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二中的《烏啼》一文選自《世界散文隨筆精品文庫(英國卷)》,作者為英國詩人、小說家勞倫斯,譯者為于曉丹。譯文較忠實于原文,但不甚流暢。選入教材后,編者對譯文作了較大改動。
和譯文相比,課文的內容變得簡單,文字也更為流暢。這既符合教材編排的體例,又適合高中生閱讀。但我們也不能不看到,這樣卻導致了原文所具有的非理性特征的喪失,在某種程度上還遮蔽了勞倫斯的寫作個性。
細讀譯文并參照英語原文可以發現,《鳥啼》的非理性特征主要表現在兩大方面:一是非理性的生存態度,二是情緒化的直覺判斷。本文擬就此作粗淺的闡釋,并與蘇教版高中語文教材編者商榷。
一、生存態度:“從死到生無理性遷徙”和“向死而生”
《鳥啼》一文旨在倡導一種非理性的生存態度,強調生命沖動在生存中的重要作用。譯文結尾如是說:
我們被舉起,被丟入嶄新的開始。在心底,泉源在涌動,激勵著我們前行。誰能阻撓到來的生命沖動呢?它從陌生地來,降臨在我們身上,我們應該小心越過那從天堂吹來的恍惚的、清新的風,巡視,就像做著從死到生無理性遷徙的鳥兒一樣。
這種生命哲學從鳥兒的生存中得到啟示。經歷了嚴冬的“極度的苦難”和“無數殘損的死亡”之后,幸存的鳥兒們很快就復生了。這一現象引起了作者的無比關注,他因此反復追問,終于在鳥兒身上發現了強大的生命沖動。鳥兒們對自己的生命沖動一無所知,“它們啼叫的只是微弱的、盲目的、豐美的生活”,但正是這種力量使它們在冬去春來之際迅速復生。
生命沖動在“冬天抑制一切”的時候,是“深埋著的春天的生機”和“寶貴的百花吐艷的潛力”。當春天來臨,它便化為烏啼,化為“大野鴿的沸騰”、月桂樹的飄香、綿羊的“站立舞蹈”和白屈菜的“遍地閃爍”。
生命沖動作為一種本能的力量,是盲目的、無序的、非理性的。因而,作者在文末說鳥兒的這種生存狀態是“從死到生的非理性遷徙”。而我們人類也應該像鳥兒一樣地生存,任憑生命沖動帶領我們在生死之間穿梭,經歷我們的全部生存。生命沖動是生存的動力,甚至是生命存在本身,是“我們最深處真正的自我”。
生命沖動存在,且無時無刻不在起作用,但難為理性所把握,無法以理性名言去分析界說。在《烏啼》中,作者也沒有對此進行正面解說,卻以比喻的方式巧妙地把它描述為“泉流”(“銀色晶瑩的泉流”“銀色的極樂的源泉”),使之略為具體可感。
蘇教版教材編者基本上保留了譯文對“生命沖動”的描述,但卻把“從死到生無理性遷徙”改成了“向死而生”。課文結尾如是說:
從鳥兒們的歌聲中,聽到了這場變遷的第一陣爆發。在心底,泉流在涌動,激勵著我們前行。誰能阻撓到來的生命沖動呢?它從陌生的地方來,降臨在我們身上,使我們乘上了從天國吹來的清新柔風。就如向死而生的鳥兒一樣。
編者還特意將“向死而生”加注解釋為“明白了生與死的關系,因而能勇敢地面對死亡,積極地生活”。
很顯然,這里的“向死而生”的生存態度具有鮮明的理性特征。它強調了知性在生命過程中的作用,提倡種覺悟之后的淡定和積極。
“從死到生無理性遷徙”變成“向死而生”是一個根本性的變化,它從主旨內容上剔除了《烏啼》的非理性特征。這樣的改編缺乏行文內容的依據,鳥兒們的復蘇景象并不能成為“向死而生”的合理注腳,“向死而生”也不能概括復蘇過程中烏兒們的本能反應,倒是“從死到生無理性遷徙”更為恰當。不但如此,它還導致了行文邏輯上的一個不可克服的矛盾——
