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劉喜今天一大早就去了東北,李梅差點后悔死。她恨不得立刻長兩條飛毛腿,再生了雙翅,索性孫悟空一樣一個跟頭過去,把劉喜追上,告訴他……可告訴他啥呢?
就是,告訴人家啥呢?不告訴人家啥,又憑啥追人家?又不是三歲兩歲的毛孩子,你說你憑啥?你說你憑啥!憑啥憑啥憑啥呀你!李梅呀李梅,我恨你!劉喜呀劉,我恨,我恨我恨,我恨我恨我恨,我恨死你!
初春時節,河中依然有冰塊浮蕩,對岸水面上擺來晃去的柳枝,仔細望望,才似有一層朦朦朧朧的綠意。太陽當頭,家家炊煙又在裊裊。李梅蹲在河邊,五臟六腑像被掏空,只有氣在胸腔里在肚子里不斷地膨脹膨脹膨脹,眼看要撐不住了,便猛地雙手把正洗的衣服抱起往水里一砸,任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也真是,以前多少次心里想得好好的,夢里也試著說了多少回的,就是昨晚還勇氣鼓得足足的,還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李梅,你不能再等了,你不能再等了,你確實不能再等了李梅,明天,明天就是你的又一個元旦,明天就是你的又一個春節,明天就是你的冬去春來,明天就是你的黃道吉日,明天就是你新生活的開始……一定要在明天。現在倒好——可這又有什么難的?不就是——能行嗎?要真的去追他,爹知道了,娘知道了,親戚們知道了,像自己一樣沒能出外的姐妹們知道了,還有前后左右的長舌婦快嘴男知道了,那吐沫星子不把你淹死,那手指頭不把你的脊梁骨戳斷才怪呢。
李梅瞅著河水發呆,心里如同眼前的水,在亂風中,左一個圈右一個弧,前一道紋后一道波,忽地又順手抓起身邊的一塊半磚,奮力向河里砸去。爆起的水花慢慢落下后又變成浪頭向她打過來,年前自做的一雙繡花棉拖鞋濕了前臉。
往事雖如煙,卻總是縈繞在李梅的腦海里,讓李梅舍不下好多的懷想和依戀。
這是一段古河。據說,以前是官府的運糧河,從縣城北蜿蜒數十里滔滔向南而來,讓賴以繁衍生息的兩岸人見識了幾多官家的風光和商家的體面,為緩解河運承載,官府在驛廟村北又人工向東貫通運河,后幾經黃河淤塞,運糧功能喪失被廢,攔、截、平、堵,只能在被河道穿過的村子中才能找到往日的痕跡,而運河以西這段只具泄洪排澇灌溉農田之需,驛廟村中的一段就成了村里人洗、涮、戲、鬧不可多得的交際場所。如今,兩岸河柳,灰黑色的根,一半像巨蛇一樣穩盤鋼爪,盡力地抓住岸邊泥土;一半分出數不清的權,像網一樣錯結,又動物觸須一樣伸向河里。
哩啦哈,哩啦哈,花轎來到大門啦……
一對小男女,在伙伴的簇擁下,從河東走到河西,走向有草垛、籬笆或是土墻遮蔽的地方。幾個伙伴把手罩在嘴上吹著喇叭,過路的大人或是比他們更小的,在兩旁看著、指著、笑著,甚至還有幾位年長的親昵地罵上兩句。
這是李梅和劉喜小時候與伙伴們常玩的“娶媳婦”。每當此時,伙伴們總讓他倆做新媳婦和新女婿,說他倆站在一塊真像一對兒。他倆也不推辭,總是樂意擔當。李梅后來一想起,就有一種無比幸福的喜悅涌上心頭,繼而又感到臉燒得發燙。在她的記憶中,他倆從沒鬧過別扭,也不參與兩姓哥姐們晚上的打罵。那時候多好,玩在一起,上學也一起,真像書上說的青梅竹馬,形影不離。
兩人同村同組。李梅家在河東,劉喜家在河西。按祖上傳下的稱呼,李梅應叫劉喜叔。
本地麥田常生一種草,叫王不留。稈,節生,傘形花序,豆狀紅花,其種子王不留行可入藥,活血下乳。李姓都喊“王八劉”,劉姓皆呼“王八李”。李梅劉喜不知這草到底叫什么,也不知“王八劉”、“王八李”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比他倆大點的哥姐哪一方叫得對,不然,哥姐們不會因此頻頻掀起戰爭。他倆苦思冥想,總想給這草起個兩全齊美的名子,讓哥姐們握手言和,可一直未能如愿,于是便相約,他們誰也不跟哥姐們學。直到前些日,李梅去村衛生所,無意中翻一本草藥書,才知這草的本名和哥姐們的用意,她為兩人當時沒參與而高興。
梅姐,你想什么來?衣服漂遠了!
