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炎熱的午后,曹獻狗費力地走在寂靜的荒野,他不清楚自己具體走到了什么地方。他在路上看到一些牲畜的足跡和糞便,于是估計自己正在接近一個村莊。這是一個具有強大誘惑的猜測,他不由得加快了行走的步伐。屈指算了一下,他已經(jīng)走了十二天了,在這艱苦而漫長的十多天里,絕望和饑餓差不多把他摧毀,讓他曾經(jīng)產(chǎn)生自殺的念頭。連續(xù)幾次,他跑到懸崖邊準備跳下去算了,但懸崖深得看不見底,讓他兩腿打顫,猶豫半天,最終還是退了回來。
曹獻狗現(xiàn)在除了一具疲憊的身軀,已經(jīng)一無所有,他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到家,能夠吃一頓飽飯,睡一個好覺。他就這么漫無目的地在靜如墳墓的山路上前行。其實,他在黔西北農(nóng)村是有一個家的,房子雖然破舊得像一頂爛草帽,陰天還直漏雨,但不管咋說,那總是他的安身之所。本來他這次外出務工,就是想掙錢回家修房子,然后找一個媳婦安心過日子的,沒想到,累死累活的干了幾年,回家的路上錢包卻被人偷了。對于身無分文的曹獻狗來說,起點和終點都變得遙不可及。經(jīng)過一番思索之后,他決定回家。在這條艱辛的回家路上,他扒過貨車,搭過拖拉機和馬車;他要過飯,撿過路邊發(fā)霉的饅頭,還偷過水果……最讓他無奈的,是兩天前居然迷了路,連家在哪個方向都弄不清了。
曹獻狗的兩條腿不停地移動,腳下的道路隱藏在野草之中,就像一條蟒蛇,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山梁,爬向遠方。走到山腰的時候,汗水鉆出他毛孔,浸濕了他的衣裳。曹獻狗終于體力不支,他抬起頭,山脈如浪,一直奔往看不到的地方。曹獻狗又累又餓,疲倦就像螞蟻一般爬滿他的身體,他躺在路邊的一片草地上,打算休息一下。睡在軟弱的草叢中,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仿佛肩膀扛著的不是腦袋,而是一桶漿糊。有那么一剎,他甚至不曉得自己為啥往前走,要到哪里去?
在倦意的誘惑下,他的兩片眼皮沉沉地往下墜,終于,他昏昏睡去。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收斂它的囂張氣焰,開始向西邊墮落。夜色就像一塊黑暗的幕布,正慢慢從頭頂籠罩下來。覓食歸來的鳥兒,在樹林里發(fā)出嘹亮而急促的鳴叫。曹獻狗揉了幾下眼睛,發(fā)現(xiàn)四周仍然靜悄悄的,看不到人的蹤影,他終于領略到了這條道路的荒蕪。
夜色來臨的時候,曹獻狗總算走進了一座村莊。幾條狗看到他臟兮兮的樣子,曉得他好欺負,紛紛撲過來圍著他大呼小叫。曹獻狗一邊撿起棍子抵擋狗的攻擊,一邊四處張望。遠處的窗戶里,泄露出或明或暗的燈光。路邊是一幢年代久遠的瓦房,房頂上冒著濃濃的炊煙。曹獻狗在瓦房前停住腳步,猶豫半晌,他伸出一只模糊的手臂,在門上拍了起來。門吱地叫喊著一分為二,一塊昏暗的燈光從門框里照射出來。開門的是一個年邁的大娘,她的背駝得就像一把鐮刀。曹獻狗還沒有說出借宿的意圖,雙手就被大娘緊緊握住。大娘哆哆嗦嗦地說,百順,你總算回來了,我就曉得你遲早要回來的。曹獻狗被弄糊涂了,剛想說話,卻被大娘拉著往屋里走,大娘一邊走,一邊激動地說,走了一天的路,是不是餓壞了,趕緊進屋,娘給你做好吃的。
屋子角落里,坐著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大伯,他正不停地抽煙。大娘指使曹獻狗在火爐邊坐下,然后轉身鉆進了廚房。曹獻狗實在累壞了,坐下之后,他就絲毫不想動彈。曹獻狗發(fā)現(xiàn)大伯緊緊地盯著自己,仿佛警察盯住一個圖謀不軌的小偷,曹獻狗有些不自在,他生硬地朝大伯笑了一下。大伯臉上沒有表情,只是重重地吸著嘴里的煙卷,很快,煙霧彌漫得整個屋里都是。這個時候,大伯忽然消失不見,因為他已經(jīng)被一團白色的濃煙包圍。那團濃煙散去之后,老伯才水落石出地暴露出來。曹獻狗捂著嘴咳嗽了幾聲,他被煙霧嗆得有些難受,不過,他覺得這樣也好,至少可以避開大伯古怪的目光。
