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得見、摸不著的日島
筆者離開繁華喧囂的上海,落戶寧靜的小城威海已有四個年頭,遺留在威海灣沿岸和劉公島上的甲午戰爭遺跡筆者大多通過親身造訪或者詢問專業研究者的方式有所體會。唯獨矗立在威海灣中的日島炮臺遺址一直處在看得見、摸不著的尷尬境地。
位于威海灣東口中央的日島,又名“衣島”(威海方言的“音譯”,老外無法辨識,因此有了“衣島”這個名稱),原本這個島并不存在,而僅僅是在海浪中時隱時現的一片礁石。北洋海軍進駐威海灣后,認為威海灣東口海面過寬,威海灣南面炮臺群和劉公島東泓炮臺群的火力范圍不足以涵蓋整個威海灣南口,所以丁汝昌選定了這片立在海中的礁石群為基礎,從他處取土,以原有的礁石為“地基”填海形成了一座環島海岸線不足一千米的人工“小島”,命名為“日島”。后又在這座“小島”上修建了一座永久性炮臺,也就是“日島炮臺”,主要裝備的是兩門江南制造局造200毫米仿阿姆斯特朗地阱炮,另裝備有兩門120毫米克虜伯要塞炮和四門機關炮。在1895年爆發的劉公島保衛戰中,日島炮臺由薩鎮冰帶領三名洋員和五十五名水兵駐守,多次擊退日艦對威海灣的進攻,直到全部火炮都被摧毀,直到彈藥庫被引爆,方才棄守。隨著劉公島守軍最終投降,被廢去武功、只剩下空殼的日島炮臺被遺忘在威海灣中,鮮有人問津。
造成這種境況的原因在于威海市曾經作為軍事前沿重鎮,日島處在駐扎當地的陸海空軍的監管之下,成為了駐扎在大水泊機場的威海空軍轟炸訓練靶標。在訓練高潮時期,成噸成噸的炸彈落在日島周圍,炮臺工事的一角被炸彈炸碎,面目全非。隨著改革開放,軍事管制解除之后的日島也并未被威海市開發成旅游景點,而是長期被威海市漁業公司承包當作漁民海中作業的小憩之地,況且日島周圍海域水淺且暗礁林立,普通吃水的旅游船根本無法靠近。也正因如此,日島炮臺堪稱威?,F存甲午戰爭遺跡中保存最完整、最“原生態”的一處,更是平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每當站在威海到劉公島輪渡船的甲板上,望著在海中若隱若現的日島時,心中總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遺憾,何時能夠親上日島去一探究竟呢?
初登日島
機會還是來了。2012年8月16日~18日,中央臺《軍迷淘天下》節目組來到威海拍攝一部關于“定遠”艦和北洋海軍的紀錄片,筆者作為威海當地的北洋海軍史愛好者參加了節目的錄制,而日島也是攝制組的采風地點。得知有機會能登上神往已久的日島,筆者心中十分興奮,這機會可不是誰都能撈得到的。
8月16日下午2時,一行人登上了雇來去日島的木質機動小漁船。不是雇不到更大的船只,而是只有這種吃水極淺的小漁船才能靠上日島的海灘。隨著馬達的轟鳴聲,小船離開了劉公島。當天威海的天氣為陰到多云,不是特別晴朗,海面上的風并不算大,但是小小的漁船像是風中的一片枯葉。不遠處一艘大船駛過,激起的浪涌都能讓這條小小的漁船顛得東倒西歪,船頭時而高聳、時而低垂,這感覺比游樂園中的激流勇進要刺激得多了。筆者雖然沒有暈船的毛病,但是仍舊被晃得七葷八素。試想當年日島的守軍坐守孤島,只能依靠這種最多搭載十個人的人力小舢板或者小火輪運送彈藥和給養,單是這枯燥的駐守歲月本身就是對意志力的極大考驗,更何況是在戰時。
