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原文發表于2012年第5期日本《世界艦船》雜志,作者小林正男歷任日本海上自衛隊“高潮”號潛艇艇長、第2潛水隊司令、潛水艦隊作戰主任、第1潛水隊群司令,2007年11月至2009年3月擔任日本海上自衛隊潛水艦隊司令,海將(中將)軍銜,現已退役。本文系其個人觀點,并非日本防衛省官方觀點,但也能為我們提供一些參考。
東海概觀
東海是被中國大陸、朝鮮半島、九州島、西南諸島(即琉球群島,下同)、臺灣所包圍的海域,黃海有時也被視為東海的一部分。從遼東半島“根部”中朝邊境起,到東海最南端的西表島,距離大約1700公里,若去掉黃海部分,則最北端從濟州島南部算起,南北大約950公里,東西最寬處大約700公里。對比二戰中盟軍進行反潛的大西洋戰場,從美國佛羅里達半島到部署U艇的法國西海岸,寬度將近6600公里,即使從紐約算起,也有近5400公里。由此可以看出,作為“反潛戰舞臺”的東海是很狹小的。
談到東海的深度,其三分之二的面積是中國大陸自然延伸的大陸架,其余基本是中等深度的海域。大陸架是水深小于200米的淺海,而大陸架內大致沿中日中間線以西的海域更只有不到100米的水深。所謂中等深度的海域,即從大陸架東沿到西南諸島附近(大致有130~200公里的寬度),其南半部分的水深有1000~2000米,北半部分的水深只有400~1000米,可以說在西南諸島附近急劇變淺。
而且東海里流動著黑潮——經與那國島與臺灣之間北上進入東海,大致沿大陸架邊緣流動,在北緯30度附近突然折向東,經過屋久島、種子島以南,進入太平洋。即使在2月上旬的冬季,黑潮流域水溫也有21~22攝氏度(只不過受匯入東海的長江影響,在大陸沿岸一帶,水溫逐漸下降)。一部分黑潮在屋久島西部海域附近逐漸降低溫度,北上形成對馬暖流,使得包括濟州島近海在內的九州南部海域都比較溫暖。
從水下聲波看東海
聲波在水下的傳播除了受到水溫、水壓、鹽分濃度等因素的影響,還可能在海底和海面形成折射。因此從影響聲波折射程度的海底底質、傳播聲音的海水層厚度這兩方面來講,水深對聲波傳播也會產生很大的影響。再考慮到黑潮沿大陸邊緣涌動,使得東西向的聲波難以反向傳播,即產生了“聲波屏障”的效果。所以,從水下聲波看東海,同樣可以清晰地區分為黑潮流域西側的大陸架海域和其東側的中等深度海域。
大陸架海域
大陸架海域的最大特點是水深缺乏變化,海底地勢平坦,易于反射聲波。因此,這里水中產生的聲音在海面和海底之間經過多次反射,可以傳播非常遠的距離。
從反潛戰的觀點來看,一方面,目標潛艇的航行噪音衰減程度很小,可以傳播很遠,使得淺海被動聲納具有較好的搜索效果;另一方面,如果在淺海發出主動聲波信號,固然由于海面和海底的多重反射而傳播很遠,但聲波在每次反射時都會產生回波,導致多處出現信號,即使包括來自潛艇的真實聲音回波,也會帶來嚴重的判別困難。尤其是高性能的低頻大功率聲納的主動探測信號,其回波影響更大,判別更加困難。總之,被動聲納要比主動聲納更適于在大陸架淺海海域進行探測。
當然,在淺海使用主動聲納搜索并非一定不可,近年來正通過兩種方法加以改善:其一是改進信號處理技術,盡可能排除雜波回波的影響,在此不作贅述;其二就是雙/多基地聲納搜索。