大娘在廚房里忙碌一陣,然后端出一些熱氣騰騰的飯菜。曹獻狗已經(jīng)幾天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了,他早就餓壞了,他坐在桌子旁邊,目光兇猛地罩在飯菜上。那些頑強地散布著香味的飯菜,讓曹獻狗不停地吞口水,他的喉嚨迅速地竄動。大娘遞來了雙筷子,說餓了就快吃吧。曹獻狗接過筷子,把滾燙的飯菜飛快地送進嘴里,還沒有來得及細嚼,那些飯菜就順著他的喉嚨,一直跑進他的肚子。在飯菜進入肚子那一剎,曹獻狗感到里面一陣溫暖,仿佛他吞進去的不是飯菜,而是一團火苗,那種溫暖的感覺讓曹獻狗舒服極了。記得他最近一次吃東西是在兩天前,那時候他正經(jīng)過一片苞谷地,饑餓之下,他抱著一根苞谷棒子就啃。那根苞谷棒子又老又硬,差不多把他牙齒都啃掉了,嚼起來也沒有味道,就像泥沙一樣,實在難以下咽。最可恨的是那根苞谷棒子還沒有啃完,就忽然冒出幾個小青年,撿起石頭朝他打過來,如果不是他跑得快,也許會被打得頭破血流。
大娘坐在旁邊,慈祥地問這些菜合不合胃口?曹獻狗拼命地點頭,表示很好吃。大娘說,你慢慢吃,沒人和你搶,這些菜全是為你炒的。曹獻狗看著目光溫和的大娘,忽然有些鼻子發(fā)酸,恍惚之中,他覺得旁邊坐著的不是陌生大娘,而是自己的親娘。但他是一個孤兒,父母死亡時的情景,就像一張破舊的電影畫報,多年來經(jīng)常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
大娘打斷他的思緒,問他這兩年吃了多少苦頭。曹獻狗把嘴里的飯咽下去,說沒啥,咬咬牙就挺過來了,在外面哪能不吃苦呢。大娘的聲音很輕,聽起來有些遙遠,她說,看起來,你沒怎么變樣,只是比原來瘦了一點,頭發(fā)也長了一點。曹獻狗有些糊涂,他并不認識大娘啊,她咋說自己比原來瘦了?大娘繼續(xù)說,你當初不該不說一聲就走的,你這樣悄悄地跑了,可把家里急壞了,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要瘋了。曹獻狗不明白大娘的話,只是嗯嗯地點頭算是回答,由于吃得急,他梗住了,他差不多喝了兩碗酸菜紅豆湯才緩過氣來。
忽然,外面刷刷地落起了雨點,打得瓦片嘩嘩響。大娘皺了一下眉頭,說這個鬼天氣,怎么又下雨了。吳獻狗朝窗口看了一眼,說是啊,還沒晴幾天,怎么又下雨了。大娘說,這次回來,你不會再走了吧?曹獻狗放下筷子,搖著搖頭說,我哪里也不想去了,只想回家。大娘說,楊家已經(jīng)來問過幾回了,我一直推說你在外面掙錢修房子,現(xiàn)在好了,你既然回來了,就抓緊把你和楊家姑娘的事辦了。曹獻狗猜想,也許是因為光線暗淡,大娘眼睛又不好,于是認錯了人。他想告訴大娘,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擔心自己一旦說出真相就會被趕出去,那樣他今天晚上就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了。
