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我是約翰諾伊梅爾,我的芭蕾舞劇作品《小美人魚》取材于安徒生感人的童話故事,我邀請了作曲家Lara Auerbach為這部舞劇作曲。在安徒生所有的作品中,《小美人魚》尤其吸引我,因其中簡單獨特、充滿力量的愛,這種愛的力量可以克服重重障礙,把人帶到另一個世界,即便結果也許不同于我們的想象。這個故事還告訴我們,愛一個人無論多么深刻,都不能保證一定會得到回報。很多人認為,這種犧牲個人,不求回報的愛,就是安徒生個人的寫照。安徒生本人也曾愛上一個不能得到的女人,事實上,《小美人魚》這個故事就寫于他愛的人婚后不久。我想以安徒生的這種失望,個人迷失作為我作品的出發點。安徒生的童話是天才的作品,因為它吸引兒童和成年人,不同年齡的人讀出不同層面的理解。我也想創作一部芭蕾作品,讓各個年齡的觀眾都能從中看到個人世界的一部分。因此,安徒生也是包含在舞劇中的一個角色——詩人,他像小美人魚一樣愛著王子。詩人隨著故事展開,和他創造的美麗的小美人魚,想象并導演著劇情。他即是故事的作者,也是其中的角色。在海底的生命中,小美人魚美麗、純潔,她渴望離開藍色的海洋世界。詩人創造了她,愛激發了她,海洋巫師用痛苦的方式作為懲罰,奪去她的尾巴換取她想要的雙腿。離開海洋,她發現夢想并不如想象的一般。在第二幕中,小美人決心要做一個女人,但是現實世界封閉的屋子阻止了她的腳步。她成為了人的樣子仍然很奇怪,海洋的世界又出現在她夢里。小美人魚對王子深沉的愛,但她期待王子的愛卻變得徒勞。王子和公主的婚禮上,海洋巫師跟隨王子公主的腳步出現。巫師許諾小美人魚,只要她肯殺害王子,她的尾巴就可復原,她就可以回到夢中的海洋世界。但小美人魚很快發覺,她做不到傷害王子。小美人魚孤單地留在那里,她的痛苦也反應了詩人痛苦的境遇,二者都是被強烈的愛拋棄。小美人魚犧牲了自己,她的愛并非走向悲劇,而是引人深思。我想安徒生的童話十分獨特,沒有任何一部其它的文學作品有這樣的愛和拯救的視角。

丹麥皇家芭蕾舞團在安徒生誕辰200周年時邀請我編創一部作品,與安徒生的生平或者藝術有關。我選擇了《小美人魚》,因為它是一個特別的有關愛的故事,這樣的愛從未在其它作品中講述過。這個故事發生在與安徒生聯系密切的哥本哈根。

在我看來,這個故事的創作是從詩人安徒生的視角出發,他在失望中創作了自己靈魂的影像,這個影像就是小美人魚。小美人魚在她生存的海底是一個美麗的動物,但她有著不可思議的對另一個世界的渴望。這一點是非常感人的,她已經非常完美,但對她來說這還不夠,因此她期待通過愛成為人類,并愿意為此承受不尋常的痛苦。芭蕾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可以對觀看的人說話,讓人們知道這不是一個關于舞蹈演員的作品,這是一部關于人的作品。他們是像我們一樣的人,我們也經歷過相似的痛苦,我們也愿意為愛而痛。
可以確定安徒生從他個人的經歷中得到這個故事的靈感。他與一家人住在一起,對一個叫Edward的人感情深厚。安徒生一直都是那個丑角,旁外人。這家人不僅很寬容他,也與他建立了關系。安徒生大概太投入感情了,所以當Edward結婚,給了他內心很強的刺激,推動了他創作小美人魚。他將這些經歷的淚水投向海洋,投向他思緒和想象的世界。這就是故事的開始,大幕拉開,他創造了美麗的海底世界,創造了小美人魚。我記得John總告訴我說,不要一直想著整個故事,你開始創作這個故事,這是你和全劇最主動的時刻,是一個創作和靈感開始的時刻。
小美人魚本身是個動物,不屬于這個世界。她強迫自己來到現實世界,因為她愛上了王子,喜歡這位帥氣的金發王子,并且救了王子的命,于是覺得如果自己有雙腿就自然可以和王子在一起,就是這么簡單。是非常單純,無條件的愛,我想整個故事都是一種無條件的愛。
王子這個角色在海底時有種奇妙的感覺,他完全不知道這種奇妙的感覺是小美人魚在和他玩。在這段海底的雙人舞中,王子幾乎看到了一個女人的影子,他不能看清她的臉,但是可以感覺到其中的力量。這中間有太多的誤會,小美人魚救了王子,王子卻不知道。她以為可以犧牲來到陸地贏得王子的心,但事實卻不是這樣。
她是一個美麗的生命,但是她愿意成為人類,來到陸地世界上,當然一切并不如她計劃的一樣。她經歷了一場痛苦的過程:退掉尾巴,得到人類的雙腿。像安徒生寫的那樣,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上,她永遠不能完全地轉變成人。