李梅聽到喊聲,趕緊回過神來,見喊她的人已沒影,忙卷卷袖子,探身抓住衣服,又揉搓起來。
揉著搓著,忽又停下。這河是咋啦?咋長了這么多眼睛?瞪著我干啥?
我叫你瞪!
李梅兩手抓住衣服在水里左右搖動起來,幅度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突然猛地舉過頭頂,又重重地把衣服砸在水里。待氣兒喘勻,她就想攏攏前額亂發,誰知手剛碰到額頭,身子就觸電般地不由一顫。河中伸出無數魔爪,一齊向她逼過來。她周身冰涼,本能地向后仰了過去。
也許是命該如此。李梅、劉喜在學校盡管格外努力,初中畢業后,真的雙雙回家,過起了以往最不愿將來做的“面朝黃土背朝天,丟下笤帚摸鐵锨”的生活。男女有別,他們最初還是像在學校里一樣見面該說就說該笑就笑,漸漸地,碰上也只是打個招呼,再沒敢多停或多說一會兒。不然,周圍好事者的眼睛會像牛虻一樣盯住你,再編你一堆閑話在村里瞎傳。
每當閑著無事的時候,劉喜總是到河邊站站,向李梅家瞅瞅。她看見,總是端盆衣服去洗。李梅娘看見女兒這樣就常嘮叨,也不知有多少該洗的衣裳,天天洗,總是洗不完洗不夠。李梅聽了,只是沖娘一笑。
他們隔著河,先是前后左右瞅瞅再沒別人,才相對笑笑。
李梅手在水里忙著,眼卻看著對面,總是先開口問,沒事?劉喜聽了就趕緊答,沒事。李梅又問,玩的?劉喜又答,玩的。接著劉喜再問,洗衣服?李梅再點頭笑答,洗衣服。李梅答完,手里雖忙著,眼仍瞅著劉喜笑,希望劉喜再問她別的,可挺著的脖子都感覺酸疼了,劉喜再沒言語。兩人便不再說什么。只有水紋一漾一漾蕩向對岸。
不一會兒,劉喜轉身,李梅三下五除二端起盆也轉身。李梅走前總要再回頭,回頭又總見劉喜也回頭,兩人再對視一笑,李梅見劉喜沒了影,又看看對岸那棵曾吊死過一對男女的古柳,然后一甩長辮,徑直走進家門。
這樣過了兩三年,李梅就聽說已身強體壯的劉喜年后要出外打工,也想去。誰知一天晚飯時把想法一說,爹不但不讓,還讓她凡領口開得稍低的衣服,能把衣領豎起來的,一律在領口釘上扣子再穿,穿時一定扣緊,沒領子的要么穿在里面,要么就不穿。李梅聽了就格外生氣,說,都什么年代了,還這么封建保守。爹一聽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指著李梅說,你再給我說一遍。李梅頭一縮,沒敢再說,可爹卻接著說起來,還什么年代了,你說什么年代了?不管什么年代,女孩子什么時候都要有女孩子的樣子,你有種學那電視上的試試?我打不死你,也讓你脫層皮,以后這樣的電視也不準再看,再看,我就把電視機砸了,我李家的閨女就要有李家閨女的樣子。為了達到能出外的目的,好在天氣也開始變涼,李梅就趁一次帶娘到鎮里趕集,一下子買了兩件高領衫,沒想回家往身上一穿,體形就顯了出來,就格外喜歡,但有時再感覺熱也從沒敢把外衣脫掉過。本以為這樣爹就同意她外出了,沒想到,就在她一次次小心翼翼地提出又一次次被拒的爭取中,劉喜走得連個影子也沒讓見。
對面只有一些古柳裸露的根須猙獰著,洗衣漾過的水紋,也被撞得沒有了。河水瞪著李梅,眼睛連眨也不眨。
居家百日好,在外一日難。他在外苦嗎?能受得了嗎?聽說東北現在還很冷。李梅心里念叨著,要是知道他走,臨走時把那話挑明,以后也能有個名正言順的書信來往,他的一切,我的一切,不就互相知道了?他愛我嗎?就是,他喜歡你嗎?