大娘收完了碗筷,問他要不要休息了。曹獻狗看著自己臟兮兮的衣裳,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大娘說,你的房間還空著,臟衣服也全給你洗干凈了,就放在衣柜里,你肯定累壞了,洗漱一下就早點休息。曹獻狗接過大娘遞來的木盆,在屋檐把自己清洗干凈,然后拖著疲憊的身體,跟著大娘鉆進左邊的廂房。屋子里沒什么像樣的家具,角落里立著一個大衣柜,看起來有很多年了,樣式也比較簡單,不怎么好看。旁邊還有一張桌子,有一只腳好像斷了,下面墊著一塊磚頭。此外,屋里就剩一張床鋪。其實,曹獻狗進屋那一剎那,他的目光就基本沒有離開床鋪。對于一個連續(xù)十多天沒有睡過安穩(wěn)覺的人來說,再也找不到比床更具誘惑的東西了。大娘離開之后,曹獻狗馬上把燈吹熄,他在黑暗中把自己脫光,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鉆進被窩。躺在床上,他覺得舒服極了,世上再也找不到比這樣更舒服的事情了。曹獻狗緩緩閉上了眼睛,沒過多久,鼾聲就從他的鼻孔里飄了出來,跑得整個屋子都是。
第二天早晨,曹獻狗有些惶恐不安地從床上爬起來,他怕大娘看出破綻,發(fā)現(xiàn)自己并無惡意的欺騙,被趕出門倒沒啥,要是大娘一生氣,把別的人叫來,那自己就慘了,說不準還會被狠狠揍一頓。但管不了這么多了,反正自己從來沒承認過,認錯人也是大娘的事情,怪不得自己,到時候,自己好歹還有這么一點理由。
讓曹獻狗沒想到的是,他剛剛鉆出廂房,大娘就給他端來一碗荷包蛋。碗里的雞蛋白白嫩嫩的,就像一個女孩子的臉龐。他拈起一個放在嘴里,一股蛋黃隨立流淌出來。荷包蛋又香又甜,他吃了一個,又去吃第二個,吃了第二個又想吃第三個,最后,他把鍋里的湯全喝完了才放下碗筷。大娘在旁邊問他味道怎么樣?曹獻狗舔著嘴唇,說太好吃了,我很久沒吃過這么香的東西了。大娘說,只要你喜歡,我每天早上都給你煮幾個。
曹獻狗覺得自己不能再隱瞞下去了,他說,大娘,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大娘打斷他的話,說有啥事,以后再說,你好久沒回來,我陪你到處走走,和大家打聲招呼。曹獻狗還想說啥,卻被大娘拉著往外走。外面天氣很好,陽光透明,經(jīng)過昨夜大雨的清洗,路面的青石板也變得干凈起來,上面簡直看不到半點灰塵。不遠處有幾間房子,周圍是茂密的竹林,綠油油的竹子在風里搖頭晃腦,空氣中飄浮著竹子淡淡的清香。前面是一片接一片的土地,地里的苞谷已經(jīng)枯黃,正半死不活地等待村民的收割。
他們沒走多遠,就碰到一個胖子在砍樹。吳獻狗看到他揮舞著斧頭,重重地砍下去,在斧頭砍過的地方,馬上出現(xiàn)一張嘴巴似的口子。當他的斧頭密集地落下去之后,樹上出現(xiàn)很多口子,那些嘴巴似的口子眼看就要把樹攔腰咬斷了。大娘說,他二叔,這是一棵蘋果樹,你砍掉多可惜啊。胖子說,這棵蘋果樹兩年沒結果了,留著沒用,還不如砍來做兩條板凳。大娘說,我記得去年我還在下面撿到幾個被風吹落的蘋果啊,你咋說它不結了呢。胖子說你肯定記錯了,那是前年的事了。胖子抹了一把汗,發(fā)現(xiàn)曹獻狗,說咦,百順回來了???大娘應了一聲,又讓曹獻狗喊胖子二叔,他無可奈何,只得硬著頭皮叫了。
說了一會兒閑話,他們繼續(xù)往前。接下來碰到的一個割草歸來的婦女,她提著鐮刀,籮筐里裝滿野草,上面還掛著晶瑩的露珠。他們還沒說話,婦女就先叫了起來,她說,百順,你啥時候回來的?曹獻狗不得不告訴她,自己昨晚來的。婦女說,聽說你跑了很多地方,先去了啥福建,接著又去了啥深圳,最后還差點去了香港,嘖嘖,居然去了這么遠的地方啊。曹獻狗去過深圳,但沒到過福建,香港離他就更回遙遠了,只存在于傳說之中,他不曉得該怎么回答,只得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大娘繼續(xù)拉著他往前走,他們幾乎走遍了整個村落。在行走的過程中,他們不停地和別人打招呼,不停地交談??粗麄儨嘏男θ?,曹獻狗忽然感到莫名的幸福,有那么一剎,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改變了身份,成為了他們口中的百順。直到回過神來,曹獻狗還禁不住想,既然這個百順與大家關系和睦,怎么還要離家出走?又是什么理由讓他去了就不回來呢?
