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江南

竹籬笆

江南越來越像一枚用來賞玩的古銅錢，握在手心里尚覺到一點分量，銅錢上的花紋和年號早有些模糊，但它的金屬質地無可厚非。幸好還有個方孔，幸好這個方空不是太大，你瞇上一只眼舉著這枚銅錢慢慢移動，恰好還有那么一尺鄉野填滿這個方孔，給你一點江南還未遠去的錯覺。竹籬笆就是這一指間的吉光片羽。

讀到一篇文章，說江南籬笆是一個忘卻的故人。不免心生惆悵。只見一葉秋來，線裝的《菜根譚》掀到“雁渡寒潭，雁過而潭不留影；風吹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那頁，世事真如過眼云煙。于是一個感傷的詞語“八十年代”撲面而來，舌尖有股淡淡的無可奈何的味道，江南籬笆就是曾經出落可愛的鄰家妹妹，那妹妹的眼睛里還流淌著一個個小小的院子，而眼角的魚尾紋卻有了一絲江南籬笆的滄桑和韻味。

平原上青灰色的村莊，枯黃色的籬笆親切地點染其間，它們疏密得當，色彩熨貼，彌漫幾分“青燈黃卷”的古意之美。我也曾少小離家鄉音未改，猛一回首，自發蒼蒼的祖母已老得快有點留不住了。我的故鄉沒有古道西風瘦馬的景象，于是忍不住略改馬致遠的小曲《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浣婦黃狗籬笆。夕陽西下，少年人在天涯”，也頗覺有幾分味道。

我向來不喜歡囚、囫、囝、囡、囫、圇、圍、困之類的全包圍結構的漢字，密不透風，有點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坊之多而知風化之美，巷之多而知民居之密”，似乎說的是雕式精美的江南牌坊是城市和街巷的濫觴，卻意在教化，尚未徹底民間，民間就地取材筑起輕盈疏透的籬笆……腦后忽聽見劈刀游走竹身“咝咝”的聲音，清脆落地，一滴一滴的。漢子臂力與腕力相互作用的形刀技法宛然在目。江南的竹籬笆是大方的，江南的竹籬笆藏不住秘密也藏不住話。江南的竹籬笆那么溫和，它與柵欄性格不同，它沒有柵欄冷硬的光芒。我讀江南的竹籬笆像讀《幽夢影》，讀柵欄則是一部《孫子兵法》。

《齊民要術》的園籬可以又栽榆樹又栽柳，等斜的柳和直的榆都長到和人一樣高的時候，再混起來編。長過幾年，大家擠在一處，彼此逼著，枝條和葉子相互交錯，很像房屋的窗欞。我看這似乎復雜了點，它不符合江南清秀的性格。竹，江南獨特的瘦。籬和笆是姓“竹”的，是外公和祖父的手藝，透過竹子左右交叉出的菱形，我美美地閱讀著田野上的蔬菜與莊稼。雖無南山悠然，卻也可觀得籬邊小王國的個中美妙。江南籬笆是會說話的，蜜蜂、蝴蝶、蛐蛐、野花……它們說的是輕柔婉轉的吳儂軟語，明快悅耳，像水鄉的魚鱗在波光中熠熠生輝，奔放卻不失含蓄。

我自小就是個無遠大抱負的人，如果說恩格斯所言“就世界性的解放而言，摩擦生火還是超過了蒸汽機”，我大概是個享用人工取火的文明就已滿足而不需要蒸汽機時代的人，這樣的說法雖然不甚厚道但也不至于虛妄，蒸汽時代的速度把我液態的江南靈魂蒸發為氣態物質，無聲無息地消散了。我尚不是清心寡欲到可以梅妻鶴子、樵婢漁童的人，我想我可以是個一襲青衣長衫的文弱書生，略懂耕作之道，在黃昏時分給紡紗織布的妻子讀讀兩千五百年前的老子“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我相信這樣的理想狀態是可以客觀存在的，院子的籬笆就像醒目的明世箴言，與世相處之道，不能過隔也不能過于親近，若即若離為美。

