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派語文從2002年提出,經過近十年的實踐,逐漸得到廣泛的認同,影響所及,蘇派、浙派語文等也在醞釀、形成之中。在我們十三億人口的大國,地域文化差異和發展的不平衡產生了不盡相同的教學風格,一旦風格得到自覺的總結,并且在理念上得到比較準確、系統的概括,形成某種流派就是必然的。這在擺脫對西方文論的疲憊追蹤,探索、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語文教育模式,是必由之路。閩派語文從草創到今天的文本解讀、考試改革和作文教學的全方位發展,經歷了一個完整的過程,已經有了充分的條件,對其經驗作初步的總結,對于推動與其他地區乃至國外的母語教學進行深層的對話將有不可低估的意義。
閩派語文的崛起,最大的亮點是中學第一線的教學實踐與大學學術前沿進展的密切結合。福建省語文學會會長王立根,意識到光憑中學教師的學養,難以在步履艱難的語文教學上有根本的突破,適逢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孫紹振教授發表了《炮轟全國統一高考體制》一文,產生轟動性的影響,王立根敏銳地把握住了時機,把孫紹振及其團隊里的賴瑞云教授、潘新和教授與中學語文教研結合起來,豎起了閩派語文的旗幟,多次召開了孫紹振語文教學思想研討會,和孫紹振一起擬定了閩派語文綱領:求實、創新、“去蔽”、兼容。
孫紹振后來在文章中解釋:這四者并不是并列的,而是以“去蔽”為核心的,不管是求實、創新,還是兼容,都離不開“去蔽”。
“去蔽”的對象首先不是學生,而是教師。教師在理念上的自我蒙蔽,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至今,可謂積重難返。這主要指的是僵化的機械反映論和狹隘的社會功利論。把活生生的經典文本當成政治的、道德的圖解,從美學上說,就是混淆審美情感與實用理性。在改革開放以后,這種僵化理念早就被日新月異的學術所超越,然而,在語文教學中,卻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陳腐的舊觀念在很大程度上統治著一線教師。這表現在文本解讀上,往往以反映客觀對象與文本的同一為指歸。比如《荷塘月色》寫作者夜晚到清華園一角散心,離開太太和孩子,“超出平常的自己”,歸來以后又恢復平常的自己,文章明明說自己享受著“獨處”“自由”的“妙處”,而教師偏偏要以大革命失敗后,小資產階級“平常的自己”的動搖、低回作唯一的解讀。就連郁達夫的《故都的秋》中那種對生命節律中衰亡之美的贊嘆,也被解讀為一味拘于線性的單因單果思路,以強調反映當年的北平世俗風情為務。與這種機械反映論緊密聯系的是狹隘社會功利論,其特點是置作家心靈的獨特審美想象的自由于不顧,就是解讀唐人賀知章《詠柳》的“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也要說它歌頌了“創造性的勞動”。這種落伍于當代文學理論三十年的理論,遇到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既不能作社會反映的,又不能作道德功利的闡釋),就傻了眼,陷入“失語”的困境,只好放棄教師的責任,讓學生在朗誦中去獲得“獨特體悟”。
“去蔽”的鋒芒更直接指向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從北歐引進的自發主體論和所謂的“多元解讀”。孫紹振看出,這些甚囂塵上的時髦觀念,其哲學基礎乃是后現代的解構主義的去真理、反本質、廢深度,而我們的立國之本則是實踐真理論。針對這種真理虛無主義,他在反駁中引用了馬克思在《費爾巴哈論綱》中的一段話:“人的思想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并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一個實踐問題。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亦即思維的此岸性。關于離開實踐的思維是否現實的爭論,是一個純粹的經院哲學的問題。”
針對后現代主義教育理念片面強調學生自發主體,回避教師自覺主體的傾向,他指出:第一,這種“教師無主體論”違反了主體論哲學的普遍性原則,可以說是常識性的錯誤。第二,主體性哲學屬于啟蒙主義,當代哲學前沿乃是主體間性,也就是主體與主體之間的對話。對之無知,乃是知識結構的殘缺。針對所謂無原則的多元解讀,他指出“多元”乃是“多個一元”。對于風行一時的“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他支持賴瑞云教授的批駁:一千個哈姆雷特,還是哈姆雷特,不可能是李爾王。他為文《理順傳統,遵從實踐,修正西方教育理念》,對照搬北歐教育理念,以學生向教師質疑為絕對標準,輕率地否定中國傳統的“傳道、授業、解惑”的權威專家,雄辯地指出學生質疑的前提恰恰是教師的傳道。文章還特別提出捍衛錢夢龍先生的“學生為主體,教師為主導”的原則。如今“教師為主導”已經寫入了《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這不但是錢夢龍先生的勝利,而且是實踐真理論的勝利。在閱讀學理論上,他反對被一些教育專家歪曲了的所謂的“讀者中心論”,提出閱讀既不是絕對由作者決定,也不是絕對由讀者決定,而是文本主體和讀者主體之間的深層調節和同化。作者和讀者均會隨時代而消亡,只有經典文本是不朽的。在此基礎上他提出“文本中心論”。為了把文本中心論貫徹到底,把大學的學術研究落實到教學第一線,他以所謂的“手工業”方式,具體分析了中學教材中經典文本四百余篇。近十年來,這些文章紛紛見諸全國各大語文報刊,如《語文建設》《名作欣賞》《語文學習》等。在此基礎上集成的專著有《名作細讀》《孫紹振如是解讀作品》《解讀語文》(與錢理群、王富仁合著)、《月迷津渡——古典詩詞個案微觀分析》。由于此類文章的影響,他應邀在全國十余省作文本解讀報告,從河西走廊到東海之濱,從長白山麓到寶島都會,他的講座都為掌聲和鮮花所簇擁。他的解讀在香港的影響更是突出,僅香港教育學院、香港教育局的邀請前后就達四次。
