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材中增加與作品內容相切合的插圖對學生更好地理解和欣賞文字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文學作品配以插圖,就更能拓展與激發讀者的思路和想象力,誠如鄭振鐸在其名作《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之例言中所說的“足以增高讀者的興趣”和“得見各時代真實的社會生活的情態”。
任何給文學作品畫插圖的作者,在動筆之前,一定是熟諳了原作文字,從中透析了原作者的精神。然后再進行的就是一種迥別于文字閱讀的再創作。這種再創作,不僅需要技巧表現的手上功夫,更需要學問修養的內心涵養。所以,讀圖,也是讀文字,又不只是讀文字。
人民教育出版社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3)第一單元課文《祝福》中,配有兩幅插圖,均出自范曾先生作品《魯迅小說插圖集》。據說,范曾先生是在患病之時,在醫院的病床上,“每日以意志驅痛苦”,全以白描之筆繪出這本《魯迅小說插圖集》的,足見其意志之堅和用心之深。教學和閱讀《祝福》時,是不應該忽略這兩幅圖的。
我們試著來讀讀這兩幅插圖。
第一幅圖配的文字是:“我真傻,真的。”描繪的是祥林嫂向魯鎮人講述阿毛被狼叼走故事的場景。祥林嫂居于人物中間,神情淡然,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世界之中,“只是直著眼睛,和大家講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環繞在祥林嫂周圍的魯鎮的男人們和女人們,舉止、神情各異:男人正“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有的掛著“鄙薄的神氣”,有的正用手帕擦拭“陪出”的“許多眼淚”——透過畫面,似乎還可以讀出女人們的“嘆息”“滿足”和“評論”。這幅圖形象地展現了“我真傻,真的”這一精彩、經典情節。
第二幅圖配的文字是:“你放著罷,祥林嫂!”描繪的是祥林嫂到土地廟捐了門檻后想要再次參與祝福活動而被嚴厲制止的場景。畫面中間靠前的是祥林嫂,雙手處于“坦然的去拿”與“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之間,消瘦的臉上掛著苦楚的神情。畫面右邊靠前的是四嬸,體態雍容,服飾華貴,左手捻佛珠,右手手掌前伸,神情緊張惶急,“你放著罷,祥林嫂!”似乎正“慌忙大聲”地從癟著的嘴唇中喊出來。四嬸后面是魯四老爺,這明顯是位年老者的形象:頭戴瓜皮小帽,臉型窄小;面容瘦削,眼神陰鷙;身穿長衫,佝僂脊背,側身斜睨著祥林嫂,神情間似乎透露著“可惡!然而……”;嘴唇、下巴上有著很明顯的幾縷山羊胡須。
第二幅圖人物形象同樣地栩栩如生,甚至比第一幅更加精細、入微、傳神。但魯四老爺的幾縷胡須引起了筆者的注意。
年老者留著胡須并不奇特,尤其是在古代。《孝經》有云:“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像魯四老爺這樣一位“講理學的老監生”遵從祖宗教導,留著胡子,既符合其讀書人“事理通達心氣和平”的氣度,也標志著其身份的與眾不同。所以,有胡須的魯四老爺才真的像老爺。
可是,我們仔細閱讀魯迅小說原文就會發現:魯四老爺沒有胡子!而且,小說中不只一處細節暗示著魯四老爺并非年老者。
第一處細節和外貌描寫有關。小說中對魯四老爺面貌的直接描寫很少,只出現在小說開篇:“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日‘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他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未留胡子……”魯迅的文章向來值得細細揣摩,不管是立意還是文字。這短短的兩句話中就很有值得揣摩之處。
之所以“我”稱魯四老爺為“四叔”,只是因為他“比我長一輩”,輩分使然,和年齡沒有直接的關系。在魯迅小說中,輩分式命名的情況很多,如《阿Q正傳》中的趙太爺,《藥》中的康大叔、夏三爺,《風波》中的趙七爺。所以,不能因為稱“叔”就必定年齡很大。
“單是老了些”一句中的“些”字用得很是精彩,這表示和以前相比,四叔要老一些了——在時間面前,誰都如此,正如下文的“幾個本家和朋友”“也都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此處如果去掉這個“些”字,就成了“單是老了”,那就不是比較而言,而是事實上的年齡大了。正因為有這個“些”字,我們可以推論四叔并不“老”,而且緊接著還有“但也還未留胡子”,這幾乎可以作為四叔年齡并非很大的鐵證。作為一位“講理學的老監生”——“老監生”之“老”應當是就成為“監生”的時間長短而言,并不一定和年齡有關——“胡子”既是身體的一部分,又是身份的一部分,是萬萬不可少的;能夠留胡子、需要留胡子而不留胡子,這對四叔而言是不能想象的。
還有一處細節可以間接推測四叔的年齡。祥林嫂被婆婆搶走后,“這一天是四嬸自己煮午飯;他們的兒子阿牛燒火”。在煮飯時只負責燒火的阿牛應該是個孩子,他的父親年齡自然也不會太大,即使“我”回到魯鎮已經是幾年之后了。
既然從小說文字中可以讀出魯四老爺并非一個老頭子,而且魯迅明確地寫到了“但也還未留胡子”,那么范曾先生為什么要將他畫成一位留著山羊胡須的年老者呢?教材編者為何要將這幅圖選入教材呢?從一般閱讀者的表現中或許可以找到部分原因。在課堂上,我讓學生尋找第二幅插圖畫面和小說內容不吻合處,學生找得很艱難;在提示后,才有個別學生注意到了四叔的“胡子”。這么多的人在仔細觀察后也不能發現畫面和小說的不一致之處,主要不是學生不熟悉小說內容,這恰好說明插圖中的人物形象符合人們閱讀小說后在心里勾勒的人物形象——魯四老爺就該是這樣一個老朽者!