雙/多基地聲納搜索,就是將發出探測聲波的艦只與接收潛艇反射聲波的艦只合理分布,發射艦與接收艦的配置為1對1則稱雙基地,多對多或1對多則稱多基地。這種方法的原理是,回波在發射艦的方向上強度較高,但在接收艦等別的方向上卻很容易將其與潛艇反射聲波區別出來。
這種方法可謂替在淺海進行主動聲納搜索“開辟了新的道路”,目前被給予很大的期望。它可以利用低頻聲納的聲波不易衰減且能遠距傳播的特性,通過配備類似美國海軍音響測量船上的低頻大功率聲納,再配合裝備拖曳陣列聲納的水面艦艇和潛艇,從而有希望像探照燈刺破黑暗那樣,實現大面積海域的高效主動搜索。
中等深度海域
西南諸島西側的中等深度海域又是另一番樣子,其海底地形比大陸架更富于變化。若仔細觀察這一海域,還可以分為兩類:其一是從臺灣東側海域到沖繩本島西南側,水深達1000~2000米,其二是沖繩本島北側的較淺海域。不過它們的共同特征是,海底易于反射聲波,但由于水深更大,因此聲波不會類似大陸架那樣因多重反射而遠距離傳播。
而且,沖繩本島西南側的中等深度海域雖然與其北側海域相比,深度更大,但仍然沒有足夠的深度來產生聲波會聚區(CZ)。然而在夏季,因海水表層的水溫升高,很有可能出現這種情況:海面附近產生的下降聲波加劇折射,無法到達海底,而是再次會聚到海面附近。這種現象類似CZ,只不過產生的間隔比CZ短,如此會導致聲納突然探測到目標,但過一會兒又突然失去目標,再靠近一點,又可能重新探測到目標,這還是比較有利于主/被動聲納進行遠程探測的。一般出現這種現象需要1000米左右的水深,在東海則只有沖繩本島西南側的中等深度海域才會發生。
當中等深度海域不能發生這種現象時,在海面附近產生的聲波一旦到達地形復雜的海底,就會產生復雜的反射。從被動搜索的原理來看,這容易接收到海底反射聲波和直接來自目標的聲波兩種信號,所幸通常情況下是能區分開的,不至于產生太大干擾,只是在僅使用拖曳陣列聲納而探測到海底反射聲波的情況下,會增加測定目標準確方位的難度。從主動搜索的原理來看,由于復雜的海底反射聲波會產生復雜的海底回音,意味著主動探測變得困難了,換句話說,在這個海域進行高效的主動搜索前,需要進行前述雙/多基地搜索。
從作戰角度看東海
眾所周知,中國南海艦隊也部署有大量先進潛艇,活動海區特性與東海差異很大,因此本文觀點不適用于東海之外的反潛戰情況。
如果將東海視為作戰海域,則其突出特征是海域狹小,而且被日本、中國、韓國的海軍基地和機場包圍:大體上從東海中部起,距日本海上自衛隊佐世保基地約600公里,距中國東海艦隊司令部寧波約400公里,距韓國海軍作戰司令部釜山約750公里,距沖繩本島約350公里。這樣算來,即使以15節的普通航速,從中國起航,只需半天多就能到達東海中部,即使從最遠的釜山出發也只需1天。考慮到空中加油機的存在,東海也完全被納入了各國戰機的活動范圍。
反潛難度
鑒于互射核生化彈頭的彈道導彈而爆發全面戰爭的可能性很低,因此本文探討反潛戰的背景是,假設日本與中國爆發局部武裝沖突,更有可能出現艦艇和飛機之間的常規海上對抗。在這種情況下,日本巡邏機和艦艇若進入東海,由于前述的距離關系,中國無疑也會采取相應行動,因此日本艦艇和戰機如果以反潛為目的進入東海,必須做好與對方的戰機和艦艇遭遇戰的思想準備。那么,在這樣的環境中能夠進行反潛戰嗎?
