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郁香巷

郁香巷不到二百米長，三四米寬。因周遭高樓林立，里面難見陽光，長年陰濕，絲絲縷縷散發(fā)出甜腥而腐蝕的氣息，但也是個吃穿用度的小世界，早點攤，水果店，美容室，刻印社，麻將館，首飾行，紅磨坊，沱江魚府，盛昌洗浴，全順租車，紅娘熱線，巾幗鐘點，木蘭家政……當然也有就著巷子兩邊擺地攤的小商販，賣一些光怪陸離的小玩意，煞是吸引人。

細女每天經(jīng)過郁香巷，腳步總會慢下來，好像巷子兩邊形形色色花花綠綠的店鋪，粘住了她的目光，絆住了她的腳跟，稍不留神就會一個趔趄，撲向一個個行色匆匆的人身上。好脾氣的，瞪一眼了事。不好說話的，就惡語相向。那次，她不小心踩到一個胖女人的腳。哎喲一聲尖叫，像京劇的唱腔，頓時劃破空曠的巷子。繼而是雷暴般的斥喝子彈般飛來，媽耶，疼死老娘……你個鄉(xiāng)巴佬，鄉(xiāng)巴佬，眼睛瞎了——細女驚恐萬狀，臉色慘白，一個勁地賠不是，對不起，大姐，對不起，俺不是有意的。在行人復(fù)雜目光的注視下，胖女人一手提著受傷的腳，一手捂著臉，呲牙咧嘴，好像臉也被踩了一腳，倒了八輩子霉，出門遇到一個鄉(xiāng)巴佬。胖女人說完，一拐一瘸地走了。這種情形雖不是經(jīng)常發(fā)生，但也絕非偶然。這讓細女有些不自在，也有些迷離，她似乎有種預(yù)感，好比自己的身體，到了每月的那幾天，感覺就來了。每次有感覺時，她走進郁香巷總是特別小心，盡量一步一個腳印，與行人保持足夠的距離。即使這樣，擔心的事該來還是來了。因為，你不撞別人，不等于不被別人碰。

那次，一個冒失鬼，慌不擇路地沖進郁香巷，突然像頭發(fā)瘋的公牛，一下子頂翻了她，慣性使然，細女順勢撞向前面的行人，這下不得了，五六個人多米諾骨牌般倒下，要命的是，其中有位七十多歲的太婆。太婆似乎摔得很重，躺在地上，麻花般地扭成一團，痛苦地呻吟著。此時正是上班的高峰期，郁香巷瞬間被堵得嚴嚴實實，很快，警察趕來，將太婆送到醫(yī)院，經(jīng)檢查，無甚大礙。虛驚一場。細女雖沒有蝕財，但耽誤了半天時間，扣了獎金，還遭到老板一頓訓斥。

細女打工的鹵菜店在城南的鬧市區(qū)，而她的租住屋位于城北的城中村，如果步行上班，穿過郁香巷，也就刻把鐘的樣子。當然有公交可坐，可細女一次也沒有坐，不是不想坐，而是舍不得花一塊錢。穿越郁香巷上班，好處也有很多，除了省錢，還能省時，省力，更為關(guān)鍵的是，細女喜歡走郁香巷，每次走進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郁香巷，感覺很好。到底好在哪，細女說不出個所以然。其實呢，這是一條老巷，破舊，殘敗，如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嫗，靜靜地臥在這個城市的深處。人們忘不了這條巷子，很大程度上，因它處于這座小城的中心，南來北往的人，喜歡穿越它，這叫抄近路，走捷徑。有想像力豐富的人，還把郁香巷想像成一個遲暮美人，現(xiàn)在它是老了，老掉牙了，老得體無完膚，地面常年積水，坑坑洼洼，不小心一腳踏上去，污水四濺，蚊蠅亂飛?？伤灿心贻p光景，風華絕代時，誰能想像得出它的風流與魅力嗎？

