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的中篇小說《到城里去》最初發表于2003年第3期的《十月》雜志上,曾榮獲第四屆“北京市文學藝術獎”。在這篇小說里,作家劉慶邦以他醇厚綿長的鄉土情思,通過揭示主人公楊成方和宋家銀夫婦從農村到城市的精神跋涉和靈肉沖突,體現了作者對農民在城市里“討生活”生存現實的冷峻逼視和深切同情,表達出作家對現代化過程中農民身份的深深焦慮和對農民命運的切切關注。
《到城里去》的主人公是楊成方和宋家銀夫婦,“到城里去”的實踐者是楊成方,幕后的推動者是宋家銀,兩個人有著不同的精神跋涉和生活境遇,這構成了行文的兩條重要的線索。
楊成方的“到城里去”經歷了從縣城到省城,再到首都的進程,而每一次“到城里去”,楊成方都是被生活所迫,或被妻子宋家銀所迫。楊成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家里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二,長相一般,少年到青年_直在農村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傳統生活。楊成方的改變是因為到了適婚的年齡而屢次提親失敗一因為兄弟多,因為家庭經濟條件不好。為了解決婚姻問題,楊成方的父親給縣城一家預制廠的廠長送小磨油,送芝麻,“還拉著架子車,冒著風雪給人家送紅薯”,這才終于換來了楊成方去預制廠當臨時工的機會。工人身份使得楊成方很快解決了婚姻問題。他娶了相貌不錯的宋家銀,而宋家銀看重的正是他的工人身份。
按照楊成方的設想,一旦找到媳婦就不去城里了,因為縣城的生活并沒有很多可以留戀的地方:工資不高(因為是臨時工),工作繁重,生活單調。更重要的是,在骨子里,楊成方還是個農民,他非常留戀家庭生活和傳統農民的生活模式。但是他自己并不能做主,妻子宋家銀要求楊成方必須待在城里,即便是在預制廠倒閉而楊成方失業之際——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為了保持所謂的“工人家屬”身份。于是,楊成方被迫再一次“到城里去”。這一次,他去的是省城鄭州,做的行業是最不需要技術含量因而是很多初到城市的農民的沒有選擇的選擇——撿破爛。
最終讓楊成方從省城鄭州走向北京的還是他的妻子宋家銀。打工的浪潮席卷著中國農村,以至楊成方所在的村莊,幾乎家家都有人外出打工。“打工這個詞已經很流行了,它像種麥、過年一樣流行”。在北京撿垃圾的同村楊二郎衣錦還鄉,帶給了村民巨大的精神刺激。于是,宋家銀便有了對北京最直觀的感受:“北京到處都是寶,到處都是錢。”在這樣的背景下,楊成方被迫來到中國最大的都市——首都北京。
在骨子里,楊成方是留戀農村的這片土地的。他生長于斯,勞作于斯,對農村的生活是認同的,甚至是依依不舍的。即便如此,他也知道他必須要到城里去。因為人口增多土地減少,因為村里蓋學校要求集資,因為宋家銀要翻修房子,因為兒子要上學,這些沉重的經濟負擔使得他不得不去。這樣一來,楊成方只得在“到城里去”的道路上一步步挺進,雖然是被迫的,但也別無選擇。
宋家銀是小說的關鍵人物,她是楊成方到城里去的推動者,也是楊成方在城市生活的目擊者。
從少女時代開始,宋家銀就憧憬著城市生活。對于一個世代農民的農家女而言,只有嫁人才能改變命運,于是,她為自己樹立了人生目標——做一個“工人家屬”。正是這個目標,導致了她的失身——為了向一個即將成為工人的男人表達誠意和決心。那個男人當上了工人,但新娘卻不是她。宋家銀在走向城市的道路中,一開始就不是浪漫詩意的,而是兇險殘酷的,她的所謂的心機和聰明都抵擋不住她被玩弄和被拋棄的命運,這是城市對她的當頭棒喝。但是,堅韌的宋家銀還是以自己的智慧退而求其次,嫁給了楊成方這個臨時工,不管怎樣,她還是當上了“工人家屬”。
雖然城市一直是宋家銀的夢想所在,但她還是沒有想過自己到城里去。宋家銀是一個傳統的農村女性,她對自己的定位就是“家里人”,是主內的,她的榮耀在家里,她的目標就是要讓人看得起。為了這個目標,她勤勤懇懇生活,精打細算過日子,連每次使用雪花膏,都僅僅只是用手指輕輕地蘸一點——有點“雪花”就可以了。她合不得用電燈,舍不得扇電扇。與這么節儉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大興土木,要把房子建成全村最好的。宋家銀是農村女性形象的典型代表。與很多人的理解相反,我認為,作家對宋家銀并不是一味地批判和諷刺,雖然宋家銀有其可恨之處,但總體而言,作家對她是理解和寬容的。她的夢卑微而渺小,她為實現夢想所付出的心機和努力,包含著人生的酸楚和對尊嚴的訴求,讓人欷歔感嘆。