江南籬笆是一個忘卻的故人，這話真好，沒讀到這句話之前我是萬萬想不到的。當我聽到卓依婷已唱起《我的眼淚不為你說謊》時，耳邊分明還能聽見那位清純的鄰家小妹曾經清脆歡快的《農家小女孩》：“竹籬笆呀牽牛花，淺淺的池塘有野鴨，彎彎的小河繞山下，山腰有座小農家，戴斗笠呀光腳丫，小河旁盡情來玩耍，搓泥巴呀捉魚蝦，農家的生活樂無涯”，轉念一想我們都是三十出頭的人了。有誰不是一個被歲月催老的故人，一個人的童年就是他三十歲時的故人。竹籬笆呀牽牛花，那里有我折了根竹竿指天為劍畫地稱雄的童年。

洋油燈

青磚到瓷磚，油燈到電燈，人類的智慧細胞分裂般速度驚人，美好的東西接連而來，但并不意味著美好的東西也會隨之消失。

洋油燈是黃昏的純色。我最癡迷讀書的時候，應該還是“美人含怒奪燈去，問郎知是幾更天”的生活環境。那時雖未到美人相伴的年齡，卻尚是晝夜分明的光景。屋外并無太多誘惑，什么時辰做些什么單調明確，但不見得比現在虛度。而今放眼間燈火通透，媚得過了點，我在夜里找不到夜了，于是干脆把酒天明，晝夜顛倒。其實夜還是黑的好看，其實周圍的生活場景已幾乎作踐。我的懷舊又開始了，懷舊真是值得研究的美學課題。

洋油燈，祖國日常用品姓“洋”年月里我最親密的伙伴，平原上的昏黃曲線關照著我閱讀完塑造我基本品性的“洋”姓童話。“春天來了，種子發芽，果樹開花”的被動謄寫在油燈旁那么虛弱模糊，芽發過，花開過，果結了，冬去春來，季節卻越來不值得信任，而童話的主角們至今依然是我內心的精神導師。

而那一盞燈，在角落里微弱的笑，油壺、燈芯柱和燈罩的平穩結構，齒輪適度轉動棉織燈芯調節著亮度。毛細現象的物理思維里，棉織物吮吸燈油猶如地下水沿土壤上升，越早的生活越接近生命本質。你看，“在油燈旁縫紐扣的媽媽/多美啊！/屋外的草垛上/一枚八十年代的月亮在悄悄張望”（《美好時光》），始終糾纏我的又是那個固定的時間詞組“八十年代”，仿佛一只褐色的陶甕，腌制了遼闊的暖意，一打開就散發著醉人的陳香。我們都經過了遠非現有年月可以想象的物質生活，卻一如既往地迷戀著過往。油燈邊的方格本、田字本、米字本，媽媽納鞋底、織毛衣的簡單看護下，我一遍又一遍練習著漢語以及拼音字母的形體結構，并深深熟悉它們的性格和體香，成了一個一生與之無法割舍的人。

我卻突然看不見懂得疲倦的燈了，它們精力旺盛地醒在屋子外無休止的城市建筑工地，聒耳的噪音像一場場通宵達旦的迪斯科，粗暴地將我們集體拉入亞健康的舞池旋轉。燈編織的蛛網里，我如一只被囚的飛蟲，徒勞地掙扎心力交瘁。油燈的情懷曾那么高貴又高尚，它現在大概只亮在塔莎·蘭朵（一位1915年出生于美國波士頓的95歲老人）用作畫的版稅在佛蒙特山谷中親手建造的農莊里，她住在木屋里與小動物們友好相處，紡線織布、縫制衣服，用鐵鍋、柴爐熬湯并隨心所欲地繪畫……享受一耕一作生活的甜蜜，與自然為伍從世間的束縛中解放。油燈邊她純真地笑，純真地說，“我想我絕對是19世紀30年代的人轉世而來的。所以我死后，一定也會毫不猶豫地回到那年代去的。在我的朋友當中，有人想當古希臘的女巫，也有人想當古埃及的公主，不過我只想回到1800年到1840年之間、英國的伊普斯威奇去，當一個船長的太太呢。”我感覺再次與洋姓的童話相逢了。