細女不可能去想象郁香巷的前世，畢竟她才二十三歲，從農(nóng)村進城不到三年時間，她只能看到郁香巷的今生。前世的郁香巷，前世的郁香巷的故事，與她無關(guān)。而她要做的，或者說，要想的，就是每天全力把鹵菜店的生意打理好。這是她作為一個打工妹，立足城市的唯一資本。這家鹵菜店設(shè)在一家大型超市內(nèi)，一排玻璃櫥窗，擺滿了鹵雞鹵鴨鹵蛋鹵牛肉鹵花生米，每天都賣得精光，連個鹵雞翅膀尖都不剩。許是小城人油的葷的吃壞了胃，對鹵制品格外鐘情。盡管生意興隆，但老板發(fā)給細女的工資一塵不變，每個月750塊，不多不少，是這座小城的最低工資標準。因此，細女不得不節(jié)省，不得不計算，除了吃飯穿衣，她幾乎不敢花什么錢。逢年過節(jié)回老家看父母，也是兩提黃石港餅，或三袋白鴨皮蛋，都是這座小城的土特產(chǎn)：便宜，實惠。拿回老家八字門，張家分一點，李家送一點，既做了人情，又好看長臉。

說來也怪，每次回老家前，細女睡不香，吃不好，恨不得插上一雙翅膀飛回八字門?？稍诩掖袅瞬坏桨胩欤涿畹刈兊米タ衿饋?，煩躁起來，看琢食的雞不是雞，看吃屎的狗不是狗，兩眼無神，雙唇發(fā)白。母親看在眼里，輕嘆一聲，默默地地為她收拾行李。像對待貴客一樣，還不忘往她包里塞十幾個老母雞下的土雞蛋。這是自家養(yǎng)的雞下的，純粹的土雞蛋，個兒小，兩頭尖，有的還帶著雞屁股的余溫。細女當然不可能去體會雞蛋的個頭與溫度，她的心早已像鴿子一樣撲棱地飛回小城。當車子穩(wěn)穩(wěn)地駛?cè)胧袇^(qū)，城市的高樓大廈漸入眼簾時，細女風急浪高的心湖才漸漸平息下來，臉上像喝足了奶的嬰兒，露出富足而安詳?shù)纳駪B(tài)。小城有什么值得她如此貪戀呢。母親不明白，細女自己也說不好。她就是覺得，自己天生屬于城市，只是上帝誤將她像個棄嬰一樣丟在偏僻的農(nóng)村，現(xiàn)在，她要找回原本屬于自己的生活，她要同以前的自己一刀兩斷，同老家八字門劃清界線。

城里的條件的確很好?；秀敝?，細女覺得自己曾經(jīng)在此生活過多年，一切都顯得是那么熟悉，很多地方還留有她鮮活的氣息和模糊的足跡。那錐子一樣聳立的高樓，那形態(tài)各異奪人眼球的招牌，那馬路上流水一樣延綿不斷的汽車，還有那穿著吊帶裙的女人招搖過市，這種裙子露肩露骨，性感十足，她以前只在電視里見過，沒想到在大街上像看大戲一樣舉目可見。最令她鐘情和糾結(jié)的，還是郁香巷，她喜歡郁香巷，就像喜歡城市，喜歡城市生活，沒有理由可講?？擅看未┰接粝阆铮刃纳鷼g喜，又莫名郁悶。為什么自己走進郁香巷，經(jīng)常像頭迷失方向的羔羊，跌跌撞撞，找不著北呢？事情越是刻意避免，它偏偏奇怪地越是要發(fā)生。那天傍晚，她正走在郁香巷，突然感到身后有個硬物頂上來，軟軟的。回頭一看，嚇得差點一口氣沒緩過來。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西裝革履，手里提著一個锃亮的公文包。身子緊貼著她，下身竟露出那個碩大的家伙，像條猩紅的蟒蛇探出來，興奮地搖頭晃腦——流氓……細女猛地邊喊邊跑，一連沖倒多位行人，還撞翻了路邊的烤薯爐，大大小小的熟薯滾了一地。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難道自己陷入了什么精神魔咒？抑或是神經(jīng)幻覺？細女冷靜地思考了幾回，漸漸地悟出了什么，問題似乎不在自己，而在于郁香巷。這條巷子，對細女來說，充滿著神秘氣息，曖昧色彩，還有種虛無縹緲的玄機。如果有前世，她相信自己的前世一定與這條巷子有關(guān)系。直到有一天，細猴突現(xiàn)郁香巷，她才徹底明白，這的確不是一條普通的巷子。