在這次閑逛里,曹獻狗確定自己和那個叫百順的人長得一模一樣,不僅讓老眼昏花的大娘認錯,竟連村子里的人全都沒有看出自己是個冒牌的。曹獻狗發(fā)現(xiàn)百順有非常好的人緣,因為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喜歡和他說話,表現(xiàn)出很親切的樣子。曹獻狗無意中繼承了這份關系,他感到無比興奮,再次碰到有人打招呼的時候,他就充分現(xiàn)示了自己的友善。他總是先為對方送上一份親切的笑容,拿準來者的身份后,再找得體的言語進行交淡。
回來之后,大娘對他說,你在家休息,我去地里扯紅豆,昨晚落了一場雨,再不收紅豆就爛在地里了。曹獻狗說,你年紀這么大了,腿腳不好,還是我陪你去吧。大娘于是把背籮轉移到他的肩膀上,帶著他往外走。土地在村子往南的方向,道路心胸狹窄,雜草在兩邊努力生長,四周除了鳥叫,再也沒有別的聲音。太陽高高在上,泥土失去水分之后,不再繼續(xù)軟弱,而是重新變得堅硬起來。曹獻狗仿佛做了一場夢,昨天他還餓著肚子趕路,沒想到今天居然在村子里收莊稼了。
他們在地里一邊勞動一邊談話,從大娘的嘴里,曹獻狗得知一些關于百順的情況,甚至了解到他小時候,因為和鄰居家的孩子吵架,悄悄撒尿到人家水缸里的劣跡。曹獻狗一邊聆聽大娘的敘述,一邊麻利地扯紅豆,有時候還會插幾句嘴。曹獻狗干活很勤快,他總是這么勤快,一點也不偷懶,沒過多久,他就在地梗上堆了十多捆紅豆。有幾粒紅豆掉在地上,他還認真地撿起來,揣在口袋里打算帶回去,舍不得一點浪費。在他看來,自己只有賣力干活,才對得起目前所受的待遇。當他跟著大娘后面,背著紅豆往回走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急于離開了。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曹獻狗發(fā)現(xiàn),雖然他在村子里很受歡迎,但大伯對他卻無比冷漠,有時候甚至顯示出一些敵意。大伯總是面無表情地坐在角落里,冷冷地打量著他。曹獻狗有些緊張,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正在偷竊糧食的耔子,而大伯則是一只潛伏在暗處的貓。
大娘顯然發(fā)現(xiàn)了丈夫的冷淡態(tài)度,她把曹獻狗拉到一邊,說你不要管他,該干啥就干啥,已經(jīng)兩年了,他還在生你的氣哩。曹獻狗對百順和大伯的關系感到好奇,忍不住拐彎抹角地打聽。大娘說,上次你沒說一聲就走,還偷了他的錢,他能不生氣嗎,他說過,就算你回來,他也不會再和你說話了,他這輩子都不想再理你了,這個老家伙,簡直比驢還倔強。曹獻狗有些吃驚,說我……偷過他的錢?大娘說,你走的那個晚上,沒有路費,把他賣牛的錢偷走了,第二天早上我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你已經(jīng)不見蹤影了。
不知不覺中,曹獻狗對自己目前的身份變得心安理得起來,他說,我偷了他多少錢呢?大娘白了他一眼,說你這孩子,記性怎么比我還差,你不記得了嗎,家里的老黃牛賣了幾千塊錢,那是你爹留著做棺材本的,后來全被你偷走了,你爹從那以后就不準我再提你的名字,還說就算你回來,他也不會再認你了,你算傷透他的心了。曹獻狗沒再說話,他開始有些同情大伯了。