“生命沖動”的非理性內涵和“向死而生”的理性內涵之間的尖銳沖突——在一定程度上給閱讀理解造成了不必要的困難。
更為重要的還在于,它并不符合勞倫斯的思想實際。勞倫斯有著復雜的生命經歷,他的思想深受當時的生命哲學的影響。生命哲學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非理性主義思潮中一個重要的哲學流派,柏格森是最主要的代表人物。柏格森提出了“生命沖動”概念,并賦予生命沖動以本體的崇高地位。在他看來,生命沖動是任意地、盲目地、偶然地發生的過程,宇宙間的一切,無論是有生命的東西或無生命的東西,都由生命沖動所派生。他在《創造的進化》中指出,生命沖動的向上噴發,產生精神性的事物,如人的自由意志、靈魂等;而生命沖動的向下墜落,則產生無機界、惰性的物理的事物。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具有強烈的神秘主義色彩,但它對種種理性主義認識形式的批判和沖擊,對于人類精神解放確有重要意義,因而不僅成為現代派文學藝術的重要哲學基礎,而且對現代科學和哲學也影響很大。勞倫斯就很受柏格森的影響,這主要表現在他的小說創作中。《烏啼》中出現的對“生命沖動”的肯定和對“從死到生無理性遷徙”的生存態度的倡揚也和這種思想背景分不開。
教材改編是編者對原文本的一種理解。在哲學解釋學看來,在文本的接受和闡釋的過程中,偏見是在所難免的,合理的偏見是理解的恰當起點。將“從死到生無理性遷徙”改為“向死而生”會是一種合理的偏見嗎?這是一個有待商榷的問題。
二、情緒狀態:“恐懼”和“驚訝”
《鳥啼》一文源于這樣的背景:1915~1916年,歐洲大地經歷極寒天氣,鳥兒大面積死去,但就在冬去春來之際,鳥兒很快地就復蘇了,烏啼便是復蘇的標志。一聲聲烏啼觸動了作者敏感的心靈,引發了無比強烈的情緒反應。這種反應既為寫作提供了動力,,同時也使行文充滿了情緒色彩。
對于這種情緒反應,譯文是這樣表達的:
這在嚴寒的靜穆之后,令人驚慌,甚至使人駭異了。當大地還散布著厚厚的一層支離的烏尸之時,它們怎么會突然歌唱起來?從夜色中浮起的隱約而清越的聲音,使人的靈魂驟變,幾乎充滿了恐懼
這段文字反復傳達了一個基本信息:面對烏啼,作者經歷了一場情緒地震;鳥兒們的出人意料的復蘇速度,令人感到震驚而至于恐怖。
正是在這種強烈情緒的推動之下,作者產生了對生命存在的追問和思索,并形成了一些哲理性的表達。情緒越強烈,追問和思索的動力也就越強大。需要指出的是,這里的追問和思索不是邏輯的,而是直覺的,而且是浸潤著情緒的。換言之,這是一種情緒化的直覺判斷。這種判斷會和感覺表象直接建立關系,跳過邏輯分析的過程直接生成,并閃爍著詩性的光芒。
但是,在課文中這種情緒卻被弱化了。其文字是這樣的:
當大地還散落著厚厚的一層鳥的尸體的時候。它們怎么會突然歌唱起來?從夜色中浮起的隱約的清越的聲音,使人驚訝。
譯文中反復強調的情緒狀態,這里只用“驚訝”一詞來概括。較之譯文,課文當然顯得更為簡潔;但也正因此,作者彼時彼刻的豐富的情緒體驗便成了一個干枯的概念,就像~具冰冷的尸體。
而更為致命的則是,這還可能使讀者對作者的情緒失去應有的關注,從而也使那些哲理性話語變得難以理解。文中的哲理性話語主要涉及兩大問題:一是世界的選擇性,二是生和死的關系。
其一,世界的選擇性。
譯文中反復強調不可選擇性:
……但我們無可選擇……(譯文第五段)
……不管我們情愿與否,那一切是統統過去了,選擇不由我們……(譯文第八段)