他的文本解讀之所以在短時期內大大突破傳統和前衛理論解讀無效、低效的困境,原因在于他堅決對西方當代文論進行“去蔽”,揭露此類文學理論和文學閱讀學的局限:第一,追求高度概括的美學化,以哲學家自命。抽象概括的普遍性注定了以犧牲文學的特殊性、文本的獨特性為代價。第二,西方學術以定義的嚴密和概念的演繹為主。由于演繹法的局限,純用演繹法,不可能將文本個案的特殊性還原出來,因而,他提出用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來還原文本的獨一無二,性。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本是馬克思主義,也是解構主義的活的靈魂,但在許多號稱權威的專家心目中卻是空白。
正是在這樣海量的經典文本分析的基礎上,他從容不迫地建構著中國式的文學文本解讀學系統,他的最新著作就是《文本中心的突圍和建構》。
他指出,首先,西方文學理論由于有中世紀經院哲學的傳統,偏執于哲學化的概念的辨析,以超越文學創作和閱讀經驗為務,其抽象演繹,愈演愈烈,發展到當代,前衛文學理論走向否定文學作為“itself”的存在,這是邏輯的和歷史的必然。其次,西方反本質主義的多元解讀之失還在于把讀者心理當成絕對開放的。其實,根據皮亞杰的《發生認識論》,人的心理還有封閉的一面。外來信息只有與主體預備圖式相一致,才可能被同化從而有反應。否則,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感而不知。故中國古典文獻早有“智者見智,仁者見仁”之說。仁者的預期是仁,就不能看到智,智者的預期是智,就不能看到仁。智者仁者,則不能見到勇。預期,是心理的圖式,也是感官的選擇性,感知只對預期開放,其余則是封閉。預期中沒有的,明明存在,硬是看不見。馬克思說:“對于沒有音樂感的耳朵來說最美的音樂也沒有意義。”讀者以具有封閉性的主體圖式去解讀經典文本,所看到的常常是內心早已存在的東西,文本中新穎的信息反而視而不見,更嚴重的是,主體預設同化了文本信息,造成感知與文本內涵相悖的情況,魯迅說,從《紅樓夢》中,“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閱讀心理上的主體同化規律,是人性的局限,恰恰是西方閱讀學所遮蔽了的。
文學文本解讀之被蔽還在于,文學是感性的,正常讀者往往憑直覺就能被感染,故有一望而知的意會,但是意會是綜合的、朦朧的,還可能是片面的、歪曲的;特別不可忽略的是,意會了的往往不能言傳,因為意會是快速的,是掠過了大腦語言區的,結果,意會的結果被認知了,而掠過的層次因為沒有語詞化,就電光石火般被遺忘了。而文學文本的解讀的任務,則是要將被掠過、未成形的語言還原出來,加以疏正,加以邏輯化,這是需要_定的原創性的。這種原創性,其難度和作家創作幾乎是不相上下的,而西方文論恰恰是在這個關節點上把它遮蔽了。
孫紹振還進一步分析指出,讀者一望而知的,往往是文學形象的表層,而文學形象至少有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感知的表層,第二層次是潛在的情志,第三層次是文學的規范形式。文學的感染力主要集中在第二、第三層次,而自發讀者主體往往對之“一望無知”。西方文論所遮蔽的恰恰是第二、第三層次,這是文學形象的生命線,也是解讀的生命線。
要排除這樣的遮蔽,必須用具體分析把形象的深層揭示出來。經典文本是天衣無縫、水乳交融的,分析的對象乃是矛盾和差異。沒有顯在的矛盾和差異,分析就無從進行,為此,孫紹振提出“還原”的概念。這本是現象學的概念,現象學的“還原”認為,一切觀念不完全是客觀的,都有人類的觀念滲透其間,“還原”也就是把其中人的觀念“懸擱”起來,這也就是“去蔽”。孫紹振的“還原”,乃是把對象未與作家精神遇合之原生狀態想象出來,以之與形象比較,發現其間的矛盾和差異,這樣分析就有了切入口。如《荷塘月色》寫了清華園一角寧靜的詩意的美。但是,這并不是清華園的全部,而是作者的選擇。作者明明說,這里也有喧鬧的一面:“這時,最熱鬧的是樹上的蟬聲和水里的蛙聲,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有了這樣的矛盾,就可能進行分析了。
“還原”是一個總體的原則,其下屬操作方法,還有藝術感知的還原、情感邏輯的還原、文學形式的還原、審美價值的還原等。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提供差異和矛盾,以便進入多層次的分析。孫紹振還注意到具體分析的“具體”不是孤立的,而是復合的,因為分析是在比較中進行的,這里就有了歷史話語的、流派的、風格的比較,等等。經過了這樣不下七個層次,具體分析才能逼近、達到文學文本的獨一無二性。而西方文論恰恰在這一點上,至少遮蔽了其中的五個層次,只留下開頭和結尾。習慣于用這樣單因單果的線性思維,就注定了他們不得不從文學文本的多層次分析中撤退,宣稱文學不存在了。孫紹振認為,這是一種對文學解讀的犬儒主義,基于此,他又提出,當西方文論異口同聲地哀嘆對文學具體分析無能為力的時候,正是中國文論結束對西方百年來的洗耳恭聽的歷史,向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與之對話,并一較高下的大好時機。
注釋:
[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4頁.
[2]賴瑞云《混沌閱讀》,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86頁.
[3]孫紹振《理順傳統,遵從實踐,修正西方教育理念》,《課程·教材·教法》2010年第8期.
[4]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82頁.
[5]《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