一般思維中,年老者容易腐朽、頑固、落后,人們對這種情況會多一些理解甚至接受;反過來,人們在潛意識中也會認為,凡腐朽、頑固、落后者應該是年紀很大的人——年輕人往往是新思想、新事物的接受者、傳播者和創造者。所以,人們讀到《祝福》時,第一反應就是四叔這樣一位開口即“大罵其新黨”、屋內擺設無聊無趣、如此頑固地維護封建禮教者必定是個老朽之人——就如范曾先生插圖所畫。插圖中的魯四老爺形象符合人們頭腦中對這一類人物形象的既有模式。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這幅插圖獲得了教材編者的“青睞”,得以入選課本,人們在閱讀中也很難注意到魯四老爺的“胡子”了。
如此說來,倒是魯迅先生的“但也還未留胡子”純屬多余了嗎?不!魯迅的文字有更深刻之處。
假定有兩個人站在我們面前,一個衰老,一個年輕,但他們都有著落后的意識、腐朽的思想。我想,容貌年輕而意識落后、思想腐朽者更能讓我們感覺到可怕——“還未留胡子”的四叔遠比有胡須的魯四老爺可怕!當我們在頭腦中勾勒出更年輕的魯四老爺的形象時,是不是會更深刻地感受到一種發自骨子的悲涼呢?
更可怕的是如四叔這樣不老而朽的人不只一個,我的“幾個本家和朋友”“也都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準備著‘祝福’”。所有的人——盡管年紀并不大,只有時間能改變他們的容貌,社會沒能影響他們的思想——共同營造著籠罩了整個魯鎮的祝福的氛圍,這樣的氛圍中沒有“新黨”,沒有“革命”,自然也不可能有真正的魯鎮人虔心拜求的“好運氣”以及“無限的幸福”。“年年如此,家家如此”的“祝福”在時間和空間上縱橫交織地編織出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似有形實無形地罩住了魯鎮、魯鎮人,以及比魯鎮范圍遼闊得多、比魯鎮人數多很多的時空范圍。在這樣的環境中,“我”找不到“故鄉”帶來的親近、溫暖,更不用說精神的寄托了。“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這句話看似不經意,其實來得非常沉重、沉痛,其中飽含著值得細細咀嚼的深沉的悲涼和失望。魯迅的大情懷在這些細微之處滿滿地聚集著、發酵著。
因為魯四老爺那并不存在的“胡子”,《祝福》的主題具有了穿越社會現實和歷史的深邃,魯迅先生的思維站在了民族思想的至高峰。因為魯四老爺那并不存在的“胡子”,我們得以見出那個時代“真實的社會生活的情態”;我們甚至可能突然警醒,不由得摸摸下巴,就如讀《阿Q正傳》的人“栗栗自危”般地追問自己:“我是阿Q嗎?”
范曾先生的“胡子”插圖形象地揭示了這一類“魯四老爺”形象,符合人們的直觀認識、直覺印象:魯迅先生“但也還未留胡子”的文字更深刻、更耐人咀嚼,給整個民族以穿越時代的警醒。圖文對比閱讀,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收獲,“讀者的興趣”大概也會有著意外的增高吧。
參考資料
[1]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3),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3月版。
[2]范曾《魯迅小說插圖集》,江蘇廣陵書社有限公司2002年6月版。
[3]崔自默《“敢遣春溫上筆端”——范曾先生(魯迅小說插圖集>讀后》,http://blog.sina.com.cn/cuizimo
[4]陳星際《魯迅小說人物命名探究》,《語文教學與研究》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