小漁船離開劉公島大約二十分鐘,日島就清晰地映入了眼簾。比起甲午戰爭時期的狀態,除了兩邊的副炮位和兵舍工事被炸塌,頂部修了個白色小燈塔,海灘邊上又蓋起了一棟漁民宿舍小屋之外,基本還維持著甲午戰爭時期的“原生態”。筆者尋思著多虧是孤懸在海中,搞“經濟建設”的夠不著這兒。若要是挨著陸地,要么像威海灣南面的趙北嘴、龍廟嘴、鹿角嘴和北面的祭祀臺、北山嘴、黃泥溝等炮臺被挖掘機、推土機推平后改成造船廠、熱電廠或者賓館;要么像劉公島的東泓炮臺那樣為了旅游開發需要被改得面目全非。不知道這是日島的幸運,還是國家文物保護的悲哀。
經過將近半小時的航行,小漁船終于靠上了日島的海灘,筆者終于登上了這四年來魂牽夢繞的日島。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塊2011年立起來的日島碑,上面山東省人民政府的落款昭示著日島的文物保護價值,至少日島炮臺的命運不會像威海灣南北面的各個炮臺一樣被推土機和挖掘機鏟平了。
碑旁是一棟白色的獨層小屋,是承包日島周圍漁場的漁民在日島上的住所。整個日島上的“常住居民”從來就沒有超過6個人,重要的原因是島上沒有淡水,難以維持大數量的人群居住。如若這個小島的補給線路被切斷,不用敵方發動武力攻擊,不過一周時間就會讓這個島上的守軍自行崩潰。但既然明知道有這種危險的存在,為什么還要大費周章去建造這個人工島,然后又大興土木建造這座頗具規模的炮臺工事呢?帶著這個疑問,筆者進入了炮臺工事的內部。
整個日島炮臺目前僅有兩個原來安放江南制造局所制200毫米地阱炮的主炮位工事結構保持完整,炮臺工事總體分為上下兩層:下層已經被封死,推測為彈藥庫所在位置;上層的入口依然如故,沿著陰暗潮濕的甬道進入工事內部后,沒走幾步就發現兩側各有一個缺口直通上面的深坑式炮位(由于地阱炮的特殊構造,炮位工事挖的比一般炮臺要深?!捌渑谝运畽C升降,見敵則升炮擊之,可以圓轉自如,四面環擊中。燃放之后,炮身即借彈藥之坐力退壓水機,徐徐而降,復還阱中”)。筆者一眼認出這是彈藥提升井的位置。由于200毫米直徑的炮彈個頭和重量都很大,靠人力是難以搬動的。因此在建造炮臺工事的時候,將天井從底層的彈藥庫一直通到炮位,通過絞車將炮彈和藥包提升至炮位周圍的彈藥藏儲孔中,用于在戰時提高炮彈和藥包的供應速度。
在日島炮臺上選用地阱炮原因有二:其一是自然條件的先天限制。日島原本就是一片礁石,沒有辦法像一般陸路炮臺上開挖淺坑式炮位,只好平地壘砌成二層炮位和布置成地阱炮位了。其二就是地阱炮本身的便利條件。由于地阱炮采用的是深坑式炮位,在這個位置炮手基本看不見外面的情況,只有在地阱炮升出炮位時才會對外觀察,這種火炮在當時屬于十分先進的布置方式,往往直到它開火射擊好幾次后對方還不知道炮彈是從哪里飛來的。筆者的思緒不由得回到了1895年的那個戰火紛飛的歲月。
戰火中的日島
1895年2月7日,當劉公島保衛戰的守衛者們在為軍人的榮譽拼死苦戰的時候,已經官居副將、實受精練左營游擊的薩鎮冰負責防守的日島炮臺,因為地處出入威海灣東口的要沖而成為日軍炮火重點打擊的目標,戰前日島炮臺原本為陸軍防守,但后來因丁汝昌擔心陸軍士氣不濟,改由海軍接手設防。時任“康濟”練習艦管帶的薩鎮冰令“康濟”艦在日島附近海面拋錨并親率洋員三名,水兵五十五名登臺防守。但是當這群人登上日島炮臺的時候,展現在他們面前的卻是一幅十分悲催的景象。