除冬季臉與手涂擦防裂的蛤蜊油、百雀靈外不使用任何護膚用品的母親，臉上長出了幾個褐斑，令人心疼又擔憂的顏色。我問那是什么，母親從容地說，老年斑啊。青春痘到老年斑，多么殘酷的面部置換，猶如滿眼煙雨秀色轉身只見風燭殘年。洋油燈邊美麗的媽媽消失了。

油燈已經很少看見了，被油燈熏黃的媽媽戴起了老花眼鏡，我已身為人父，卻尚未懂得從容。那一排排漢字和字母從記憶的入口涌來，黃豆般長夜閃爍。

花露燒

很少有酒讓我手足無措。初聽說花露燒，竟不知如何念它最為妥帖。花-露-燒，花露-燒，還是花一露燒？讀來讀去像在看一枚西天邊的火燒云。有空來喝花露燒，未見王春鳴卻得了一個真切的邀約，我越江而過時，想像著她的藏酒當如滔滔江水，我貪婪地一飲而盡。

在裝滿草木體香的屋子里，王春鳴做了豐盛的家宴。家宴有一種說不出的溫馨意和安全感，像我這種酒徒沒有絲毫世俗的顧忌，落座便是主人。早些時日讀春鳴的文章，就知道她家里有兩只陶制酒器，一日夏花，一日秋葉，那日我用的是秋葉，黃棕色。料想不到的是，一個寫酒文字極好的女子居然滴酒不沾。我喝酒不喜歡微醺，薄醉，那酒溫潤甘甜，雖然耳聞花露燒后勁很足，起初斯文緩緩三口后就露了本性。那酒是懷胎八月的生命，在我體內竊竊私語，暗香浮動，痛飲了五碗，大醉。有些醉醒來后覺得不值，這花露燒讓我醉得心甘情愿，這心甘情愿半年里發生了三次，這三次發生的地點只能是南通。南通才有花露燒，南通的花露燒不能帶走離開南通喝，那會少了南通的味道。味道有時候并不只是酒味，還有釀酒之人和共飲之人的人情味。

醇黃略帶琥珀光澤的花露燒是迷人的。“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琥珀光澤似乎是美酒的基本外貌特征。其實金樽和玉碗都是次要的，酒器只是錦上添些小花，看似富貴，實質還在于酒，我用秋葉也喝得那么酣暢淋漓、眼神迷離。李白四處游歷，比我喝的好酒要多得多，沒有美酒想必他要少寫不少好詩。我去過很多有關酒文化的地方，幾乎少不了李白的詩作。南通的花露燒也許晚釀了些年月，或者說民間的好東西未必傳得遙遠，要不這個稱職的酒徒肯定會為它長途跋涉留下三兩詩句。不過，我對李白的酒量有所懷疑，若能對飲一場，他未必及我，最多也就拼個皆醉。然沒能遇上李白不免心生遺憾，可我也相信，我的后代總會和他的后代碰上，豪飲一場，孰贏孰輸只有天地知道了。

袁枚的茶酒單里也無花露燒，倒有“常州蘭陵酒”。袁枚說，唐詩有“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他過常州時，相國劉文定公飲以八年陳酒，果有琥珀之光。然味太濃厚，不復有清遠之意矣。常州也一度稱蘭陵，但袁中郎搞錯了，殊不知公元736年李白作客的是東魯蘭陵，

“五月梅始黃，蠶凋桑拓空，魯人重織作，機杼鳴簾櫳……”，他熟悉那里百姓的生活。常州要是有此好酒，傳承下來，我等也可向外有個邀約了。我的鄉黨黃仲則也好飲，卻沒見他提到過常州有什么好酒。“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系馬醉流霞。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說的是某年春天在揚州的一次宴席上初見到了那位心動女子。詩寫得如此凄美，酒卻借用了傳說中的仙酒名“流霞”，流霞雖泛指美酒，也可見沒能說出個酒名來。揚州那地方也沒產好酒，連袁枚在酒單里也很不屑地提及一句“至不堪者，揚州之木瓜也，上口便俗”。