李梅瞅著水里的自己。
女大十八變。李梅出脫得清爽爽嬌艷艷的一朵花,比使香擦粉還水靈還可愛。農閑時,媒人一進門,她心頭先是一喜,可一聽是外村的,任憑說得天花亂墜,她也不答應。她爹娘先還沒說什么,后來媒人來得一多,也開始數落她。
娘在一天晚飯時說,老大不小了,別總挑三揀四的,真是都說不到你心里去,難道就不找婆家了?李梅說,就不找了,養您和爹一輩子!爹把筷子又往飯桌上一拍,我有兒子,稀罕你!
娘等爹不再發火又說,琢磨著差不多就定下來,好給你弟弟提。李梅把碗一推說,先給他說吧,我又不礙他的事。爹瞪著她道,你說不礙就不礙了?咱先說下,你要再這樣磨磨蹭蹭,那就由不得你了。李梅沒再搭理,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她不想因這事把父女關系弄僵了,真要弄僵了,肯定對自己沒好處,更別說外出打工。只要能出去,無論什么就能自己做主了,哪怕以后不再回這個家。
那次以后,又來了個說媒的,媒人剛把話說完,爹娘就表現得挺滿意,李梅一反常態也同意見面,可見面單獨說話后,李梅就很生氣地把娘拽到一邊,說那人不規矩。爹一聽說,就惱了,頭一次見面就這樣,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可又不好直對媒人說,就編個理由推辭了,事后又勸李梅別往心上放,一定再托人給她找個好婆家。李梅聽后覺得好笑,但沒敢表現出來。再有媒人來,李梅就變著法子讓爹不滿意,可法子沒用幾次,爹就識破了,依舊逼她,她想,逼就逼吧,反正我能拖就拖,一年也就那么幾個月,只要拖到劉喜回來,就立即主動把心思告訴劉喜,劉喜一定愿意跟她過一輩子,她也一定生生死死守著劉喜。
轉眼秋天就過去了。一天夜里,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出嫁了,新郎就是劉喜。她剛在紅色桑塔納轎車上坐穩,那車真出奇,沒人開就跑了,直沖著門前的河。她嚇壞了,想喊,喊不出;想跳,身子又像被牢牢地綁在了車上,任憑咋使勁也無濟于事。忽然,她看見劉喜在河里洗澡,車直奔他撞過去,他卻像個呆子,光瞪眼不躲閃……河里泛上一大片紅,她大叫一聲劉喜,就醒了。
她聽了聽四下里很靜,才放心地坐起來攏攏頭發。回想剛才一夢,越想越怕,越想越為劉喜擔心,越想越埋怨劉喜為啥還不回來。外面的世界,難道真像歌里唱的那么精彩嗎?再精彩還能比我更讓你動心嗎?看看床前鬧鐘已過半夜,她又安慰自己,夢都是反的,劉喜不會……不會出事的,他很快就會回來,別瞎想了,快睡吧。
李梅重新躺下,側臉望見窗外那輪快圓的月亮,再也睡不著。等我倆關系一明確,我就立即要求結婚,不讓他再出外打工。我針線活計樣樣精通,還會燒一手好菜,保他吃得好穿得美。我包攬一切家務,把里里外外都拾掇得稱他的心如他的意,讓他天天都有好心情。電視里說,文化不高,將來種地都不夠資格,我要讓他趁著年富力強多讀些書,多學些手藝,多長些見識,多為大家做些有利的事,成為村里甚至鎮里人人都夸的好男人。就是出外打工,我倆也要一起去,萬一遇到難處也好有個幫手。既然出去了,兩人就齊心協力在外闖幾年,像報上說的,在外打出一片天,把村里富余勞力都帶出去;或是帶回幾樣熱門技術引來幾筆外資,在村里辦個廠子開個公司,也是對村里鄉親不小的貢獻。可不管咋說,我要時時刻刻在他身邊,全心全意做他的好媳婦。等有了孩子……李梅用手一捂臉,又馬上松開:等有了孩子,一定好好培養,讓孩子文武雙全,把我們這輩子想到沒做到的,做得比我們想得還好。
