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一場軍事變革剛剛發軔的時候,緣于時局的所迫或技術的倒逼,一般不會遇到太大的阻力,然而,伴隨著軍事變革進入“深水區”,其遇到的阻力無疑會越來越大,此時,如何驅動軍事變革的車輪繼續前行,這顯然是世界軍事領域的普遍難題。在美軍,一位四星上將的所思所為,就讓我們對此有了更深刻的體會。他就是被譽為“狂人”的美軍原參聯會副主席威廉·歐文斯(昵稱“比爾”)上將。
從蘇聯的解體中窺見軍事玄機
有關美蘇對抗的終結時刻,國內外早已有大量描述性文章,然而,曾任美軍參聯會副主席的歐文斯上將的一段追憶,卻頗有另一番味道,在其回憶錄《揭開戰爭的迷霧》一書中,他曾有一段特殊的追憶及感慨:
“具體而言,那是在1991年一個夏日的上午,擔負遏制蘇聯任務的美軍第六艦隊司令歐文斯將軍,在位于意大利加埃塔的司令部里收到了一份情報,得知蘇聯第一艘大型航空母艦“庫茲涅佐夫海軍元帥” 號經過數年建造、裝備和試航之后,終于從黑海尼古拉耶夫港起航駛入地中海。于是,歐文斯立刻登上一架S-3A“海盜”式反潛巡邏機,從6000英尺的高空俯視這艘蘇聯巨型航母。多少年來,美國五角大樓一直在擔心蘇聯海軍是否具備了挑戰美國海上優勢的實力。然而,透過望遠鏡,歐文斯卻看到了另一番景象:“這艘航母根本就不是一艘能夠投入實戰的航母。除了兩架沒有武裝的直升機之外,根本看不到有任何戰斗機的跡象。飛行甲板和艦體銹跡斑斑,竟然還有幾個婦女在甲板上遛狗?!?/p>
顯然,這艘被前蘇聯重要成員國烏克蘭趕出黑海的龐然大物,此番出航早已失去了對抗美國的雄心壯志,其目的地是位于北極圈內的新母港。歐文斯命令第六艦隊數艘驅逐艦和巡洋艦組成一支友好護航艦隊,陪同它穿越地中海,同時依照慣例用無線電向該艦艦長謝爾蓋·契可夫發電——“祝一路平安”,而這位昔日的對手卻回電——“我已不知家在何方”。
謝爾蓋·契可夫簡短的話語中透露的辛酸與無奈讓歐文斯不免感慨萬千:從空中俯瞰這艘駛向遙遠北方、銹跡斑斑之航母的重要意義在于,它標志著一場軍事較量的終結。
在2 0世紀70年代末,當時,蘇聯高級軍官認為,技術上的突飛猛進在過去曾經引起兩次軍事革命。第一次革命發生在20年代,當時坦克和飛機取代了騎兵和戰馬。第二次革命發生在50年代,核武器與彈道導彈的結合取代了轟炸機和常規導彈。在這兩次革命中,武器裝備都達到了一個新的發展水平,且莫斯科都相當緊密地跟上了西方的發展步伐。這第三次軍事革命正在到來,蘇軍總參謀長奧加爾科夫元帥提出了全新的“軍事技術革命”概念。然而,此次莫斯科卻感到焦慮不安——諸如微電子技術和計算機技術等新興技術在軍事領域的應用將對蘇聯造成更大的挑戰,因為它能夠提高武器制造的質量,而這恰恰不是蘇聯的優勢所在。
由于這種武器很復雜(例如精確制導彈藥),因此只要很輕微的制造缺陷就會使這種武器報廢。以米格-25戰斗機為例,其電子設備中只有電子管而沒有晶體管。據當時美國國防部評估,莫斯科在計算機技術方面要落后美國10年,而且在第三次技術革命中的許多重要領域都落在美國后面,這些領域包括電光傳感技術、機器人技術和智能技術、信號處理技術、隱形技術和電訊技術。當時美國認為,在不久的將來,蘇聯在這些新系統方面的發展前景并不樂觀。1982年,奧加爾科夫元帥在他所著的《永遠警惕祖國的國防安?!芬粫?,也表達了對美國“快速”開發軍事技術的擔憂。