回到廂房之后,曹獻狗悄悄躲在里面翻箱倒框,他試圖尋找有關百順的更多信息。他就像一個小偷,找遍屋子里每一個角落,弄得自己滿身灰塵,但并沒有找到什么有用的東西。最后,他在衣框最上面的一層找到一張發(fā)黃的相片。相片上是一個穿著開襠褲的小孩,胖嘟嘟的樣子,臉上還有兩個小酒窩。那個孩子和自己沒有半點相似,實在看不出什么頭緒來。
這天下午,曹獻狗去村口挑水回來,他剛放下扁擔,大娘就興沖沖地跑過來,說楊家聽說你回來了,又找上門來了,問你打算什么時候把他家姑娘娶過來。曹獻狗吃了一驚,吞吞吐吐地說,現(xiàn)在……也太早了吧?大娘說,正是時候,眼看就要收苞谷了,他家既然來催了,就趕緊把喜酒辦了,正好多一個人干活。曹獻狗不安地說,要不,過些日子再說吧。大娘說,你不慌,我可等不急了,我早就想抱孫子了,香草那姑娘模樣好,手腳也勤快,娶到她,算你燒高香了。
隨后的幾天,曹獻狗變得心事重重,眉頭的皺紋亂得像一團麻線。雖然這里的日子衣食無憂,但失蹤的百順說不準那天就會回來。曹獻狗可以依靠欺騙混幾頓飯吃,卻沒有足夠的膽量再騙一個與己無關的媳婦。事情到了這一步,曹獻狗不得不重新考慮說出真相的想法,他覺得紙是包不住火的,事情總有一天要敗露,不如自己說出來算了,自己雖然冒百順的名頂替了他的生活,但并沒有給他增加什么麻煩,更沒有造成什么損失,甚至還幫他家干了不少農(nóng)活。經(jīng)過苦苦思索,曹獻狗終于暗下決心,打算表明身份,然而,他幾次準備開口,都被大娘堵了回去。大娘告訴他:有什么事,先把媳婦娶進門再說。
事情的真相就像一根魚刺,始終卡在曹獻狗的咽喉里,讓他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他為此感到難受。他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逃走的念頭,但大娘似乎識破了他的陰謀,總是像影子一樣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后。有幾次,曹獻狗半夜起來上廁所,大娘竟然也爬起來,用電筒的光芒為他指明道路,讓他無可逃遁。
曹獻狗最終放棄了逃逸的想法,他以破罐子破摔的態(tài)度滯留下來。曹獻狗沒有什么牽掛,準確地說,他已經(jīng)無路可走,既然命運讓他停止不前,他認為還不如留下來賭一把,誰曉得離家出走的百順還要多久才回來呢?就算那個失蹤的家伙真的回來了,他也并不是講不出道理,因為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承認過自己就是百順,這種事情,怎能完全怪他呢?
曹獻狗為自己留下找到了充分的理由之后,他漸漸變得輕松起來,甚至,他還打算在結婚之前,找機會見一下那個叫香草的姑娘。經(jīng)過打聽,他得知香草每天早晨都會到村口的井里挑幾桶水。于是,他在某個空氣清新的早晨,挑著水桶來到井邊,也許是因為他來得早了,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
曹獻狗放下水捅,在井邊走來走去,他在等待香草的到來。太陽漸漸往上移動,光彩奪目。井里的水非常清澈,透明得就像一塊干凈的玻璃,幾乎可以看到井底的塵埃。曹獻狗等了很久,遲遲沒有看到香草的蹤影,為了消磨時間,他開始往井里打水,把桶打滿,他又把水倒回井里,如此數(shù)回,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聲音很輕,就像一陣微風。那個聲音說,你真奇怪,怎么打滿了還要倒掉呢?