李梅感覺有些冷,就重新把被子裹緊。時令已是初冬,去東北三省搞建筑的大都回來了,他為什么還不來呢?她又想劉喜來時的情景。
劉喜穿一身合體的如今時興的高級灰西服,腳上一雙黑皮鞋,锃亮锃亮的,能把河水照得放光;臉比以前也白多了胖多了,站在河邊朝她笑,白生生一口牙像玉。她也穿上自己平時舍不得穿的那套玫瑰紅西裝,頸上圍一條白紗巾,再把扎的兩條長辮解開,披散在肩,往河邊一站,準能讓他瞅直眼。
李梅又納起悶來。在外掙錢是苦差,特別是搞建筑的,爬高下低,風吹日曬,怎么回來個個都像城里人?還有那些給人家當保姆在餐館涮盤洗碗的。難道外面是“養老院”?村里人也都這樣說。要是這樣,她結婚后說啥也得跟他去一回。掙錢不掙錢先不說,見見世面也不枉活一生,何況兩人還能天天在一起。有空時,也學學城里人,白天挎著胳膊逛逛大街,晚上一起去看看電影,或是像電視里那樣,在僻靜處談談心里話,你親親我,我親親你,那多美?可他什么時候來呢?李梅又有點恨他了。
劉喜來了。
他所在的建筑隊,給吉林一家造紙廠建了一幢六層綜合辦公樓,辦公樓被當地政府評為優質工程,他被本鎮工程處評為先進工作者。
他的心中早就燃起了熊熊之火,就差沒把心燒化了。他不想再折磨自己,下定決心要把積聚的情火統統噴向李梅。回到家,他和家里人應酬幾句,就去了屋后的河邊。河里結了一層冰,他覺得左手食指還在隱隱作痛。
他看見李梅正在砸破冰的地方洗衣服,不由喜上心頭,盡管這是他早就預料到的。李梅比以前美多了。美得怎樣?他說不出。他覺得比自己見到的一張畫還美。哪張來?想起來了,就是工地宿舍自己床頭上的那張。那是他在一次雨后沒法干活逛商店時,看到那張畫很像李梅,他才買的,如今就在他還沒顧上打開的背包里。
俗話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一年相思此刻變成相聚,各自的心情誰能形容?激動的話語誰又能知道從何說起?不用說,他們的心中都翻騰著巨浪,然滔滔巨浪又像被一道閘門卡在嗓眼,都感到血壓上升喘氣艱難,身子在不停地顫動,時間也出現了暫時的休克。好在眼睛最能表達心聲,無聲的對視最能代替直言的傾訴。
又是李梅先開口,咋啦,不認識了?劉喜如夢中驚醒,忙說,不不不,你你洗衣服。李梅笑笑問,什么時候來的?外面苦嗎?劉喜答,剛來,力氣活,沒啥。李梅擰了一下手里的衣服仍笑著說,大老板衣錦還鄉,沒領個媳婦來?劉喜也笑笑說,你……你真會開玩笑。李梅還是笑著說,聽說東北的女子長得很漂亮。劉喜不再笑,愣了愣說,你看我這樣子。李梅也收住笑,哪里孬?就這身打扮,往城里大街一站,也能吸引一大群。劉喜說,天天干活兩頭不見太陽,哪有那閑空?李梅說,我聽說,外出打工的,都是白天上班,晚上逛大街進歌舞廳,你難道沒去享受享受?劉喜說,下班飯碗一推,身子像散了架,誰還有那份閑心?就是有,咱土哩吧嘰的,誰又能看上?李梅說,我看不錯,帥哥一個,挺惹人喜歡的。劉喜問,惹人愛嗎?李梅答,這還用說?