那天傍晚，大約六點多鐘的樣子。太陽落下去，紅霞撲上來，回光返照使郁香巷里的光線正好，不明不暗，柔和，涼爽。巷子里的小攤小販，又開始擺弄起晚上的生意。攤上各式各樣的小玩意，閃閃發(fā)光，有的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有的像青蛙一樣呱呱呱呱，還有的發(fā)出激光一樣五彩的光。此時過往行人漸漸多了起來。細女下班后，本來是與同伴黃花一起走的，中途，一帥哥像個飛毛腿導彈，精準地攔截了黃花，拋下細女一個人無著無落地飛。黃花與細女一起賣鹵菜，也是從農(nóng)村來的，年紀比細女小兩歲。黃花長得真像一朵春天里的黃色小花，常常引來各路蜂蝶嗡嗡嗡嗡，不絕于耳，讓細女既羨慕，又嫉妒?？伤雷约洪L得不如黃花，可能連黃花的一瓣花朵都不如，沒有男孩子會圍著她跳舞，更甭提采蜜獻殷勤了。這不免讓細女很郁悶，更多的時候是沉默。而此時，心里的潮水又開始泛濫成災(zāi)。以前遇到好看的好玩的，她都要停下來，或干脆蹲下來，摸一摸，瞅兩眼，現(xiàn)在，她看什么都不順眼，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出郁香巷，好像來來往往的人身上都長著長毛刺，稍不留神就會刺傷自己。

走了幾步，她感到身后有異樣的目光，像軟鏈子一樣，甩過來套住了她的雙腿，腳步竟有些踉踉蹌蹌。心里不由一緊。近段時間，報上經(jīng)常刊登郁香巷有歹徒出沒的新聞，已經(jīng)發(fā)生了幾起。其中，最殘忍的，是一個女的，身上二百多塊錢被搶外，還遭到幾名歹徒的強暴。這個惡性案件，引起了警方的高度重視，公安局長坐鎮(zhèn)指揮，誓言緝兇，給百姓一個滿意的答復(fù)?？蛇^去了差不多兩個月，不聞鐘響不聽罄響，自然引發(fā)市民的更大恐慌。深夜，走郁香巷的人越來越少，即使走，也是三五成群的，結(jié)伴而行。細女緊張得要命，側(cè)身拐進一條胡同。這是郁香巷深處的一條胡同，這樣的胡同，巷子里有五六條，歹徒都是借著這些曲里拐彎的胡同作案，然后伺機逃跑。

細女屏住呼吸，探出頭，偷偷觀察郁香巷周圍的情況。人來人往，似無異常。此時天漸次暗下來，幾聲悶雷響過，天好像要下雨了。細女小心地吁了一口氣，走出胡同，走快腳步?？斓较锟跁r，猛然斜插出一個人，樹樁一樣立在跟前。細女嚇得心快跳了出來，人傻傻的，呆立著。是細猴，那個像猴子一樣的男人。細女身子緊縮成一團，似乎遇到一條吐著長長信子的蛇。細猴蓄著長長的頭發(fā)，胡子拉碴，瞇著眼，嘴角叼著煙。裸露的胳膊上，紋著一條龍，發(fā)出熒藍色的幽光。細女退后兩步，本能扶住路旁一根電線桿。幾個月不見，她沒想到，細猴會變成這樣，簡直認不出來了。

