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的《捕蛇者說》引用了孔子“苛政猛于虎”這句話,某教材為了說明其出處,在注解中又引用了《禮記·檀弓下》中的相關文字:
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為不去也?”曰:“無苛政。”夫子曰:“小子識之。苛政猛于虎也。”
其中“憂”字讓人費解,查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解釋為“傷心事”。再考諸家意見,王文錦《禮記譯解》認為是“悲痛”,元代陳澔《禮記集說》認為是“憂苦”,與王力先生的說法基本沒有區別。但這種解釋非常令人懷疑:既然前文已經說明泰山側婦人哭得非常悲痛了,為何孔子還要伏在車前的橫木上仔細地聽呢?聽完再問上一句“從你的哭聲中聽出來好像有什么傷心事”,這不是明知故問、多此一舉嗎?更重要的是,為什么孔子問的是“憂”,而婦人的回答卻連用了三個“死”字呢?
其實,這里的“憂”不能理解為一般的“傷心事”,而是“喪事”,又主要指親人死亡之事。“喪事”固然是“傷心事”,但“傷心事”則未必是“喪事”。這里的“憂”為何專指“喪事”?這需要從詞義、語境、民俗等方面來看。
從詞義上看,“憂”的“喪事”義非常古老,且長期沿用。《尚書·說命上》:“王宅憂,亮陰三祀。”意思是殷高宗死了父親,三年沉默不語。其中的“憂”指父親之死。《風俗通義·十反》:“(范滂)父字叔矩,遭母憂……郡舉至孝,拜中司勾章長,病去官,博士征,兄憂不行。”這里的“母憂”指母親亡故,“兄憂”指兄長死去。這項意義辭書也收了,如《漢語大詞典》:“憂,居喪。多指居父母喪。”古代禮法有“丁憂”制度,凡是父母死后,子女要守喪三年(一般實際為二十五個月),其間不能做官,不能婚娶,不能赴宴,還不得參加科舉考試。屢屢有人為了保住官位而不上報父母之“憂”,一旦遭人舉報,可能會受到終身禁仕的處罰。丁憂期間如果飲酒作樂,也被視為不孝而遭人唾棄。古人講究禮儀和避諱,一般不會當面說“死”,而用“憂”來委婉地指稱親人亡故。
唐代經學大師孔穎達曾作《禮記正義》,他對“壹似重有憂者”是這樣解釋的:“壹似重疊有憂喪者也。”這種理解與泰山側婦人親人死亡相符。但是這個解釋并沒有引起后人的重視,所以才出現了“傷心事”“憂苦”之類的說法。
再從上下文語境來看,原文中有兩個“哭”字,這也是正確理解“憂”的關鍵。這里的“哭”可不是一般的“因悲傷或過分激動等而流淚、發聲”,而是對亡靈、鬼神的祭奠之禮。據筆者統計,“哭”在《禮記》中共出現了257次,其中247次與親人、長輩或上級(包括國君)的喪事相關;而且,其余10次與喪國、喪師或喪宮廟有關。從更大的范圍來看,“哭”在《儀禮》中共現94次,在《周禮》中共現15次,都是祭奠死者的禮儀。《孔子過泰山側》一段出自《禮記·檀弓》,為什么以《檀弓》作為篇名呢?正是因為魯國人檀弓“善于禮”;再者,《檀弓》通篇都是講吊喪祭奠之禮的,所以泰山側婦人之哭也應該不會例外。我們在理解“憂”時,不能不考慮它出自《禮記》的事實。古代文獻中關于“哭”為祭禮的記載很多,僅舉一例——司馬遷《史記·吳太伯世家》:“齊鮑氏弒齊悼公。吳王聞之,哭于軍門外三日,乃從海上攻齊。”裴駟《集解》引用服虔的解釋說:“哭,諸侯相臨之禮。”意思是在軍門外哭三天,是諸侯之間吊祭死者的禮儀。
最后,從民俗來看,吊祭死者的哭聲中是有言辭、有內容的,這正是孔子“式而聽”從而判斷婦人“重有憂”的根據。筆者在四川北部農村生活多年,那里民風淳厚,凡有人死,親人(尤其是女人)都哭,而且哭者言辭因與死者關系而異,哭父母的多述其養育之恩,哭夫(婦)的多敘其生活艱辛,哭子女的多言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哪怕是毫不知情的過路人,聽到這些哭聲,也可判斷哭者與死者的關系。這種民俗正是古風的遺存,北齊顏之推的《顏氏家訓·風操》記載:“禮以哭有言者為號,然則哭亦有辭也。江南喪哭,時有哀訴之言耳。”再往上推,孔子所生活的先秦時期也是如此,《呂氏春秋·貴卒》:“周武君使人刺伶悝于東周,伶悝僵,令其子速哭曰:‘以誰刺我父也?’刺者聞,以為死也。”這里記載得非常清楚,伶悝雖然沒被刺死,但刺客聽到他兒子的哭聲后,就以為真死了,這是因為他兒子有哭辭。換句話說,不死不哭,哭則有辭,哭與死亡是聯系在一起的。所有這些,與孔子從哭聲中聽出婦人“重有憂”都如出一轍。
還有一點值得補充,“重有憂”是“有重喪”的委婉說法,指親屬中有多人相繼死亡。《論衡·辨祟篇》:“辰日不哭,哭有重喪。”意思是親人死了,但是逢辰這一天是不能哭的,否則就還有親人死去。《舊五代史·漢書·任延皓傳》:“及魏王承訓薨,歸葬太原,令延皓擇葬地,時有山岡僧謂劉崇曰:‘魏王葬地不吉,恐有重喪。’未幾,高祖崩。”魏王死后不久,他父親又死了,這是古代一個重喪實例。這里所講的喪葬禁忌,即是至今還流行在我國部分地區的“犯重喪”。對照泰山側婦人“重有憂”的不幸遭遇,更能明白“憂”所指為何了。
這樣,我們前面所提問題可以圓滿地解決了:孔子在仔細聽了泰山側婦人的哭聲之后,判斷她不止失去一位親人。為了避免冒昧,派子路委婉地問是不是“重有憂”,婦人回答說自己的公公、丈夫和孩子都死于虎口。所以,“憂”指的是“喪事”,不能理解為一般的“傷心事”。
參考文獻
[1](元)陳澔《禮記集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2]王力《古代漢語》(校訂重排本),中華書局1999年版。
[3]王文錦《禮記譯解》,中華書局2001年版。
(基金項目:教育部社科研究規劃基金項目(11YIA740117)及江蘇省2011年度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資助項目(CXZZ11 08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