劉喜又不再說話。時間在悠悠飛逝。他看到,一對鵝在水里引頸對視。
李梅焦急地等待著劉喜的下文,盼著劉喜把自己最想聽的話說出來,了卻心愿,可劉喜——劉喜見李梅身后有人來,說聲走了連頭也沒再回一個。李梅恨又不打一處來,心里更往狠里罵,劉喜,你個膽小鬼,你個木頭疙瘩!
劉喜不知李梅做了一個他死的夢,更不知自己做的夢,跨千山,越萬水,與李梅的夢銜接在一起。他撫摸著左手食指上的傷疤,又想起了那個令人心悸的夢。
他怎么也搞不清,迢迢千里,咋就跑到自家屋后的河里洗起澡來。洗著洗著,一輛無人駕駛的娶親車直對他開過來,還沒等他生出躲的念頭,車就把他的頭撞得血肉橫飛,又把他按到水底,水直往他嘴里灌。肚子成了皮球,他就浮了上來,一浮上來,就聽有人喊救命,尋聲轉身,就見車里的新媳婦破窗而出,直撲過來,他趕緊伸出雙臂,剛觸到新媳婦的一只手,沒想到新媳婦反手一用力,把他抱在了懷里,接著就聽到李梅的聲音,你沒被軋死吧?他定神一看,抱他的正是李梅,說了聲沒有,本想也把李梅抱緊,可兩手卻把李梅推開了,李梅就看到了他手上的血,問他疼不疼,還沒等他回答,兩人就一起沉到了水底。他覺得很悶,憋不住了,一張嘴,又被猛灌了幾口水,鼻子發酸發痛。
又不知怎么,他倆一絲不掛地被吊在了那棵曾吊過一對男女的古柳樹上。他覺得很不自在,就亂掙,一掙卻醒了。好家伙!睡在他左邊的一個工友,兩手緊摟著他的脖子,一條腿重重地壓在他身上。他抬手想給工友拿掉,剛一動,左手就火辣辣地痛。他明白左手被壓著了,便用右手輕輕把工友推開,左手傷口又痛得鉆心,再也睡不著,就又想起下午的事。
當太陽的最后一道光芒,通過旁邊樓群的縫隙仰射到他的臉上,他仍感覺刺眼,便有意歪頭,讓安全帽正好擋住,順勢看樓下的一個自來水籠頭,見一位年輕女子在洗衣,便又想起了李梅,想起了他家屋后的那條古河。想著想著,瓦刀就落在了他左手食指上……
夢能說明什么呢?難道李梅真的出嫁了?夢都是反的,絕對不會。是不是托夢向我傳遞什么信息呢?他瞅著床頭上那張畫,畫面因沒開燈有些模糊,而那雙多情的眼睛分明是在期待著什么。有情人的心總是相通的。他知道李梅想他、愛他、掛心他,他也打心眼里都想娶李梅作媳婦。兩小無猜,情投意合,真能喜結良緣,那該多好!一個在家照顧爹娘操持家務,一個在外打工掙錢,書來信往,恩恩愛愛,大事共同商量,小事自己作主,誰也不強制誰,誰也不改變誰。適當的時候,兩人一塊出來打工,趁年輕在外多闖闖,多看看,多學學,然后夫妻雙雙風風光光回家,辦個廠開個公司,帶著全村人都富起來,都過上紅紅火火快快樂樂的好日子。他認為,真能娶李梅作媳婦,是他這輩子的福氣,下輩子就是變牛變馬也心甘情愿。
曾幾時,在陰雨天不能干活的時候,他也到百貨大樓里轉轉,瞅瞅這摸摸那,總想給李梅買點東西,可許多次他拿在手里又只好作罷。真要買了就得送,送了就表明了關系,關系一明,一定會遭到家里人的反對,村里人的斥責,好心的人們也必定會用那棵吊死過一對男女的古柳,來輪番開導他倆。