小美人魚十分堅定,她幾乎是把詩人踢開,說“我要走”。詩人就好像父母創造了一個生命,想一生為他庇護,但現實生活卻要繼續。故事向著悲劇發展,詩人無法控制。小美人魚來到陸地飽受痛苦,詩人也同樣痛苦地看著故事展開。他創造了巫師,因為必需有巫師去對小美人魚做一切。把小美人魚變成人類是令詩人恨惡的,如果讓他選擇,他并不愿意美人魚這樣。
王子在岸上發現了小美人魚,對他來說,美人魚更像一個玩偶。他看她好似人類,但也不清楚到底應該把她歸作什么。他對小美人魚著迷,覺得她像一個奇妙的玩具。很多次小美人魚的戲劇化強烈,王子覺得她很可愛,然后卻轉身去吻Henriette,看到這個真的很令人痛心,王子一直像這樣傷害小美人魚。
安徒生的生命里真正的傷害者是公主Henriette,故事需要這個角色,不然就沒有戲劇了,但對安徒生來說這是最痛苦的一頁。

他們只是相戀中的年輕人,公主并沒有做任何邪惡的事,她只是和王子相愛了,然后結婚,一切都很自然。隨著小美人魚漸漸感覺到她為了王子換上雙腳是不可能的,她開始覺得無力,因為王子和公主深深相愛,這樣的愛愈發強烈,小美人魚就愈發無力。這里的四人舞很有意思。
帕薩卡利亞舞曲這段四人舞中,時間和空間都是開放的。詩人其實不是故事中的角色,但是作為故事的創作者、觀看者或者導演融入進來。這一段純粹是有關情感和關系,可以說非常抽象。劇情這一刻敞開了,我們看到四個角色如何交織在一起,平行的或者對立的。

我想小美人魚可能是不現實的或者不明白,她為了不可能的愛放棄了自己的世界,因為她沒有意識到,王子并不愛她。
王子讓小美人魚留在王宮中,事實上小美人魚成了婚禮的伴娘。在婚禮上小美人魚身穿粉色禮服,看上去更尷尬,完全不是她。她努力地想像人一樣,但她卻不是。戲劇不同的層面在人們眼前展開,觀眾可以清楚地看到John要描繪的。
美人魚放棄了自己的尾巴,自己的世界,卻無法成為一個完美的人。對我來說,全劇的最高潮就是當她撕扯掉舞鞋和裙子,在絕望中試圖變回美人魚,然后意識到她再也回不去了。她不是人也不是魚,在這樣的絕望中崩潰。

就像我們去參加婚禮,看到有的人坐在角落,說:“婚禮,多么好的時刻!”但是這背后卻有潛臺詞。我能想象安徒生去到婚禮,就像一個黑暗的影子。他看這一切是悲劇,而在大幕的另一側,所有的人都在享受這美好的時刻。第二幕很難表演,因為隨著每一場更多情節的發生,詩人更沉重地拉動故事向著尾聲發展。
就像昨晚,演出過后我筋疲力盡,我讓自己放空,因為在劇中充滿了各種感情,我把它們釋放出來,之后我就筋疲力盡了。我覺得不是我在表演,就如John一直告訴我:“你要放松,讓故事自然地發生,不要去表演。”這個對我很有用,我不用刻意去表現,因為編舞以及一切都已經在里面了。
演員自己感受之前,我不會給他們講什么。我認為一個真實的情景很重要,一個讓觀眾和演員都相信的情景,在這樣的情景中,我們找到能表達情感的動作。
當我選定這個故事時,最大的挑戰是如何用身體語匯去表現,用什么樣的技術不會讓人感到像一場迪士尼體驗一樣,而是完全的動作語匯,能適合這個故事各個層面的語匯。
和John合作,在古典芭蕾里那種刻意的表演變成了更加厚重,升華了的東西。
學動作的時候,有時我可以把兇猛感覺表現出來,但是有時候就感覺不對勁。第一次化妝的時候,我在鏡子里看到自己,一下就找到正確的感覺了,所有的感情,兇惡的狀態都出來了,更容易表達。
我記得第一次排練,他沒有教任何動作,只是讓所有的演員坐在地上聽他講這個故事,讓我們知道這個戲到底發生了什么,然后找到方法入戲。
從第一個動作開始,我們就做了練習用的服裝,這樣絲綢的動態,燈光的方向,色彩的氛圍都已經成為一個整體設想好了。當然用其他人設計服裝、舞美也很好,只是你要知道你到底需要什么。對我來說,創作一部芭蕾舞劇,意味著每天都有新東西,你需要從頭到尾理解一個作品整體的形成過程。
這個故事講的是海底世界,而非現實的世界,真實的東西,我要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當我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和我的舞團在日本看了傳統的能樂。我一下就知道了,因為我看到了合氣道男子穿的長褲,看到了人沒有腿走路。正是這種漂亮又特別的動作,和這種質地的布料可以改進用到芭蕾里,我覺得很有意思,新創一種動作,用在一個可以認為是沒有腿的女人的身上。接著在看過前二十分鐘里小美人魚身著美麗的綢緞舞動之后,這綢緞作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從她身上扯掉,這對我來說是對安徒生故事里殘酷的解讀。