然而,宋家銀也必須要到城市去了,因為在北京的楊成方犯事了。這是宋家銀第一次真實地面對北京,面對城市,她被打擊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這也是此書最精彩的地方。在宋家銀的想象中,北京城可能比他們的村莊大些,頂多相當于他們的村莊十個那么大,而實際上,北京是那么大,一百個村莊也抵不上北京的一個角。宋家銀坐火車來到北京城里,然后又從城里退到城外,經過一片莊稼地,又經過一片菜園,最后才在一片垃圾場里找到楊成方所在的棚戶區。棚子是由破磚和塑料布搭成的。狹窄的空間里,所有人都打地鋪而睡。這是宋家銀第一次目睹楊成方在城里的生活狀態,第一次從心底知道了丈夫在城里討生活的艱辛和不易。
真正讓宋家銀知道農村人在城市的生活狀態的是這樣一個場景:一個撿垃圾的女人因為拿走了一個家屬樓下被風吹落在地上的秋褲而被一個老人發現,因此要被扭送去派出所。這個女人對這個城里人跪了又跪,而這個城里人還是堅持要把她扭送到派出所。宋家銀由這個女人的遭遇而聯想到自己的丈夫楊成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被扭送的時候是否也下跪過——“北京的地硬,不是石頭地,就是水泥地,膝蓋跪在上面是很疼的。宋家銀不知道那婦女的膝蓋疼成什么樣,她還沒有下跪,就似乎感覺到自己的膝蓋已經隱隱地疼了”。通過這個婦女,以及在路上遇到的那些默不做聲的撿垃圾的同鄉人,宋家銀看到了農村人在城市的悲慘境地——“城市是城市人的。你去北京打工,不管你受多少苦,出多大力,也不管你在城市干多少年,城市也不承認你,接納你”。而在這以前,宋家銀原以為城里都是好的,現在的她才知道“農村人在城里這樣低落,是跪著討生活的”。
故事發展至此,很多人都認為作家已經成功地解構了農村人“到城里去”的神話,并認為楊成方的悲劇完全是由宋家銀的性格造成的。甚至宋家銀自己的生活際遇也是她自己的性格造成。有人就認為:“正是對‘到城里去’意識的過于執著甚至偏激的追求……造成了她凄然的結局。”
但對此評論,我不太認同。正如作家陳建功所理解的那樣:“宋家銀是‘這一個’,又是這一群:她是人物,又是社會;她是古老的農民心理的繼承者,又是轉型期騷動的農村的縮影。”楊成方和宋家銀在城市的遭遇固然有其性格的原因,但真正造成這一境況的并非個人,而是時代。城鎮化是現代化的必然手段,農村人向城市的遷移是社會發展的必然。即便沒有宋家銀,楊成方還是要像大多數的農民一樣在城市里討生活,即便楊成方本人能抵抗住這個潮流,他的兄弟姐妹和兒女還是依然會奔赴城市,這是時代潮流,這是個人際遇,這更是時代所帶來的無可改變的命運。
作家在這里并不是要突出和強調個人的性格悲劇,而是要通過楊成方和宋家銀這對普通的農民夫婦與城市的靈肉沖突和精神焦慮來思考億萬農民的命運:時代的潮流將他們推向城市,但光鮮快樂的城市生活從來不屬于他們。城市是他們的居住地,但他們卻是城市的流浪者。城市帶給他們生機,但卻摧毀他們的尊嚴。城市生活是兇險的,但又是他們不得不面對的,城市生活于他們,就像那個畫面的隱喻——跪了又跪,還是被摧殘。億萬農民的生活出路到底在哪里?!這是作家對農民命運的深切關懷,也是作家對我們所處時代的深切拷問。
作為一個“關注工業化、城鎮化、市場化這一轉型期農民工的生存狀態”的作家,劉慶邦借宋家銀之口給出了一個解決的方案:“當了官,調到城里去了,或者上了大學,分配到城里去了,在城里有了戶口,有了工作,有了房子,再有了老婆孩子,你才真正算是一個城里人了。”因此,宋家銀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這樣的夢想是宋家銀在遭到城市打擊后能想到的唯一的解決辦法——讓兒子成為真正的城里人。
不得不提小說的結尾。出乎所有人意料,宋家銀的兒子在高考前夜不辭而別,他承受不了巨大的壓力而悄然打工去了。宋家銀兒子的命運又會如何,他是重復父輩的故事,還是改寫父輩的故事?作家沒有給出答案,只是借宋家銀之口說:“她相信兒子能混好。”小說戛然而止,突兀而又倉促。也許,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如何緩解農民在城市化進程中的身份焦慮,如何改變農民的命運,如何讓農民活得有尊嚴,是一個過于復雜而沉重的話題。整個社會都在探索中前進,一個有良知的作家已經在做著他所能做的一切——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