具體年月已記不多清了,反正這事就出在咱村。有兩個也像你們這樣的年輕人,私下里偷偷好上了,一次約會被人發現,就給張揚得全村大人小孩沒有不知道的。兩家老人哪容這種丟人現眼的事?各自在本姓族長面前表過態,就分別把兩人嚴加看管起來。這對男女是一對天生的情種,被家里人揍得死過去多少回,還不思悔改,不知怎么,就在同一天晚上跑了出來。那本應是一個有圓月的夜晚,由于天陰,月亮被遮住,兩人就借著這個機會,在河邊那棵遮天蔽日的柳樹下自己拜了天地。等村里人聽到半夜憑空響起的鞭炮聲,驚奇地趕來,兩人正在點起的一根紅燭下,不知羞恥地野合著。明擺著,兩人企圖用既成的事實得到大家的認可。可他們想錯了,傷風敗俗,會有好結果嗎?雙雙被赤條條吊死在那棵柳樹下……至今,大家一提這事,無不認為是一種恥辱,無不斥罵他們丟盡了村里人的臉。那還得了?兩姓稱呼是上輩人因血緣延續下來的,真要成全了他們,村里不就亂了套?原先叔侄相稱,變成了兄弟,本是稱兄道弟,競成了爺們兒,都是一村人,低頭不見抬頭見,見面該咋就咋慣了,乍一改口,尷尬不尷尬?外村人見了笑話不笑話?人還要一輩一輩活下去,沒皮沒臉,就是自己稱心如意活成千年王八,脊背上也會讓人戳滿篩子一樣的窟窿,那有啥意思?天涯處處有芳草,趕快改弦易轍犟驢回頭,千萬別一棵歪脖樹上吊死,不值得!
諸如此類大同小異的話,肯定會讓他那從小就聽得生了老繭的耳朵,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其實,他也很同情那對男女。小時候,每當聽大人講一回,他都希望有人能重新演繹這件事,并衍生出一個相反的結局,遺憾的是一直未能如愿,而看到的卻是在這件事的影響下,不少暗戀的男女生分后,不是男的遠走他鄉一去無回,就是女的遠嫁偏僻小村,幾年難得回來一次。當李梅走進他的心里的時候,他也曾生出巨大的勇氣,發誓……可總又在關鍵時刻退縮。
這幾年,農村的各種舊風俗舊觀念,漸漸被翻箱搗柜地拾掇出來,并用現代科技加以武裝,貌似冠冕堂皇,實則是換湯的藥,有時這藥比原汁原味還厲害。于是,舊事重提,本就根深蒂固,再說又有濃厚的地方色彩,哪能不枝繁葉茂?就連那河邊赤裸的根須,也比以前密了、直了,似乎在禁錮那河水別再流動,庇護那古柳長生不枯。然而,就在那古柳的左邊,一條小溝接通了村外的河,而這河又在鄰村的村口被堵塞了。可他總希望古柳能枯死,河水能換新,回家后能讓他有一個驀然的驚喜。
現在回來了,光一身穿戴,讓人見了都眼前一亮,誰不愿錦上添花成人之美?可他一聽介紹的不是李梅,也不問三七二十一全推了。爹娘問他是不是自己有了,他就趁機說了,還沒說完,爹就打斷說,快死心吧,你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別給我丟人現眼。娘說,李梅那孩子,要樣有樣,要心有心,要是輩份一樣,咱可托人去說。他說,又不是一姓。爹說,前有車,后有轍,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他又說,時代不同了,婚姻自由。爹又說,我看你敢自由,敢自由,除非你不是我兒子。娘趕緊說,好孩子,聽話,就是咱同意,梅子爹那老倔驢,是你能說通,還是梅子能說通?爹瞪著娘說,你給他胡說啥!我這里就通不過。娘愣了愣又說,這事就到此為止吧。時代是不同了,可人也更講究面子了,就這要是讓外人知道了,你這輩子別想找對象不說,連累得梅子也難找個好婆家。他生氣地說,都找不到正好!爹又沖他瞪起眼來,想得美!老子決不會把臉當屁股讓你得逞。