細猴是個什么人呢。細猴與細女是小學同學，人瘦，皮膚黑得像個非洲人，是個從未拜過師但壘起屋來像模像樣的砌匠。這證明他是個精明的人，智商不低，在農(nóng)村絕對是個吃得開的主，但細女一直瞧不起他，總?cè)⌒λ詻]吃相，坐沒坐相，走起路來像討飯一樣，干起活來像耍猴一樣，是個完全沒進化好的猴子。當然，細女對自己的長相，也是有數(shù)得很。寬臉龐，塌鼻梁，細眼睛，整個五官給人一種過度壓縮的失調(diào)感。好在，她個子高挑，這一筆將整個人脈改變了。胸有了，腰有了，臀有了，修長的雙腿也有了，這些也夠吸引花脈男人的目光。細猴算其中厚顏無恥的一個，他曾經(jīng)直接了當?shù)貙毰f，我猴，你丑，半斤對八兩，正可謂一個要皮絆，一個要絆皮。皮絆是當?shù)厝诵稳菽信徽旉P(guān)系的，細女聽了又急又氣，又氣又惱，又惱又恨，滿肚子委屈卻找不到詞兒來還擊，只有一個勁地呸呸呸呸呸呸呸，一連吐了十幾個呸，似乎要將那個夏天晚上的不堪之事像一口濃痰從嘴里吐出來?？稍绞沁@樣，那一幕如一枚鐵釘尖銳地嵌入細女的肉體與靈魂，成了一個永遠無法抹平的傷疤。

說起來都是露天電影惹的禍。當時鎮(zhèn)里正搞電影下鄉(xiāng)，多少年沒看露天電影的村民，似又回到了幾十前的激情燃燒的黑白世界。不過，有人覺得看電影不過癮，不如看人來得痛快。這人就是細猴，細猴趁著朦朧的夜色摸進細女家，手腳利索地把她睡了。這事放在城里，是驚天動地的大事，鐵定進號子吃牢飯，可在農(nóng)村，事情變得復(fù)雜起來，曖昧起來。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鄉(xiāng)親，你一言，我一語，七說八說，壞事競說成了好事。知根知底，正好一對嘛，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細女父母清楚女兒的處境，長相擺在哪兒，人不傻但也不聰明，能找個靈光活泛的男人，也算是一種造化。就驢下坡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細女開始極力反抗，可經(jīng)不起父母的威逼利誘，細猴的死纏爛打，加上親戚朋友的好說歹說，竟半推半就同意了。不同意不行嗎？行，可以尋死。細女那天的確抓起一瓶敵敵畏，聞著氣味刺鼻的農(nóng)藥，她害怕了。她不想死，她想活著?；钪嗪?，每天累了能睡，渴了能喝，餓了能吃，她最愛吃向日葵瓜籽，甜的，咸的，甚至是辣的，都愛吃，且百吃不厭。為此沒少挨母親的罵，一個女孩子，如此貪吃相，長大后如何嫁人？細女當然想嫁人，她還想長大后嫁個好男人，好好做愛，生個白白胖胖的兒子，然后一家人甜甜美美過日子?？涩F(xiàn)實與理想是兩回事。既然死不成，只有離家出走。一個黑黝黝的深晚，她一個人偷偷背起包裹進城了。進城后的細女，猶如找到了一個世外桃源。又驚又喜。幾經(jīng)周折，最終找到一份鹵菜店的工作。生活環(huán)境變了，細女自身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她漸漸適應(yīng)了城里的一切，也漸漸遠離了鄉(xiāng)村八字門，遠離了父母和土地，更遠離了那個像猴子一樣的男人，偶爾回老家見到細猴，雙手不自覺地驅(qū)趕，拍打，像要追打一只可惡的綠頭蒼蠅。吃不上嘴的細猴，有時急不可耐，直接進城找她。城里不比鄉(xiāng)下，打蠻纏經(jīng)是行不通的。有一天，細猴費了好大勁找到細女的出租屋，欲像那個夏天的晚上霸王硬上弓，細女再不是那個膽小怕事的農(nóng)村妹，她凜然伸出雙手，如兩把利劍，寒光閃閃，不讓細猴近身。畢竟男人力量大，對峙了幾分鐘，細女大汗淋漓，腿發(fā)軟，手抽痙。細猴見機撲食，將細女摁倒在床。手忙腳亂之際，細女使出最后一點力氣，扯開喉嚨吼了一嗓子，流氓，抓流氓——很快有腳步聲傳來，細猴嚇得提起褲子，溜得不見蹤影。從此再也不敢登門，耍不軌行為了。