也不知道是原來駐守日島炮臺的陸軍素質太低或是地阱炮太過先進、結構太過復雜,導致素質低下的“土包子”們完全玩不轉。當海軍接手這座炮臺時,發現這座炮臺的主要火力——兩門江南制造局建造的地阱炮早已不堪使用,幾乎到了報廢的程度。這時候薩鎮冰帶上日島的三名洋員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在這三位懂技術的洋員指導下,五十多名素質較高的海軍士兵經過緊張的搶修,終于在數天內將兩門地阱炮修復到可以使用的狀態。而在這個時候,南面的趙北嘴、鹿角嘴、龍廟嘴等炮臺群已經和攻擊的日軍發生短促而毫無希望的激戰,并且即將易手??上攵?,如果海軍不及時接防日島炮臺,這個威海灣東口防御的重要一環就形同虛設,若真如此,北洋海軍安能撐到1895年2月17日?
在南面炮臺群失守后,日軍順勢占領了威海衛城,但是他們很無奈地發現此時他們依舊無法攻入威海灣。因為日島炮臺的炮火依舊可以封鎖威海灣東口,聯合艦隊還是無法自由航行。有鑒于此,小小的日島炮臺開始承受著日方十余艘軍艦的艦炮火力以及被日軍占領下的南面炮臺群里的大口徑要塞炮的猛烈轟擊。面對敵方鋪天蓋地的彈雨,擔任日島炮臺臺官的薩鎮冰臉龐上毫無半點畏懼之色,守臺海軍官兵受此感染,也無一人逃避。盡管實力懸殊,這支數十人的小部隊依舊奮力操作著炮臺里的火炮,不屈地向日艦噴射著怒火?!叭諐u當著南岸三炮臺的炮火;地阱炮升起來后,更成了三炮臺的標的。這些炮并沒有附著鏡子,所以升炮的人一定要到炮臺上面去,結果這人立刻受到對方炮擊,這是很危險的職任;可是那些年輕的水兵仍舊堅守著這些炮,奮勇發放。”(英國戰地記者——肯寧漢)
盡管薩鎮冰率全炮臺五十多名官兵浴血奮戰,但終究力量單薄,在與日艦交火二十三分鐘后(1895年2月7日上午7時37分至8時整)當一門地阱炮再一次升出炮位準備射擊的時候,它的炮架被南面炮臺發射的巨彈命中,失去炮架依托的炮管頓時傾倒在炮臺的底部,并嚴重阻礙了另外一門地阱炮的射界,導致使其無法操作。日島炮臺瞬間喪失了全部的遠程重型火力。
地阱炮失去作用后,日艦的彈雨更加密集地傾瀉到日島之上,小小的日島成了噴發的火山,爆炸此起彼伏。不久,敵彈擊爆了日島炮臺的彈藥庫,在滾滾的黑色濃煙中,日島炮臺的武備徹底被毀。遇此局面,按說薩鎮冰已經盡到了守衛者的責任,可以率領幸存官兵登上舢舨撤離了。但是值此危難時刻,全體日島守軍卻依舊倔強地堅守在已被炸成一片廢墟的炮臺工事里。直到當天戰斗結束分,丁汝昌從劉公島上通過電話命令日島守軍撤退后,日島守軍方才遵命率幸存官兵撤離日島。
“當時,敵人用趙北嘴的大炮猛轟日島,一顆炮彈就在我眼前炸開,兩個兄弟馬上被打死了,我臉上、脖子上濺滿了泥,可沒受傷……直到后來,日島上的火藥庫爆炸了,弟兄們才撤下來”(日島炮臺士兵回憶——陳悅《碧血千秋——北洋海軍戰史》)日島一戰,日島的守軍臨危不懼、嚴守將令、恪守武德,無愧海軍精神,為后世永記。
日島的價值
從這段描述上看,日島對威海灣的防御價值似乎有限,和日方交火也不過二十三分鐘而已。孤獨的杵在海中的小島又能有多少防守的價值和必要呢?