進行反潛戰,必須首先知道敵方潛艇的存在。因此,反潛兵力要在某一海域常態性待命,運用可能的大面積搜索手段來探測潛艇,或根據對敵方潛艇的目擊情報、出港信息、艦船被潛艇攻擊的信息等來掌握敵方潛艇存在的大致海域。然后,需要對該海域進行依次搜索,縮小探測范圍,最終發現敵方潛艇的位置。發現后,我方(原文假定為日方,下同)要立即轉入攻擊,但這不可能一蹴而就——即使發射了反潛魚雷,單次打擊也很有可能由于對方使用反魚雷誘餌而被規避掉;即使聽到了水下的爆炸聲,也無法立即判斷攻擊是否成功,畢竟受損潛艇仍有可能緊急修復逃生,因此必須得到確實擊沉的證據才能確認。
所以說,進行反潛戰,需要長時間的堅持,若不能確保制空權和制海權,實施起來會非常困難,至少會導致作戰效率明顯下降。然而,假如以中國這樣的大國為對手,在避免全面戰爭的態勢下,還要隨時保持空海優勢,實現徹底破壞其作戰能力,這是很困難的(無論是
日本自衛隊還是美軍,在東海都是一樣)。因此可以認為,越接近中國近海,實施反潛戰越困難,在日本西南諸島附近則相對容易。
此外,在東海的公海區域,經常有韓國、俄羅斯等國潛艇航行,我方需要避免對這些潛艇的攻擊,這又會加劇在東海反潛的困難。
水雷戰評析
一旦爆發激烈的海上武裝沖突,需要充分考慮水雷的因素。中國已經認識到,在與美國的對抗中,水雷是一種極為有效的手段,故對此大力發展。除了封鎖臺灣之外,為了阻止美軍或日本海上自衛隊的支援作戰,中國都有可能布設水雷。
關于這一點,2009年6月美國海軍學院發表的《中國的水雷戰》一文也有提及。該研究推測中國的水雷保有量為“5萬至10萬枚規模”(同時暗示實際保有量可能多于此推測),包括錨雷、沉底雷、火箭動力上升水雷等品種,從大陸架淺海到最深達2000米的海域均可布設,布設平臺則有水面艦艇、潛艇、飛機等,包括改裝的民船和漁船(該報告指出,中國海軍已經對前述所有平臺都進行了布設水雷訓練)。也就是說,中國具有運用水雷的明確意圖,具備可在幾乎整個東海布設的水雷庫存及其布設手段。
因此,發生武裝沖突時,以水雷布設為前提,我方首先要確認艦艇經過的航路是否有水雷,必要時需開辟可安全通航的掃雷航道。如果考慮到中國可能有大量秘密布設沉底雷的改裝漁船,則需防范海域不僅包括西南諸島之間的海峽,還包括沖繩近海和佐世保港的高后崎附近海域等。畢竟東海以及與之相連的海域中,有很多區域具備布設水雷的必要深度和地理重要性。
需要指出的是,在西南諸島的海峽里,可能存在中日兩國水雷混雜布設的情況。如果我方將反潛戰的目標設定為阻止中國潛艇進入太平洋,那么我方也可以在西南諸島的海峽布設水雷,同時在限定通航海域的基礎上,將反潛艦艇部署在此,實施封鎖性反潛戰,這會極為有效。與此同時,中國想派出掃雷艦,在西南諸島的海峽里為本國潛艇開辟航道將極為困難,畢竟這里是日本比較容易獲得空海優勢的沿岸海域,甚至可以一邊開辟安全的掃雷通道,一邊在需要之處布設有效的水雷場。
總之,作為反潛戰的重要環節,日本應該認真考慮廉價而有效的水雷布設措施。
關于東海日常反潛的政治判斷
日常反潛之目的,不在于攻擊潛艇,而只是盡可能從遠離本國領海之處掌握到他國潛艇的動向,根據需要來阻止其非法行動,可以簡單理解為巡邏警戒。乍一看,在公海上實施這樣的任務沒有任何問題,但考慮到中國對于排他性經濟水域(EEZ,又稱海洋專屬經濟區)的主張,我方行動就會出現問題。
所謂EEZ,大體上是距領土沿岸200海里(約370公里)范圍內的海域,但東海最寬的部分只有630公里左右,因此若從中日兩國的島岸各劃200海里范圍,很明顯就會重疊。所以,中日之間需要確定各自在東海的EEZ邊界:中國的主張是大陸架自然延伸原則,從而使得中國的EEZ大幅超過200海里范圍,逼近到日本一側;日本的主張則是以兩國海岸線的中間線作為EEZ邊界,至今不被中國承認。
而且,盡管EEZ的產生初衷是取得資源管轄權和平衡各國通航自由,但中國似乎意圖對與資源無關的別國公海軍事行動進行限制,具體表現之一就是2009年3月在海南島南部海域,中國拖網漁船妨礙美國海軍音響測量船的航行。
根據這些事實,我方在東海大陸架部分進行日常反潛搜索時,可以預見,中國很有可能以“侵犯EEZ管轄權”為由,采取軍事和外交上的強硬措施,如果不能有效應對,這種反潛行動反而會損害日本利益。因此,筆者建議在東海實施日常反潛時,需要與美國協調一致,尤其要商討清楚:在EEZ內進行軍事活動時,能夠自由航行的公海范圍到底是采取不限海域的立場,還是以日本主張的中間線為限,或者只是限定在最不易引發問題的中等深度海域?這都需要作出決斷,與其說是軍事判斷,不如說是在全面考慮對華關系和日本國家利益基礎上的政治判斷。這再度表明東海的特殊性,即使是我方的日常性反潛,也不能單純地憑軍事思維來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