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看《百家講壇》欄目,有著名學者王立群教授講的《大風歌》,主要講漢代歷史,其中涉及秦漢官階里“石”這個字的讀音,王教授特別強調應當讀shí,他說每次他講到“二千石”之后都會有很多熱心觀眾寫信給他,糾正他的讀音,說“王教授,這個字在這兒應該念dàn”。王立群教授否定了dàn的讀音,而肯定了shí的讀音,這讓人百思不得其解:難道從小到大一直將表示重量的單位“石”讀dàn都錯了?那么多熱心觀眾也都錯了?
《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現代漢語規范詞典》(第2版)、《辭海》(第1版)、《新華字典》(第11版)、《古入聲字手冊》等都表明“石”當計量單位講的時候“古讀shí,今讀dàn”,原來是古今讀音的差別。
《康熙字典》:“石,《唐韻》《集韻》《正韻》常只切,《韻會》常亦切。”從韻書反切看只能切出shí音。
可見古讀shí是有依據的,這就讓人產生疑問:dàn音是從何而來呢?
《后漢書·宣秉傳》講到宣秉的美德,說他“所得祿奉,輒以收養親族。其孤弱者,分與田地,自無擔石之儲”,唐李賢注引《前書音義》:“今江淮人謂一石為一擔。擔音丁濫反。”據李賢注,將“石”讀為dàn是從一些方言區開始的。
《漢書·律歷志上》:“三十斤為鈞,四鈞為石。”計算一下,一石應該是一百二十斤左右。古人以擔挑糧,一擔糧食的重量差不多也就是一百多斤,所以“石”“擔”相通是有道理的。呂叔湘先生在《語文常談》中指出:“因為一石糧食恰好是一個人所能挑擔的重量,于是一石又稱一擔,可是仍然寫做‘石’,于是‘石’就在shí之外又添了dàn這個音。”裘錫圭《文字學概要》也舉了“石換讀為擔’的例子,他提出:“唐以后,謂一石為一擔的,早已不限于江淮人了。因此很多人把‘石’用作當量詞講的‘擔’的簡體。”
在今天,不只“石”這個單位退出了歷史舞臺就連“斤、兩”也面臨著被“公斤、克”筆單位所取代的命運。雖然現代社會生茫中用到“石”這個單位的機會已經很少了,但我們還要使用這個詞,就像我們的社會已經沒有了“太監、駙馬、兵符”等見象,但我們有時還會使用這些詞一樣。尤其是中小學語文教學中,這些字的讀音更不可能回避。比如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觀刈麥》中就有“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句,該詩被收入多家語文教材。韓愈《馬說》文有“馬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該文也被收入語文教材。
總之,“石”本來只有“shí”一讀,因其當重量單位講時與“擔”意義相通,就在這個意義上改讀為“dàn”。
實際上讀音的變化歷朝歷代都有,只不過語音的相對穩定性讓生活于同時代的人很難覺察到這種變化。有心人對比隔代人的語音就會發現若干變化的端倪,那再上溯千年歷史,可以想見,即使今人能“穿越”到古代,怕也難以聽懂當時人的語言了。明末陳第在《毛詩古音考·自序》中早就提出過“蓋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亦勢所必至”的觀點。所以今人讀古文在語音上完全保持原貌是一種不切實際的想法,但如果據此就一切以今音為準也有問題。我們認為應該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第一,古今讀音不同,意義也有別,此時當區分古今讀音。比如“雨”(yǔ)和“雨”(yù),讀上聲時指雨水,讀去聲時是動詞,指下雨或下雪。如果把“冬雷震震夏雨雪”和“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中的“雨”同讀上聲,就會造成語義誤解。再如李白《將進酒》中有“呼兒將出換美酒”句,兩個“將”意思不同,題目中的“將”是“請”的意思,應讀qiāng,詩句中的“將”當“拿出”義講,應讀Jiāng。
第二,古今讀音不同,但不區別意義,此時當視具體情況而定,有押韻等特殊要求的可以讀古音,一般情況下統一讀今音就可以了。比如我國唐代大詩人李白的名字,按照現代漢語讀音,“白”音bái,但也有人提出應該音bó,因為按照《唐韻》《集韻》《韻會》《正韻》等韻書,都只能切出bó音來。我們認為,從實用的角度看,讀bó還是讀bái都不會產生意義區別,應當取大家都熟悉并早已接受的讀音。又比如“斜”,今音只有xié,但古音讀xiá。就意義來講,讀成xié或者xiá都沒有關系,只是在音韻上,取古音xiá更合轍押韻,如果在不是特別強調押韻的情況下,讀xié未為不可。
實際上很多時候我們要遵從古音很困難,比如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今天我們用普通話讀起來很多地方都不押韻了,但按照古音,“物”“壁”“雪”“杰”“發”“滅”“月”都是入聲字,聲調短促,有塞音韻尾,按照保持古詩、尊重古讀的說法,這些地方都該讀入聲,但是在絕大部分入聲已經消失的北方地區推行古入聲讀法顯然不切實際。當然,在專門的古詩詞吟誦場合,為了強調押韻而讀古音還是可以理解的,就像在京劇念白里還保留了尖團音的區別一樣。
其實,我們的語音規范化工作早就注意到了古今音問題,在一定程度上遵從了從俗從眾原則。比如成語“葉公好龍”,“葉”古讀shè,現在已經統一為今讀yè了。
“石”的dàn音不僅在詞典里有地位,在語言使用者中也很有基礎,屬于被廣泛接受的音義結合體,否則就不會有那么多熱心觀眾給王立群教授糾正讀音了。在這種情況下,強調同樣的意思古讀shí今讀dàn,于表義無任何作用,徒增使用者的記憶負擔,不如統讀今音,以免造成誤會。語音說到底是表義的,對于交際者來說,只要是在現階段能很好表義的音就是適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