我喜歡John創作的這個作品,確實是他創造了一個海底世界,創造了一群復雜的角色,相互疊交,一層層的感情,非常復雜卻又很完美的組合在一起。
我的每一部作品都是經過很多個階段而最終形成,靈感階段我決定選擇某個故事,儲備的階段我做各個方面研究,包括可行的方法、文學作品以及故事對今天的深意。但是最重要的時刻,我想還是我走進教室的那一刻,因為那是又一次靈感時期,我需要忘記所有我已經知道的,只有動作。那一刻,陪伴我最親密的就是音樂。
對我來說音樂是一切靈感的關鍵,Lara的音樂對我很新鮮,我從中得到很多靈感。我忽然想到Lara可以為小美人魚寫音樂,于是我問她可以為這部芭蕾舞劇寫音樂么,她答應了,我告訴她需要一年完成,她說可以完成。
我很興奮,很迫切,我覺得我好像是帶著一種年輕的急切和理想化接下《小美人魚》這個任務。我的目標是希望我的音樂一方面能給John編創的靈感,能呈現這部芭蕾作品,另一方面也希望它能成為一部獨立的音樂會的作品。

我并沒有指定任何具體的樂器,只是講了情景,感情基調、特點,因為我相信要由作曲家決定使用某種樂器、聲音來表達。

對我來說,《小美人魚》的總譜重要的是充分運用樂隊的各種條件,來表現多層次的海底世界。我一直在尋找小美人魚的聲音,因為在安徒生的童話里,小美人魚有美妙的聲音,我想找到最完美的聲音,我甚至想到用人的聲音,但是那太真實了,必須要換一種。我發現了特雷門琴(Theremin),在交響樂隊里用它很不尋常。它是最早的電子樂器,并且我覺得是最好的,最具表現力的。這是一種很神奇的樂器,演奏的方式也很奇特,演奏者的手就在空氣中移動,在空氣中演奏,因為完全是電磁的,演奏者一手控制音調,另一手控制音量。特雷門琴的音色是人聲,提琴,長笛的結合,音量也可以無限大,所以這個樂器能完美的表現小美人魚擺動性,超越性的特征。
《小美人魚》的音樂好在它有不斷反復的主題旋律,我想每一部成功的芭蕾作品都有一段主題音樂,《羅密歐與朱麗葉》,《天鵝湖》都有主題音樂,這音樂很有力,因為它不斷以不同形式,不同音色和音調反復,這是很聰明的辦法。
音樂和情感結合得特別好,當我站在臺上,音樂能把我打開。那不是一個表演的工作,有時候即使你不想著整個故事,音樂可以在內心中生出要表達的沖動。

有人覺得舞蹈是很多余的,就是跟著音樂動動身體,但是舞蹈遠不止這些,因為是人在舞蹈,我認為可以打動觀眾的東西,是人性,是我們用身體表現的感情,思想和世界,這可以被其他人感覺到并且受到激發。
這個結尾不是喜劇也不是悲劇,這是一個表現了安徒生本人命運的結尾。他的個人生活從來不幸福,唯獨靠他的作品得到救助。他創造的小美人魚——時空的女兒要存留三百年去拯救,所以舞劇的結尾小美人魚和安徒生一起進入到另一個世界。
我一直覺得一部芭蕾舞作品不一定要被理解,而是要來經歷的,就像我們經歷一場夢一樣。我們有很強烈的感覺,雖然不知道為什么發生,但我們清楚自己的害怕,或者在相愛。我想這種出于本能的舞蹈的方式十分重要。
用心跳舞,心促使你,一切就會很神奇的發生,這是我一直相信的。用心跳舞會持續的更久,會有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