他警告說:“面對這種環境,如果我們不能及時改變觀念,在新武器系統方面的開發與部署上停滯不前,那么我們將面臨著嚴重的后果?!?/p>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1991年,海灣戰爭一聲炮響,美國正式拉開了世界新軍事革命的序幕。1993年,時任美國防部網絡評估辦公室主任的安德魯·馬歇爾認為,技術革命已不足以反映這場軍事革命的全部內涵,于是他提出用“新軍事革命”取代“軍事技術革命”。1998年,美國前國防部長威廉·佩里在該年度國防報告中專門就新軍事革命定義作了說明。他認為當今這場世界性軍事革命是采用新技術的軍事系統同創新的作戰理論與變革的軍事組織體制相結合,從根本上改變了軍事行動特點及戰爭方式。而后,擔任美軍參聯會副主席的歐文斯上將進一步對軍事變革提出了一系列獨到的見解。
為軍事革命“正本清源”
當下,漫天飛舞的軍事技術發明層出不窮,晃得人眼花繚亂。一向追求“世界第一”的美國也近乎無所不用其極地追求更先進的軍事技術,花費大量投資在新技術的發明與新裝備的研制上。從“星球大戰”到反導系統,從“機械外骨骼”到“阿凡達戰士”,從“空中國防論”到“認知域戰爭”,美國一路引領著世界軍事技術變革的前沿,稱得上是“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
或許是因為技術帶來的影響如此直接而巨大,許多人都認定“軍事技術是推動軍事革命的根本動力”。其對美國軍事戰略的認識,也停留在簡單的“技術決定論”上,認為美軍之所以大力發展先進軍事技術,主要是因為美國盲目崇拜技術,把軍事技術奉為克敵制勝的法
寶。然而,歐文斯一語道破天機,也給了美軍“技術決定論”者一個有力的反駁:“與所有革命一樣,技術所帶來的巨大變動將徹底影響軍隊的所有編制體制,打破所有傳統作戰形式和軍事觀念。但事實上,軍事領域的非技術要素才是軍事革命的真正動力源。”而“在這場軍事革命中,技術只是觸發事件發展的扳機。”
歐文斯,這位新時期美國軍事變革的“發動機”,其軍事變革宏偉藍圖的計劃是從非技術因素開始的。當然,在倡導全方位、多維度變革的同時,歐文斯也決非一個忽視技術甚或反對技術的人。在他看來,“軍事革命的技術基礎仍是21世紀改革美軍的核心基礎,也是美國確保擁有對任何一國軍事優勢的最佳途徑?!逼渲校到y集成技術是軍事技術變革進而也是軍事變革中至關重要的一環,被賦予“軍事變革核心”的地位,其要義在于信息的溝通:
“通信技術的發展是推動現代軍事革命的動力”。
鑒于軍種本位主義的打破和聯合作戰的實際需求,信息上的溝通和系統集成也是順理成章的。歐文斯提出的軍事革命諸要素也因此緊緊圍繞著信息的獲取、處理和集成展開:其一是“軀散戰場迷霧”,其二是“主導性戰場空間知識的傳遞”,其三是“精確打擊力量和指揮官意圖”。軍事技術變革的根本目標,實際上也在于打破軍種間壁壘,打通軍種間聯系,建立一體化的作戰力量。在歐文斯看來,軍事變革的更高一級—— 系統集成一體化——是新技術、新戰術、新理論和新編制的全面融合。它也最終代表了歐文斯對美國軍事變革的總體設計方案。
夯實聯合作戰的文化基礎