帶著這個疑問,筆者登上日島炮臺頂部眺望威海灣東口入口,這就是1895年初那個異常寒冷的冬天,劉公島保衛戰時日本聯合艦隊進攻的方向,威海灣兩側分別是劉公島的東泓炮臺群和南面炮臺群。東口寬闊,光靠東泓和南面兩個炮臺群的炮火顯然無法封鎖整個東口,而當年北洋海軍在東口設置的防御用防材也需要一個海中的中轉連接點,用以防止連接在防材上的水雷起爆,因此必須要設置一個有一定防御能力的支撐點。筆者站在日島的位置上身臨其境地看,猛然發現日島炮臺的位置其實選得恰到好處。其離威海灣南面距離較近,可以配合南面炮臺群的火力阻止敵方在陸路的攻擊,即便南面炮臺群失守,只要日島炮臺的火力還在,敵方在短時間內也無法進入威海灣。同時日島炮臺離東泓炮臺的距離雖然比南面炮臺群較遠,但是已然可以形成封鎖入口的交叉火力。如果說東泓炮臺群和南面炮臺群是威海灣東口的兩扇門的話,那日島炮臺就是這門上的一把鎖,只要三個火力點相互支援配合,威海灣東口是輕易進不來的。小小的彈丸之地——日島對威海灣的防御價值不言而喻。
劉公島保衛戰中日島炮臺之所以在短短的二十多分鐘就被廢去了武功,并不是因為這個炮臺設計的不完善,而是南面的陸路戰事不利,三個炮臺群稀少的陸軍無法對抗日軍精銳的攻擊(駐守南面炮臺的戴宗騫、劉超佩部的鞏軍和綏軍無論從人數訓練和裝備上都不如日軍,每個炮位均攤下來守軍只有二十人,扣除操作火炮的人員后能當作步兵的寥寥無幾)。雖然三個炮臺的守軍均在日軍攻入炮臺的最后一刻引爆了彈藥庫,但是已然來不及對火炮進行破壞了。由于日方也裝備有240毫米克虜伯炮,炮彈供應并不成問題,因此南面炮臺群上的240毫米克虜伯要塞炮很快就被日軍所用,反過頭來攻擊原先的主人和戰友。
南面炮臺的巨炮們此時若有感情,怕是會痛心疾首、垂淚不止。
日島炮臺承受的是來自這三個炮臺群上十余門240毫米巨炮和威海灣外十余艘日艦的聯合夾攻,東泓炮臺自身也遭到攻擊自顧不暇,所以無法對日島炮臺形成有力的支援。面對來自海陸兩方面優勢火力的夾擊,日島炮臺最終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在日島炮臺棄守后,日本人得以放心大膽、不受阻礙地破壞日島和南面之間的那段防材,日方的魚雷艇隊才得以趁夜色摸入威海灣,向已是草木皆兵的北洋海軍發動魚雷偷襲……
后記
趁著劇組拍攝的功夫,筆者拿出隨身攜帶的速寫本,將日島炮臺描繪了下來。這個弱小卻又不屈的小島承載的是北洋海軍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和擔當,而我們這個民族如今最需要的就是這種擔當和勇氣。當天的拍攝任務完成,筆者隨著一行人原船返回。望著逐漸遠去的日島,筆者心中有這樣的感嘆:還是讓它就這么靜靜的矗立在威海灣中吧,遠離城市的喧囂和游客的叨擾,保留原本就該屬于它的寧靜、孤傲以及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