花露燒的做法和江南米酒的做法差不多。米經蒸熟摻入酒藥后發酵至來漿，要做成陳酒就兌入水，而做花露燒兌入的卻是白酒（在江南叫杜燒酒）。我之所以醉得如此厲害，是因為我把花露燒當江南的米酒喝了，然實則喝下的是杜燒酒的性格。大概是花露燒加了白糖或蜂蜜的緣故，酒一但帶甜，喝酒的人是容易疏忽了。聽南通人講，鄉下做的花露燒雖是絕好的東西，因缺少精美包裝正式場合卻拿不出手，所以每次待客，只有關系親密和隨便點的才推薦喝點。我能有幸喝到，看來王舂鳴還是沒把我當外人。

我是喜歡看女子喝酒的，我總覺得女子醉七分為美，我也一直想看看“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的春鳴，卻未能如愿。突然有一天，經歷了身邊親人因飲酒發生的變故，春鳴黯然勸我少飲。我說我死了，就把骨灰裝進裝酒的青花瓷，春鳴讓我不要胡說，接下來一句卻是，我大概用藍印花布包一下就行了。

我是越來越喜歡南通了。長江只是隔出了個地理標識，有藍印花布和花露燒，南通就挺江南的。我這種人，大概頭枕長江之南，足架長江之北，身下穿行的是裝滿酒的船家，這樣睡著踏實，醒來隨手一瓢即飲。我的夢里還遇見三四紅顏，每人都有絕佳的釀酒手藝，每人為我釀一個醉人的江南詞牌：竹葉青、梅蘭春、自云邊、花露燒…………“楓葉落，荻花千，醉宿漁舟不覺寒”，與唐時的本家張志和同醉共勉。

黃酒

透明澄澈的橙+馥郁清雅的香+醇厚柔和的味=江南黃酒。《呂氏春秋》中，越王勾踐于會稽臥薪嘗膽時，曾把酒倒在江中，百姓喝了勇氣陡增，那時紹興已產酒。

江南精神可微醺，也可迷醉。尋訪江南的人，可曾發現黃酒猶如江南古老的站臺：丹陽封缸酒（鎮江）、石龍嘴（常州）、錫山特黃（無錫）、沙洲優黃（蘇州）、上海老酒（上海），列車進入浙江境內，它們更為豐富，烏氈帽、會稽山、古越龍山、花雕、狀元紅、女兒紅……，我深深熱愛著這些優雅而有血性的名字，仿佛看見一望無垠的泉水和糯米。

貴州的茅臺和四川的五糧液，白酒里的帝王將相，有十足的霸氣。黃酒中的女兒紅，這名字起得最有人情味，彌漫著濃濃的底層鄉情。有人說黃酒其實是料酒，這話的語氣有些不屑，好像還有上不了桌面的拖音。我很喜歡王安憶的一個短篇《酒徒》，那個酒徒和我相似，最喜歡的白酒是劍南春。但這個人居然不喝黃酒，他說黃酒是料酒，喝這種酒有點下作。我不敢茍同。我的家鄉有旬俗話，大意是說一個把家里燒菜用的料酒都喝掉的人豬狗不如。這種事我做過，還不至一次。我并不覺得這是多么可恥的事情，相反是境界。

每次讀《隨園食單》，就感覺袁枚像個稱職的當代服務生，他遞過“酒水單”問：先生，需要點什么？我說來瓶自云邊。他疑惑地嘀咕“自云邊”？我卻老夫子般說就是李白喝過的白云邊，“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自云邊”，湖北松滋產的。他遲疑了一下說，紹興酒如何？紹興酒，如清官廉吏，不參一毫假，而其味方真……余常稱紹興為名土，燒酒為光棍。我連忙阻止他說，好好好，就紹興酒吧。以上一段且當玩笑話。“汲取門前鑒湖水，釀得紹酒萬里香”，紹興酒未必都由鑒湖水釀造，但至少會有部分取之此湖之水。鑒湖，這春秋時為越國都城的“越池”，我總把它與一個值得敬仰的名字秋瑾并列在一起。這剛烈的女性，遠比寫得文章找得借口的委瑣男人要光明磊落，讓我看見了父性的江南。