或許我們不能選擇世界。我們不能為自己做任何選擇。……(譯文第十段)
……但我們一些人,我們是毫無選擇的,春天來到我們中間,銀色的泉流在心底奔涌,那是喜悅,我們禁不住……(譯文第十一段)
聯系上下文及作者的思想實際可知,這里的不可選擇性并非由于世界存在的客觀性(在唯物主義教育氛圍中成長起來的中國讀者很容易作此理解),而是出于生命沖動的不可阻拒性。在這里,主宰世界的是強大的生命沖動。面對生命沖動,我們失去了選擇的能力,我們被這種力量推動著去生活去存在。面對強大的生命沖動,作者一則以懼,一則以喜。當這樣的情緒籠罩身心的時候,他便作出了上述判斷。
其二,生和死的關系。
譯文中有多處關于生死關系的表述:
生命和死亡全不相容,多奇怪。死時,生便不存在。皆是死亡,一場勢不可擋的洪水。繼而,一股新的浪頭涌起,便全是生命,便是銀色的極樂的源泉。非此即彼。我們是為著生的,或是為著死的,非此即彼。在本質上絕不可能兼得。(譯文第十三段)
死亡攫住了我們,一切殘斷,轉入黑暗。生命復生,我們便變成水溪下微弱但美麗的噴泉,朝向鮮花奔去,一切和一切均不能兩立。……說到此,便不能言及彼。當此是時,彼便不是。在死亡的王國里,不會有清越的歌聲。但有生,便不會有死。除去銀色的愉悅,沒有任何死亡能美化另外的世界。(譯文第十四段)
這些文字表達的是一個意思:生和死是沒有過渡地帶的絕對對立的兩極。對于這樣的觀點,熟悉辯證法的我們多少會有點不習慣,甚至會覺得作者不可理喻。但是,問題并不在作者,而在于我們自己,是我們漠視了作者的情緒。彼時彼刻,在作者眼前呈現了一派新生的景象,而這種景象似乎—下子就出現,并沒有一個充分的醞釀過程,所以作者當時就被震住了。一種極度驚訝的情緒抓住了作者,并左右了他的判斷,而他的判斷是不假思索的。于是,他便說“生命和死亡全不相容”。
綜上所述,我們只有充分關注作者當時的情緒狀態,才可能較恰當地理解那些哲理性的話語。但是,當編者對情緒狀態進行弱化處理后,這些話語的意義便被遮蔽,甚至被曲解。另外,編者的語言簡化處理也使情緒意義喪失不少,除了前述的有關情緒狀態的直接描述之外,有關世界選擇性及生死關系的文字也是如此。譯文中的這些文字在表達上看起來顯得重復噦唆,卻具有特殊的情緒意義,但在課文中一律被簡化了。(這在勞倫斯的小說中也一樣,在當時就備受愛好理性的人們的詬病。英國的拉·阿伯克龍比批評他的《兒子與情人》:“故事中事件的敘述過于冗長:有時候,連篇累牘,噦噦唆唆,結果空空洞洞,無事生非。”法國的克·肖特批評他的《虹》說:“這里有一部好故事的全部素栩,但是它卻被糟蹋了。不光是被赤裸裸的性細節描寫,也被無休止的重復糟蹋了。在某一頁上,一個姑娘有著‘明亮的,像淺水一般的’眼睛,而在另外一頁上,則是‘清澈的、淺水般的’。我們在一個句子中讀到一對戀人的接吻‘將他們化成一個流動模糊體的旺盛多產的核’,在下一文句中又是‘這是狂喜,是旺盛多產的模糊體的核的集結’。”)
從上述分析可知,編者對《烏啼》一文的改編是根本性的,其力度似乎已經大到改變作者和原文的基本面貌。筆者無從知道編者這么做的初衷,在這里只想提出兩個可供商榷的問題:一是從文學文本到教學文本改編的底線是什么?其權限是否可以大到篡改作者及原文的根本精神;二是生命教育是否可以遮蔽生命存在的非理性因素,生命教育如果有意回避非理性因素還會是健全的生命教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