劉喜再見到李梅,總是盡量克制自己,不敢再有過分的熱情,唯恐把兩人情火燃到不能自抑的程度。他想把兩人的事在時間上拉長一些,留一個緩沖地帶,來尋找一個明確關系的好時機。現在人不是都愛錢嗎?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自己在外把錢掙得花不了,想娶李梅也就是一句話,誰還敢攔?又不是在城里八十的老頭娶十八的小姐,他們是年齡相當情投意合天下無雙挺般配的一對。可現在搞建筑活好干錢難要,就是要到手了,湊合過日子行,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又得等到啥時候呢?就是自己等得起,李梅能等得起嗎?李梅能等得起,她爹能讓她等嗎?又咋樣才能掙很多錢呢?這也是他一直沒把打算告訴李梅的原因。這天晚上,他想著想著就出了門,走到古河邊,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今晚要是能見李梅,還是先把自己的打算告訴她,免得她一單獨見面就費盡心思掏他的心里話,興許她還能幫著出出主意。可她今晚出來嗎?瞅瞅李梅的家,燈是亮著,可門關著,故意站在燈亮里盼了一會兒見沒動靜,于是又瞅著河想自己的心思。正想著,突覺肩上挨了一掌,接著就聽到李梅的聲音傳到耳里,想跳河?劉喜說,真想跳河。李梅問,有啥想不開的?是不是沒對象愁的?劉喜走進暗處說,是的。李梅跟到暗處說,現成的,你咋不找?劉喜故意問,在哪?李梅答,你說在哪?人家專等你領著遠走高飛呢,你敢嗎?劉喜說,敢,不過……
梅子又死哪去了,我看她以后再出門。
劉喜聽到對岸傳來李梅爹的聲音,便咽下要說的話轉身就走。李梅真想幾步趕上去,一把掏出劉喜的心。
李梅爹果然沒再允許李梅晚上出門,但此后兩人仍能像往常一樣,常到河邊站站,互相滿足一下彼此想見的渴望。每每此時,李梅就顯得格外機敏,總想從劉喜的表情、動作、支言片語中,找到“不過”后面的答案,可次次除聽到“要多掙錢”、“有錢就當家”之類的話外,什么也沒得到。
李梅再也沉不住氣。既然劉喜說了“敢”字,再見他,我就索性把話說透,讓他帶我到外地去。這世上,哪里水土不養人呢?
李梅開始私下里做準備。
臘月二十三,過年的氣氛已經很濃了。薄暮漸臨,李梅把最后一包剁餃子餡用的蘿卜片壓凈水,端進鍋屋,轉身出去,打算湊這機會到河邊洗衣,看看劉喜在不在,要是在,就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他,到那時,生米已成熟飯,家里又鞭長不及,他們目的不就達到了?
