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瑞什尼科夫回憶的時候說:普希金是在那樣的社會制度下長大且過了大半輩子的人,政治錯誤和來自當局的威脅足以給他造成巨大的驚嚇。
他不是堅強的人,一生謙和溫順,努里耶夫的離開和克格勃的盤查從精神上擊垮了他,于是他開始奉命寫一些報告,“努里耶夫叛逃之前的行為思想變化”之類的內容,里面的觀點顯而易見的不會正面。
這期間還發生了一件事,當初隨基洛夫芭蕾舞團去往倫敦的班機托運屬于努里耶夫的那件行李居然沒有被扔在某個機場,一箱子東西被安全的帶回列寧格勒,理所當然的送到普希金家里。這種類似于“給死者家屬看遺物”的行為說不清是善良還是殘忍。箱子打開的時候看到一件演出服,和基洛夫此次出訪的演出無關,那部芭蕾舞劇叫《愛之傳說》(Legend of Love),面料考究制作精良,應該是在巴黎訂做。朋友們說,僅憑這一件演出服,就可以證明在當時他并沒有在巴黎叛逃的打算,如果計劃著叛逃,他就不會花那么多錢和時間去專門訂做一件只有回到列寧格勒才能用得上的衣服。
這顯然是有道理的,可是事實擺在面前,再說什么已無意義。然而,這卻讓普希金堅信如果努里耶夫能在巴黎和他取得聯系,他能夠早點提醒他不要冒險做那么多讓克格勃認為有叛國嫌疑的事,那么事情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于是他責怪自己之前沒有想到,責怪隨團的團長不提醒他,也只能空留一腔遺憾。
與此同時還要寫給克格勃的報告,那些官員希望看到的內容,也是他需要的與努里耶夫劃清界限的內容。事已至此,為他辯護沒有太大的實際意義,自保無疑是合理而聰明的選擇,只是老人麻木的編造著那些詞句,疲倦的時候停下筆,還會幽幽的自我安慰一句:“魯迪會明白,我對他的那些指責,絕非出于真心。”
那孩子很聰明,尤其是他的話他一直都聽,而且理解得很透徹。
普希金的自信也確不是自作多情。經歷了突發事件之后短暫的麻木與平靜,努里耶夫終于能難過的哭出聲來的那天,他擔心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人,就是普希金。他也是在那樣的政治體制下出生成長的人,克格勃會對他的恩師做什么,他怎么會不知道。只是知道了也無法再做什么,這一步已經邁出,對他的舞蹈事業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然而所有愛過他又被他傷害的人,從此只剩祝福與懷念了。
終有一天克格勃認了命,魯道夫·努里耶夫叛逃事件的全部資料封存入檔案,蓋上保密的公章,與他相關的人也被折磨得差不多了,就此放手。只是無論是在瓦崗諾娃,還是在基洛夫,這個名字都成了禁忌。不知道那時候普希金家的氣氛冷清了多久,是不是直到另一位值得他驕傲的弟子的出現才得以改變。
在《The life》的記述中,關于努里耶夫叛逃之后列寧格勒尤其是普希金家的一些事,引用了很多巴瑞什尼科夫的轉述。按說事發之時他只有13歲,親身經歷并記住實在有些牽強,更合理的推測應該是后來普希金向他描述過吧。扎實完善許多的基本功,沒有那么多未經馴化的野性,但是我還是覺得,當晚年的普希金見到他時,一定會想起一個人,一樣的對芭蕾無法克制的熱情,聽得懂老師的每一句話,年輕的頭腦閃過的想法能使師徒二人同時眼前一亮。于是就像當年那樣常常邀請到家中共進晚餐,提起他的師兄,估計會不可避免的加一句“你不要像他一樣”。
1970年,普希金因心臟病突發去世。再確切一點說,1970年3月20日。也許是我想得太多了吧,可是這個日子離努里耶夫的生日如此之近,總讓我覺得是巧合又不僅僅是巧合。有一種說法是:心臟病發作時他正獨自在街上走,發現不對向路人求救,路人問他姓名他如實說出,得到的回應卻是一句“醉鬼”的嘲笑。亞歷山大·普希金,任何一個出生成長在俄語國家的人第一個想起的都會是那個出生在近二百年前的文學家,或許這樣的回應并不算匪夷所思。
這個版本不知可靠與否,聽起來確是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黑色幽默。與那位偉大文學家同名的他一生低調,曾經以為就這樣平靜的過一生,卻不想到晚年突然生活中充滿驚擾,而這些驚擾世人并不知曉,最終也只能由他自己去承擔。我想,一個淡泊名利的為人師者,也不是完全無欲無求,這一生之中的所求便是遇到一個可以實現他所有想法期待的學生,成全彼此。這樣的學生,他原本是遇到了,那種不需要太多言語,只憑對芭蕾的敏感直覺和熱情就可以達到的心意相通他一定深深陶醉過,所以他變本加厲的寵他溺愛他,讓原本就叛逆的性格更加不羈。但是不知他是否后悔過,自己寵壞了他。
從努里耶夫逃亡西歐到普希金去世的九年間,面對自己曾經的得意門生打來的電話,老人全部選擇了拒絕,他極少在外人面前提起那個名字,偶爾看到媒體報道他在西方“放蕩”的行為發一兩句痛心疾首的評論;然而,那些由可以往返于兩個世界的朋友傳遞的佩季帕版本中有老人細心抄謄的手稿,那是努里耶夫后來一系列編導工作的最可靠參考資料,而如若沒有客人來訪,普希金家的餐桌上會一直擺放著努里耶夫的照片,記錄著那些曾經幸福過的舊日時光。愛與恨的界限是那么模糊,卻又是那般難以逾越。
普希金去世四年之后,巴瑞什尼科夫在一次隨團去加拿大訪問演出途中不辭而別,每次想起這件事,我都會很慶幸的想:還好,老人沒有看到。沒有在垂暮之年,再經歷一次當年的劇痛。
又過了十幾年,龐大的紅色政權宣布瓦解,魯道夫·努里耶夫的照片終于可以堂堂正正的掛進瓦崗諾娃的芭蕾教室,小小少年在下面扶著把桿重復著那些動作,抬起頭看見巨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還是年少時風華絕代的模樣。這一幕,他,或者是他,都沒有看到。
我曾經以為,當初的巴黎叛逃只是一個被逼無奈的突發事件,然而努里耶夫自己承認:“我并非沒有過這種想法,只是沒有將它付諸實踐的勇氣。”也許早該想到,那樣一個不滿于現狀的人,即便在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基洛夫聽臺下的山呼海嘯,也依然會向往外面的世界。這向往本身并沒有錯,只是那個時候離開代表著不再回來,要走就一定要走得決絕。
這樣決絕的離開到底是挽救了他自己的人生,只是把一份無法治愈的傷痛留給了愛著他的人,然而再無法治愈,當生命消逝,也終于不留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