細猴死死地盯著她，目光中射出邪惡的意念?？磥碜陨洗螐娦序}擾后，這家伙色心不死，一直惦記著。細女抬腕看了看表，七點差一刻。郁香巷此時完全黑下來了，遠處近處的燈光都亮了起來。有歇斯底里般的音樂流出來，撞擊著行人的耳膜。細女暗中做了一次深呼吸，強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她想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于是，高昂著頭，挺起胸脯，雙腿像兩根呼呼生風的雙截棍，走出郁香巷。

細女知道這個男人不會輕易放過自己。走了大約十幾米，果然，身后傳來一聲斷喝，站住……站住——細女站住了，但沒有轉(zhuǎn)身。這時她心里有數(shù)了，這個像猴子一樣的男人，不會拿她怎么樣。畢竟這是城市，是在大街上。細猴跟了上來，氣急敗壞的樣子，你，不是細女，你——到底是誰？

問話太突兀，細女一時拐不過彎來，不得不扭頭看了一眼細猴，想笑，卻笑不出來，臉上仍掛著一副不屑的神情。細猴的嘴臉軟了，用討好的語氣說，我知道你是細女，但真的不像細女，你，變了……變好看了。剛才你從郁香巷走出來，我真懷疑自己看錯人了。細女實在忍不住，笑了一下。人一笑，緊張的氣氛緩和了許多。細女輕蔑地說，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吧。細猴含糊不清地說，你……真的，變得——好看了。騙你我不得好死。其實，這幾天來，我一直在郁香巷蹲守，每次看你經(jīng)過這里，我……簡直認不出你了，你變好看了，與以前不一樣了。細女心里隱隱升騰起一股甜絲絲的味道，就像三月三母親蒸的白饅頭，遠遠就能聞到那種透徹肺腑的清香與富足。她慢慢拿正眼瞧了一下細猴，若有所思地說，你的意思是，我每次穿過郁香巷，就變得好看了，不穿過郁香巷，就不好看了？聲音很輕，但語氣很重。細猴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后又點點頭，囁嚅道，說不好……反正你——變得越來越好看了。說完，竹竿樣的身子一閃又一閃，消失在街角。

沒有細猴騷擾的日子，細女的生活過得平靜，踏實，也有規(guī)律。每天按時上班，準點下班，一到休息日，或窩在屋里美美地睡一覺，或約小妹黃花去逛街。是什么都不買的那種逛，走哪算哪，有啥看啥。有時，她腦海里會閃過那張猴子似的臉。不是忘不了這個男人，而是忘不了他說過的話。他說自己變好看了，越來越好看了，是真話，還是戲言，她相信這是真話。

其實，說她變好看了，不是細猴第一個說的。黃花不止一次說她變漂亮了。黃花說這話時，嘻嘻哈哈的，一點正經(jīng)都沒有。為此細女沒在意。一個女人說另一個女人漂亮，就像一朵花說另一朵花艷麗，是沒有多少實際意義的。現(xiàn)在，這話從細猴嘴里說出來，從一個近乎流氓無賴嘴里說出來，且說得鄭重其事的，這就讓細女不能不當一回事了。她曾在出租屋里，拿出在郁香巷買的小圓鏡，一遍又一遍地照自己，鼻子還是那個塌鼻子，嘴唇還是那個厚嘴唇，小眼睛似乎比原來大了些，整張臉看上去，似乎與以前無甚區(qū)別，怎么別人都說自己變漂亮了呢。細女有些不解?？涩F(xiàn)實的情況是，別人都認為自己變了，變漂亮了?，F(xiàn)在每次回老家，遠遠地還未到家門，就有村里老者或婦女，投來羨慕的目光，或喋喋不休地夸贊，這小妮子，到底喝了城里的江水，皮膚白了，也越來越漂亮了。那口氣，好像是城里的江水，是美容護膚品，誰用誰就會變得好看。聽著這些溢美之詞，細女當然受用。更注重收妝打扮了。原來，從不用描眉筆，基本不用唇膏，現(xiàn)在，每天上班前，在臉上涂涂抹抹要花半個小時，也不知涂抹了些什么。