曹獻狗回過頭,看到一個俊俏的姑娘站在他的后面,早晨的陽光披在她的身上,看起來,她仿佛穿著一件金黃色的大衣。曹獻狗簡直看呆了,慢慢回過神來,卻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那姑娘忍不住笑了,接著問他啥時候回來的?他沒有回答,卻紅著臉,試探著問,你……香草?姑娘點了點頭。曹獻狗感到嘴皮有些干燥,他接過香草的水桶,說我?guī)湍愦蛩?。香草說,才走兩年時間,你就記不得我了嗎?曹獻狗搖了搖頭,慌里慌張地提桶打水,井水就像一面鏡子,倒映出香草漂亮的臉龐,他手一哆嗦,水桶差點掉了下去。
香草的兩只桶很快就打滿了,她朝曹獻狗笑了一下,然后挑著水走了。曹獻狗站在井邊,一直目送她走遠。香草的腰很細,扭起來像樹枝一樣輕盈,曹獻狗覺得面前的景象是一張畫卷,好看極了。直到香草的身影變成一粒黑點消失不見,曹獻狗才挑起水桶往回走,在這個過程中,他禁不住想,百順真是個傻瓜,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媳婦,居然還離家出走。曹獻狗這么想著,桶里的水晃到了路上,留下兩條濕漉漉的痕跡。
挑水回來后,曹獻狗就像丟了魂一樣,變得神情恍惚,連水瓢掉在地上都沒有發(fā)現(xiàn)。大娘發(fā)現(xiàn)他臉色難看,問他是不是病了?他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大娘心疼地說,不舒服就多休息幾天,不要太累了。大娘很有把握地說,你肯定是著涼了,趕緊多喝點熱水,然后捂好被子睡覺,出一身汗就好了。
接下來的日子,曹獻狗就像一個道行高深的老和尚,變得沉默寡言,沒事的時候,他就躲在廂房里不再露面。香草的影子,總是神出鬼沒地在他的腦海里飄蕩,他想盡辦法,卻始終不能將之驅逐出去。曹獻狗曉得這樣下去很危險,但意志就像一個叛徒,已經(jīng)不再接受他的控制。
曹獻狗第二次見到香草,是在一場喜宴中。白天,喝喜酒的隊伍像水一樣涌來,晚上,這支隊伍又像水一樣流走。當一天的喧嘩結束之后,他們被送到曹獻狗之前睡覺的廂房里。屋子已經(jīng)被粉刷一新,就連里面的舊家具被搬去了別的地方,取而代之的家具樣式新穎。
曹獻狗和香草就像兩尊雕塑,一動不動地呆在各自的位置,屋子里除了他們的呼吸之外,沒有一點多余的聲音。夜已經(jīng)很深了,窗口黑漆漆的,看不到一點亮光。曹獻狗的心咚咚地跳,手里也冒出一層細汗,他憑借著和百順長得相似而過了幾天舒適的生活,但說啥也不敢碰百順的媳婦,他曉得,這種情情,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直到這個時候,曹獻狗才意識到事情已經(jīng)變得嚴重起來了。他不曉得自己是該與新娘保持距離,還是應該繼續(xù)扮演百順,并且替他完成接下來的程序?倘若再拖不去,勢必會引起香草的懷疑,從而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但如果擅自履行了新郎的職責,肯定會惹下大禍的,百順回來的時候,自己不要說回家,只怕連這道門檻都跨不出去了。
就在曹獻狗進退兩難的時候,香草驀然掀開紅蓋頭,憤怒地說,百順,你到底是啥意思?曹獻狗緊張地站起來,說我沒啥意思。香草帶著哭腔說,你咋能這樣對我呢?曹獻狗委曲地說,我也沒欺負你啊。香草哭得更傷心了,說今天是我們結婚的日子,你咋能這樣呢,要是你心里有氣,你就只管朝我撒火,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比這樣好受啊。曹獻狗急忙搖頭,說我啥氣也沒有,我咋會對你生氣呢?
香草抹著淚,說那你咋離我遠遠的,我就這么可怕嗎?曹獻狗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逼上絕路了,他鼓起勇氣,說其實……其實我不是百順。香草說你不是百順你是鬼???曹獻狗一跺腳,說我真的不是百順,我只是長得很像他。香草不抹眼淚了,詫異地說,你沒開玩笑吧?曹獻狗說,我的真名叫曹獻狗,我家在烏龍箐縣野馬沖鄉(xiāng)迎春社村。香草還是有些不信,說你不是哄我吧?曹獻狗說舉起手,說要是我哄你,明天就從崖上掉下去摔死!香草瞪著眼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曹獻狗于是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地講了一遍。