美軍久遭詬病的一個大問題,便是軍種的本位主義。當年威廉·米切爾為建立美國空軍做出了不懈的努力,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對空中力量的鼓吹損害了陸軍、海軍的利益和名譽。雖然美國空軍在二戰后取得了獨立地位,但這僅僅是在陸軍、海軍二元本位的基礎上,又增加了新的一元而已。加上后來的海軍陸戰隊,美軍內部遂成“四面牽掣”之勢。經歷了幾場現代化高技術戰爭的洗禮,美軍雖然無往不勝,其內部四個軍種之間“爭名奪利”的關系卻從未改變。
打破這種狀況的惟一方法,就是建立統一的聯合作戰體系。該體系不僅包括作戰指揮和后勤保障方面的聯合,還包括預算的聯合,因為“預算自主是軍種本位主義得以存在的關鍵要素”。美國不同軍種之間往往因為經費預算問題爭得面紅耳赤,資金支持的比例在軍種之
間的微小變化,常會引起軒然大波。因此,建立聯合作戰體系的切入點是裝備采購的統一,這是改革美軍“四面牽掣”弊病的釜底抽薪之法。
歐文斯認為,除軍種各自為政以外,美軍另一個制度弊端就是文官治軍,由此導致的問題不僅是“外行領導內行”可能產生的失誤,更由于文官不懂軍事而“越來越難以實行實際的控制權”,將決策權拱手讓給軍人。因此,從這一角度看,軍隊的專業化會使其與社會之間的聯系越來越薄弱。歐文斯曾講道:“當軍人生涯備受尊敬,而公眾又對軍事不感興趣,各級軍官又來自社會相對集中的階層時,以上現象就更有可能發生。如果這聽上去像是在講述美國今天的情況,那就對了?!?/p>
不過,文官治軍的表象雖與軍種本位主義有所差別,但要消除其弊端仍在于統一的領導體系,被“統一”的對象不僅包括四大軍種,還包括了軍人和文官。具體地講,首先,參聯會主席被作為總統和國防部長的首席軍事顧問,用以加強軍人和文官之間的溝通合作;其次,參聯會副主席負責落實軍種聯合和部隊管理工作;第三,成立諸如“方案、預算評估系統”和“聯合需求監督委員會”等一系列機構,推動一體化的體制改革。
相比于制度,文化屬于軟約束層面的因素,雖不是軍事革命之樹的枝干,卻是軍事變革之樹的根源。在歐文斯眼中,美軍的制度弊病均是其文化基礎所導致的。
軍種本位主義的根源來自各個軍種的輝煌歷史及其所代表的文化符號,以及由此帶來的對本軍種的忠誠和榮譽感。20世紀80年代一位美國陸軍將軍曾說:海軍代表的是古老的財富,是老式的貴族傳統,空軍代表新財富,而陸軍則代表普通老百姓。美國國防專家威廉·考夫曼曾把海軍比作多面的現代化復合體,在各方面都充滿競爭性;而空軍則可比作高科技電子公司,武器裝備及戰略思維都極具活力;陸軍則猶如煙囪林立的勞動密集型工業,伴隨
著商業周期而起伏,隨戰爭與和平而興衰。歐文斯也曾用一則廣為流傳的笑話調侃軍種文化的差異:“如果要想確保一棟建筑的安全,陸軍會派一個排的憲兵包圍它;海軍會讓一名水手在晚上下班時在前門掛上一把大鎖;海軍陸戰隊的辦法是干脆先把它炸平;空軍的做法則是簽五年租約,同時保留買斷它的權利?!蔽幕瘜€人乃至人群思維方式的巨大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在歐文斯看來,改變文化的難度比改變制度的難度要大得多,往往需要幾年乃至幾十年的努力。而且,文化的變革一般也是通過制度和技術手段的變革,在潛移默化中實現的。因此,歐文斯提出:“構建聯合軍隊文化需要三個核心要件。第一是采購工作問題;第二個是指揮體制問題;第三個是軍隊編制體制,即職能分工問題?!庇杉夹g到制度,再到文化,站立在軍事變革的潮頭,無所畏懼,勇于搏擊,這恐怕也正是歐文斯“狂人”本性之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