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賞豐子愷的散文,應該抓住他作為一個著名漫畫家和散文家的身份,借用蘇軾“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之評述,從其漫畫特色切入來欣賞其散文。
在中國文化史上,文學與繪畫幾乎歷來就密不可分,以種種方式聯系在一起,這也是豐子愷先生自己的藝術追求。作為一位畫家,他“有非凡的能力把瞬間的感受抓住,經過提煉深化,把它永遠保留在畫幅上”(葉圣陶《子愷的畫·代序》)。具體地說,豐子愷的漫畫多以單幅形式出現,筆調簡潔而流暢,不論是生活場景、人情世態,還是自然風貌、詩詞意境,都能信手拈來,散發出濃濃的生活氣息。在藝術手法上一般運用變形、比擬、象征的方法,構成幽默、詼諧的畫面,以達到諷刺或歌頌的效果。作為一位散文家,他又借鑒自己豐富的繪畫經驗,特別注重對事物發展過程中瞬間的把握,以富有典型意義的畫面來表達豐厚的思想內容。同時,他在更高的程度上追求繪畫與散文的結合:“我作漫畫,感覺同寫隨筆一樣。不過或用線條,或用文字,表現工具不同而已。”(《漫畫創作二十年》)他認為一篇好的散文應當“兼有繪畫的效果與文學的效果”(《繪畫與文學》)。《云霓》正是這一追求的范例。
豐子愷的散文和漫畫相通,首先表現為其散文善于用精練的短句來突出畫面感。且看《云霓》第二段:“兩個月不下雨。太陽每天曬十五小時。寒暑表中的水銀每天爬到百度之上。河底處處向天。池塘成為洼地。野草變作黃色而矗立在灰白色的干土中。大熱的苦悶和大旱的恐慌充塞了人間。”一系列的短句,從久不落雨、驕陽暴曬、河塘干涸、野草枯黃等自然現象表現干旱的情形,猶如一幅幅畫面一般,給讀者呈現了炎熱干旱的景象。這樣的短句,在文中比比皆是,構成了大旱圖和望云圖這兩組畫面。
其次,其散文善于抓住人物的動作提煉瞬間感受來突顯畫面感。如“寒暑表中的水銀每天爬到百度之上”中的“爬”,“洋蠟燭從臺上彎下來”中的“彎”,“它們在炎陽之下漸漸地下去,少起來,淡起來,散開去,終于隱伏在地平線”中的“少”“淡”“散”“隱伏”。一個瞬間、一個姿勢、一個場景都蘊涵著漫畫雋永的趣味與情致。更為突出的是,作者不僅善于抓住動詞,而且善于使用反復的手法來強化這種瞬間感,例如寫用水:“洗過面的水留著洗衣服,洗過衣服的水留著洗褲。洗過褲的水再留著澆花。”作者用了三個“留”強化了使用水時的“省省用”。又如當云霓出現的時候:“它們忽浮忽沉,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忽聚忽散,向人們顯示種種欲雨的現象,維持著他們的一線希望,有時它們升起來,大起來,黑起來……”八個“忽”、三個“起來”充分寫出了這幾朵云霓近乎捉弄人的變化無常,也傳神地刻畫出求雨若渴的人們隨云霓而起伏波動的心理狀態。
再次,其散文善于用漫畫式的幽默語言,來增強藝術表現力。如其漫畫那樣,將滄桑演為輕松的胸懷和才氣,在豐子愷的隨筆里這種幽默感俯拾皆是。如遭受連續多日的大旱,小河斷流、池塘干涸、草木枯死、土地干硬,但作者卻選用了“河底處處向天。池塘成為洼地。野草變作黃色而矗立在灰白色的干土中”的幽默而形象化的說法。又如寫室內沒有一處地方不熱:“坐凳子好像坐在銅火爐上。按桌子好像按著了煙囪。洋蠟燭從臺上彎下來,彎成磁鐵的形狀,薄荷錠在桌子上放了一會,旋開來統統溶化而蒸發了。”作者用漫畫式的夸張突顯炎熱的程度。又如“于是踏水的人增加了勇氣,愈加拼命地踏,看天的人得著了希望,欣欣然有喜色而相與歡呼:‘落雨了!落雨了!’年老者搖著雙手阻止他們:‘喊不得,喊不得,要嚇退的啊。’”對于年老者的描寫,同樣充滿了漫畫的氣息,讓人不禁想起《西游記》中那個對悟空說“使不得,使不得”的土地公公。
豐子愷先生的散文和漫畫相通,不僅表現在藝術風格上,更表現在作品思想內容上。嚴酷的社會現實不允許他一味沉醉在聊以自慰的兒童世界里。作為文學研究會成員的豐子愷,同樣積極主張文學反映現實。按照豐子愷自己的說法:早在二十年代,明知道這社會的殘酷、悲慘、丑惡,可是不愿描繪,競在兒童的世界里神游。但是,“后來我的筆終于描寫了。我想,佛菩薩的說法,有‘顯正’和‘斥妄’兩途。西諺曰:‘漫畫以笑語叱咤人間’,我為何專寫光明的美景,而不寫黑暗方面的丑態呢?于是我就當面細看社會上的苦痛相、悲慘相、丑惡相、殘酷相,而為它們寫照”(豐子愷《我的漫畫》)。
于是在他的漫畫和散文作品中更多地顯示出他的關心與關懷:關心孩子,關心學生,關懷疾苦的社會和辛苦的世人。例如寫于1934年的《肉腿》,寫大旱時節,運河上集結了男女老幼。他們拼命地戽水抗旱,極其艱辛。作者將踏水車的農民的肉腿和舞場、銀幕上舞女的肉腿作對照,寄慨嘆于“近來農人踏水每天到夜半方休。舞場上,銀幕上的肉腿忙著活動的時候,正是運河上肉腿忙著活動的時候”的現象。作者以鮮明的對比,反映自己的愛憎感情。朱自清在《(子愷漫畫)代序》所言“帶核兒的小詩”“帶著人生的鞭痕”正是照此點說的。
豐子愷喜歡給漫畫起個點睛的題目,在《云霓》的結尾,作者也忍不住點出自己的慈悲之心:“我覺得現代的民間,始終充塞著大熱似的苦悶和大旱似的恐慌,而且也有幾朵‘云霓’始終掛在我們的眼前,時時用美好的形狀來安慰我們,勉勵我們,維持我們生活前途的一線希望,與去年夏天的狀況無異。”
這段話,既交代了書畫文名字的緣由,又飽含了作者的用意。這里的“云霓”顯然已經超越了自然界“云霓”的原初含義,而被關懷民生的藝術家賦予了社會時代風云的特殊內涵,所以作者特意給這里的“云霓”加上了引號,使之成為作者對自己藝術創作的價值定位和目標期許。盡管他自己也并不確定,但意義和影響終歸是有的。“云霓”這個題目很容易讓人想起“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孟子·梁惠王下》),作者以“充塞著大熱似的苦悶和大旱似的恐慌”的時代來喻指中國嚴峻的社會環境,始終緊緊圍繞“云霓”這一主題中心,表現對社會現狀和民族命運的焦慮和擔憂。
盡管作者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描繪的“云霓”并不能滿足“大旱時代的渴望”,僅僅這幾朵“云霓”還是太小、太少,不能帶來沛然大雨,恐怕也只能空空地給人玩賞一下,然后任其消沉到地平線底下去,但作者堅定地認為,這幾朵小云霓肯定可以給“大旱時代”的人們帶來希望、安慰和勉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