無法返回那個年代修復和證實江南的另一種精神了，我的性格里“疾惡如仇”卻像巍然屹立的堅塔，想來是倒不了了。對方也不定是多大的惡人，但在酒桌我是絕不含糊的。你可以說你不會喝，可以說你喝不下了，如果你把杯中的酒耍小把戲（或兌水或潑掉），我可能會當場責罵可能從此以后再不同座。我去北方的時候，人家都說我像北方人，我實是地地道道南方出生的。但北方朋友也會奇怪，這人挺北方爺們的咋又那么細膩？我覺得大多數常州人都具有這種性格。北方人不喜歡喝黃酒，我喜歡，我同樣喜歡喝北方人喜歡的白酒。

雖然我時常在酒席上喝完白酒再喝點黃酒，量適當也斷然不會醉，我卻覺得這兩種酒不應當擺在同一張桌子上。數日前，在無錫和黑陶陪山東來的馬行喝酒，黑陶叫了三瓶“錫山特黃”，因沒有了就換成“惠泉”。馬行喝了半瓶，就說還是換二兩五的小二鍋頭吧。我喝了三瓶黃酒，把他剩的半瓶帶掉，他喝了兩瓶小二鍋頭，就在第二天的房間里留下了吐過的痕跡。他喝酒遠不止這個量，究其原因是起初喝了半瓶黃酒。我想起了一件事，雖是寫黃酒卻不舍得落下這個插曲。白酒我喜歡，二鍋頭我不喜歡，喝三兩會醉。那是在南京讀書時，班里幾個好酒者因為二鍋頭出了糗事。請客的人明明帶了郎酒，一個北方的同學建議喝二鍋頭，起身就去飯館的超市買了二瓶，好像綠顏色的玻璃瓶裝的，很廉價。喝完第二天一致批評買酒者買了廉價的假酒：我是最好的，回宿舍后一個同學抱著我的頭，一個同學裝了個大塑料袋，狂吐，當然我沒了這個記憶；山東的A回去路上，不知道為啥原因，和路邊的人打了起來；福建的B不知道為啥原因，要從二樓窗戶跳下去，同宿舍的人眼疾手快，拉住了他一條腿，否則至少落個殘廢；貴州的C據描述，一順溜爬上路邊的電線桿，叫他下來，他看著下面傻笑，越爬越高，然后滑下來，落地還來了個凌空翻筋斗……那位建議喝二鍋頭的北方同學就是山東的A，就是馬行。自那以后我再也不喝二鍋頭。但白酒我還是喝，我總覺得我的血液有兩股流向，順流是黃酒，倒流是白酒。黃酒還有一個好處，和啤酒一樣可以大大咧咧地干，比喝白酒過癮。

有個女兒的想法至今沒有停歇過，或者說在我體內的河流尚未枯竭我大概不會停止對這一溫存性格的念盼。稽含啊稽含，你在《南方草木狀》里說，“女兒酒為舊時富家生女、嫁女必備之物”。我此生看來是與富家扯不上關系了，但藏下二十壇女兒紅的想法倒是有了，如果有生之年有個女兒，那么，父親馬上去紹興跟釀酒師傅學習，藏下二十壇女兒紅給你留作嫁妝。當然，出嫁日我還得獨占其一壇，大醉。

煙花醉

我的心上掛著一個亮晶晶的鑰匙圈。它串起許多形態不一的鑰匙，每一把鑰匙都有一個籍貫、一個好聽的名字，每一把鑰匙都能打開我的心房。最新的一把：煙花醉。當鑰匙圈上的住客越來越多，我就飄飄然感覺像個皇帝，她們都是我的寵妃。