聽完曹獻狗的話,香草忽然面如泥土,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苦笑著說,其實,我也欺騙了大家。曹獻狗失聲說,你也是假冒的?香草搖了搖頭,說我就是香草,香草就是我,世上哪有那么多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呢?曹獻狗忍不住問她剛才的話是什么意思?香草低著頭,沉默半晌才緩緩開口,她說,其實,我懷了別人的孩子,要不然,咋就這么急著嫁過來呢?曹獻狗問她是誰的孩子?香草說,你不要問了,我不會告訴你的,我爹罰我跪了三天三夜我都沒說出來,我咋會告訴你呢,這是一個秘密,我這輩子也不說出來了。曹獻狗拍了拍腦袋,覺得事情愈來愈復雜了。
香草皺著眉頭,接著說,本以為百順回來了,我盡早嫁過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沒想到,居然是個冒牌貨,連丈夫都假的,這世上還有多少真貨呢。曹獻狗說,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們都要趕緊想辦法了,再拖下去就露餡了。香草說,還有啥辦法呢,老天這是把我往絕路上逼啊。曹獻狗嚇了一跳,說你現(xiàn)在懷了孩子,可千萬不能想不開啊。
香草忽然問曹獻狗覺得她怎么樣?曹獻狗沒弄明白,盯著她問什么意思?香草低著頭,說要是不嫌棄,我就跟你走,我做不成百順的女人,就做你的女人,你還白白賺了一個孩子。曹獻狗慌忙擺手,說要不得,這樣要不得!香草的目光一下子暗淡起來,說我就曉得你看不起我。曹獻狗解釋說,我不是看不起你,只是我家窮,只有一間破房子,別的要啥沒啥,你跟我算是掉進火坑了。香草說,我不怕你窮,只要你肯接受這個孩子。
事情顯然已經(jīng)超出了他的想像,曹獻狗本來只想冒他人之名解決自己的溫飽問題,不料卻白白得了一個漂亮媳婦。雖然額外多出來的孩子讓人不是那么愉快,但好比在路上拾到一塊臘肉,即使上面沾了一點灰塵也無關緊要,不管咋說,也都還是撿了大便宜。曹獻狗想了一下,脫口說,只要你不怕跟著我受苦,明天我們就把實話告訴大伯大娘。
對于曹獻狗來說,這是一個無比漫長的夜晚。他不曉得第二天會是什么情景,由于恐慌,睡意離他敬而遠之。曹獻狗痛苦不堪,他就像一條扭來扭去蟲子,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漫無邊際夜晚籠罩在自己的身上。當亮光潛入窗口的時候,他終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在曹獻狗看來,這個晚上比一年甚至半輩子的時光還要長久。
次日清晨,曹獻狗和香草早早起床了。大伯照例坐在墻角抽煙,他總是呆在角落里,仿佛一棵樹,已經(jīng)在那里根深蒂固。大娘端著一碗苞谷,正打算撒到門口喂雞。在這里混吃混喝,最后還拐走了人家的媳婦,曹獻狗心里忽然感到有些愧疚,他不曉得該怎么開口,猶豫半天,他才吞吞吐吐地說出了事情的真相。聽了他的話,大娘手里的碗一下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香草看到大娘就像一棵勁風中的老樹,慢慢搖晃起來,眼看就要倒下去了,急忙扶她坐下,然后把地上的碎片撿出去扔了。大伯也停止了抽煙,他臉色蒼白,就像大病一場的樣子。
驀然間,屋子里變得安靜起來,簡直就像一個空蕩蕩的山谷。曹獻狗覺得這種寂靜就如一團烏云,寬大得沒有邊沿,正慢慢籠罩在頭頂,讓他有些難受,他想說點什么,嘴唇裂了幾下,卻啥也沒說出來。
過了許久,大伯終于動了一下,他朝曹獻狗招了一下手,讓他靠近。曹獻狗緊張地走過去,不曉得大伯要干啥。大伯沙啞著嗓音,說我們不怪你,你才來的時候,我們就曉得你不是百順,自己的孩子,哪能不認得呢?曹獻狗看著大伯蒼白的頭發(fā),仿佛看到過去的崢嶸歲月,他安慰說,也許用不了多久,百順就會回來了。大伯艱難地搖了搖頭,說他不會回來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曹獻狗不解,說他咋不會回來了呢?大伯的喉嚨蠕動幾下,說百順已經(jīng)死了,因為勞動過度,他被活活累死在工廠里,他再也回不來了。
曹獻狗失聲說,百順……死了?大伯點了點頭,哽咽著說,百順他娘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一直對外人說孩子還在外面打工。曹獻狗一震,扭頭去看大娘,發(fā)現(xiàn)她正偷偷抹眼淚。大伯接著說,自從你出現(xiàn),她就一直在欺騙自己,把你當成我們的孩子,你要是不出說來那該多好啊,現(xiàn)在,她的夢也破了。曹獻狗沒有想到,百順居然已經(jīng)死了,更沒有想到,大娘居然從頭倒尾生活在自己制造的謊言之中,對一個陌生人延續(xù)自己的母愛。
曹獻狗鼻子隱隱發(fā)酸,他忽然跪了下去,顫聲說,我們不走了,只要你們不嫌棄,從今往后,我就是百順,你們就是我的父母!他的話音未落,淚水從大伯大娘的眼眶里奔涌而出,淋濕了他們蒼老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