下放到“干校”勞動鍛煉,可見她們身心俱疲:再聯系她的女婿在那個時代死于非命,可見她實際上是不幸的。而不是教學參考書上說的那樣:“老王是物質生活的‘不幸者’,我是精神生活的‘不幸者’。只不過就生存條件而言,‘我’是‘幸運人’。”那么,我們要追問,不幸的楊絳為什么還說自己是“幸運的人”呢?細讀文本,我們會發現,作者敘述老王的苦難很詳盡,而對于自己的苦難則要么不提,要么一帶而過,看重別人的不幸而看淡自己的不幸,表現的是楊絳內心對自身苦難的淡然與釋然,更表現了楊絳的幸福觀:總有過,總有,總會有比我更不幸的人,不是最不幸的就是幸運的,所以我永遠是幸運的、幸福的。這種幸福觀的核心就是永遠知足。美國哲學家所羅門說過:“我們傾向于主要用內在的滿足或活得好的感覺來理解幸福……不管別人怎么想,即使一個人被認為是極其不幸的,只要他自己對生活的現狀感到滿足,那么他就是幸福的。”幸福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可以得到的,在我們還沒有過上好的生活時,我們是能夠——在我們的意義上——幸福的。這種幸福觀在大時代對小人物的擠壓中為楊絳支起心靈的庇護所。通過對文本的解讀,我們要學會樹立這種對自己的生活知足的幸福觀,這對我們的一生都是有益的。
我們要從《老王》中讀出寧靜、慈悲和知足。也許有人說作者主觀上的創作意圖并非要告訴讀者這些,但我們不能否認這些是文本客觀上“所能有的”。利科爾指出:“理解一段文本不是去發現包含在文本中的呆滯的意義,而是去揭示由該文本所指示的存在的可能性。”閱讀要重在領悟文本“所能有的”,以及對自身精神成長有益的東西,重在從文本中“我悟”,而不滿足于“我知”,這樣的閱讀才是創造性的閱讀。
如果讀者一味執著于對文本的表層解讀,只能說明其思考的缺位和思想的浮泛。而如果拆除了思想的梁柱,得到的只能是一堆似是而非的文本碎片和不著邊際的臆測塵埃,以致經典的魅力渙然消逝,讀者不能從作品中汲取人生智慧,這無疑與作者的初衷大相徑庭,也與閱讀教學“立人”的根本目標不符。“我們學習是為了什么?由來已久的答案是,學習出智慧。”我們要從作品中汲取生存智慧,構建出自己的精神大廈,學會做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