煙花醉，醉煙花，這名字大概源自那句“煙花三月下揚州”吧。此去揚州，未及煙花之季，過長江時煙霧茫茫，濕冷得很。揚州多次到過，留下的記憶不多。也曾多次在揚州留宿，好像都不逢明月之夜，所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之憶，也恐難與徐凝謀合。倒是何園（又名寄嘯山莊）里假山叢中的“水中月”，無論陰晴，都那么亮著，有點玩味，可謂園林藝術中的一抹經典，其實玩的好就是經典。不過，我相信杭州西湖的“三潭映月”和蘇州網師園的“三月共賞”定不會輸于揚州的月色，因為徐凝的月亮里還住了一個姑娘，姓名不詳。“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系馬醉流霞”，同鄉黃仲則也在揚州遇見了姓名不詳的姑娘，他也是個酒徒，去揚州喝了什么酒呢？我對古時揚州的酒充滿興趣。

其實我太不了解揚州，一直以為那里不產好酒。唐時的揚州已是世界名城，司馬光《送楊秘丞通判揚州》里有“萬商落日船交尾，一市春風酒并壚”，顯然是燈紅酒綠，此時的北宋已遠不如杜牧的晚唐繁華，杜牧《遣懷》里更放浪形骸“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但揚州究竟產什么好酒呢？李白也沒說，“玉瓶沽美酒，數里送君還。系馬垂楊下，銜杯大道間”（老看到有人寫文引用時把李白此首詩的二、三句取掉，一、四句連用，應該不妥吧），他只說美酒，但大凡被李白承認是美酒的話一定是好酒。讀《武林舊事》，卷六的《諸色酒名》提到了“瓊花露”，“醉醒瓊花露。買扁舟、邵伯津頭，向秦郵去”王奕的《賀新郎》也提到了“瓊花露”。瓊花我專程去揚州看過，瓊花露沒喝過，名字很雅，說是取大明寺的五泉水為釀。五泉水，被稱為“天下第五泉”。

因了闕雅萍的一個春天之邀，我去喝“煙花醉”。釀“煙花醉”的水取之一口漢代古井素稱“天下第七泉”，好像排在五泉水的盛名之后。我沒去看過那泉水，說是在揚州的甘泉鎮。可能是素稱，尋常百姓喊喊的，所以沒有蚌埠荊山北坡的自乳泉有名，因為蘇東坡贊過，郭沫若題過，林散之書過，自乳泉似乎更為“天下第七泉”的正宗。文人有時候也壞事，弄得后人往往為之疲于爭論。泉水的排名也老奇怪的，以前因為“茶圣”陸羽，品嘗天下名泉并根據其品位的高低排成名次。后來搞得光“天下第一泉”就有了濟南的趵突泉、鎮江的中泠泉、北京的玉泉、廬山的谷簾泉、峨眉山的玉液泉、安寧的碧玉泉、衡山水簾洞泉七處之多，惟“天下第二泉”沒有爭議，為無錫的惠泉（“惠泉”牌黃酒的品質是值得稱贊的）。

喝“煙花醉”是在一個叫“玉玲瓏”的酒店，我們坐的包廂名字也美“醉桃源”，相鄰的包廂叫“沁園春”，居然是上次來揚州坐過的房間！（第二天去南通的酒店是“古今緣”，我居然坐在了“沁園舂”，而相鄰的房間居然是“醉桃源”，喝個酒大概比李白更有傳奇色彩）。找“煙花醉”找了半個揚州城，我差不多決定放棄的時候，闕雅萍在念泗路上一個小專賣店找到了，這是一個我很少碰到的問題，一個地方產的酒為何在本地如此難找？揚州人難道都喝外地的酒？我認識的揚州人也老說那里不產好酒（比如翟業軍，帶了瓶“喬家自”卻分明是好酒，清香濃郁，口味純正，我堅信好酒在民間，我的尋訪會有收獲）。

“煙花醉”度數低，并不是我多么喜歡的口感。臨別揚州，闕雅萍讓我再帶兩瓶回，我說不用了。其一，我轉道南通拎著不方便。其二，有些酒喝多了乏味，我把對它的美好回憶釀在迷人的名字里，就像有些酒，比如花露燒，我老說想念它了，王春鳴不忘一句想它作什么，每次都爛醉。我說我愿意，愿意在它的香甜甘冽的“錯覺”中迷醉汪洋，我轉道南通就為了這。再濃烈的酒也是女性，也是我的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