可娘攔住說,梅子,別出去了,把肉皮子割下來,幫我趕快把餡子剁出來,不然你爹回來又要發脾氣了。
李梅很不高興,但沒有表現出來。娘也不容易,晚一天就晚一天吧,就是現在去了,劉喜也不一定在。李梅割肉皮子的時候,猛然發現娘的白發又增了不少,鼻子一酸,就改變了事先不讓娘知道的硬決定。她認為應該先向娘透透氣,讓娘有個心理準備,免得到時候娘心里轉不過來出意外。娘把她們姐弟五個從小拉扯大,吃的苦受的累誰能數清?還受了爹一輩子氣。當然,打算跟劉喜外出的事不能說。
李梅往門外瞅瞅,見爹還沒進家,就說,娘,我給您說件事兒?娘刮著姜皮說,啥事?你說。李梅說,我想和喜子……娘急忙往門外瞅了一眼,轉臉就說,不行。李梅問,咋的?娘又說,你爹早看出來了,你還記得那天晚上你出門嗎?我只替你說了一句話,他差點把我掐死,你要想讓我死得快,你就……
李梅聽到這,早嚇出一身冷汗,又見爹從大門外進來,哪還敢再說下去?
春節過后,劉喜又走了。李梅又是他走后才知,一知,心又騰地懸起來,心懸起來,后悔也就跟著生出來,要是不對娘說……可后悔有啥用?轉而又冷靜下來。
他臨走咋不想法告訴我呢?可人家為啥要告訴你呢?你跟人家是啥關系呢?就是,啥關系呢?就憑能跟你單獨說說話,就斷定人家心里有你?人家要是心里有你,你次次把話說那么明,人家咋每到關鍵時刻都不給你個明話呢?難道男人一出外膽就變小了嗎?要不,就是人家早在外有了,對你只是念小時候的情義出于禮貌或是心懷鬼胎逢場作戲。哎呀,對了,以前咋沒往這方面想呢?聽說在外的打工仔打工妹,千里姻緣一線牽的到處都是,男人一出外就移情別戀的,現在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可能在外遇上了長得更俊的。要是這樣,你剃頭挑子一頭熱就不值了。
日子過得好快,轉眼已過了麥忙季節。稻子正長,春玉米在孕穗,豆莢還癟著,秋天還不知有個啥結果。
劉喜又是音信全無。李梅經不起爹娘的一再催逼,就狠下心答應了一門親事認了命。
男方借口家里人手少,自己又常年在外,還是長子,下面弟妹也都到了婚嫁年齡,便提出年底結婚,生辰八字也讓人合好了。李梅爹娘將心比心,又恐李梅再舊情復發夜長夢多,也想早了卻心事,日子經雙方協商訂在了這一年的農歷臘月初十。
農歷臘月初十,天氣格外陰冷,與喜慶的日子很不融合。河里結了厚厚的一層冰。
上午十點多鐘,發嫁了。
在噼哩啪啦的鞭炮聲中,李梅被抬上轎車了還和女伴們嘻嘻哈哈。一個圍觀的婦女說,你看她心多硬,出門子了也不哭。李梅把頭從轎車里伸出來,用眼尋到那說她的人道,喜日子哭什么?說完就愣住了。
李梅看見河的對面,劉喜木頭似的立在那里,穿的跟上次從外面來時一樣,卻不知他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李梅很快把頭縮進去,車里隨即傳出“哇”的一聲。
哭啦哭啦。
哭嘍——掉淚嘍——
多掉些吧,孝順閨女,上轎掉的淚,是給娘家留下的金豆子銀豆子。
咦——她咋又哭啦?
只有圍觀的幾位老人還在說什么金豆子銀豆子,很多人都納悶,這是咋啦?
嗚嗚——
李梅哭得更厲害了……
第二天,李梅回門,聽說劉喜在她出嫁那天,不小心滑進冰窟窿,再沒有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