自認為變好看的細女，再次走進郁香巷，感覺比在別的地方不一樣。到底有什么不一樣，她說不出來。只是覺得自己一舉手、一投足，都有不同尋常的內(nèi)容。明顯的感覺是，她個子高，走在逼仄的郁香巷，有一種鶴立雞群的優(yōu)越感。還有那雙修長的大腿，在郁香巷過往的千百雙各式各樣的大腿中，異常醒目，用熠熠生輝來形容一點不過分。更令她暗暗稱奇的是，一走進郁香巷，她無比興奮，渾身充盈著裂變的力量，就像一株正揚花抽穗的稻谷，漿汁飽滿，熟稔暗涌，讓她心生歡喜，青春放蕩。又像走在T型臺上，無數(shù)雙眼睛激情滿懷地注視著自己，掌聲與鮮花從四面八方涌來，她是唯一的表演主角，欣慰，怡然，昏眩，真正有明星般的感覺。

為什么在其他地方?jīng)]有這種感覺呢，難道又是郁香巷的魔法使然？

其實細女心里知道，這是一條乏善可陳的巷子，人們忘不了這條巷子，很大程度上，因它處于這座小城的中心，南來北往的人，必須穿越它，這叫操近路，走捷徑。細女的人生捷徑在哪里，她不知道，盡管她確信自己真的變漂亮了，變好看了。

一天，黃花神情抑郁地告訴細女，她懷孕了。她想讓細女陪她去醫(yī)院做人流。吃驚之余，細女問是誰的？黃花努力地想了一下，木然地搖搖頭。不會不知道吧，細女再次吃了一驚。黃花吞吞吐吐地說，她找過，他們……都不承認，都不想負責——黃花哇地哭了。捂著臉，淚流不止。細女心里很難受，更氣憤，這些臭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不能便宜他們。細女要帶黃花去找他們，一個一個對質(zhì)。有了牛兒，順著牛繩不愁找不到母牛。黃花受到驚嚇似的，不自覺退后兩步，不，不去……沒有結(jié)果的。他們沒一個好人。細女無奈嘆一口氣，只好帶黃花去了中心醫(yī)院，這是這座小城最好的醫(yī)院。細女長這么大從未看過婦產(chǎn)科，不知道婦產(chǎn)科到底是干什么的。進去之后，才知道，人流是個小手術(shù)，十幾分鐘的事，不必住院。懸著的心才落了地。反過頭來勸慰黃花，不要太擔心，沒事的。聽醫(yī)生說，人流就像屙了一泡尿。尿完人，人就輕松了，舒坦了。黃花還是怕，眼里滿是恐懼，手死死地抓住衣角。婦產(chǎn)科很是熱鬧，前來做人流的女人，排成一條長龍。有人掇著茶杯不停地喝水，顯然在憋尿。有人不停地走來走去，像在練體操。黃花冷不丁問細女，為什么要憋尿？細女回答不上來。但不回答不行，想了想說，尿憋急了，憋到一定程度，就像水庫積滿水后，陡然一拉閘，那個東西就會隨著湍急水流一古腦兒帶出來，不會痛的。黃花哦地點點頭，不再吱聲。很快輪到黃花了，人進去后，細女坐在椅子上等了不到十幾分鐘，醫(yī)生出來了，手上端著一個盤子，說要找黃花的家屬。細女慌慌張張地站起來，用手指指自己。醫(yī)生將盤子中的一只杯子交給她，讓她上五樓的專家診室確診。細女顫抖著，牙齒打架似的問發(fā)生了什么事。醫(yī)生簡單地說，沒有刮到毛毛，只刮出子宮的一些息肉。怎么會這樣呢。細女不解。醫(yī)生顯得不耐煩了，看專家，不是讓你看專家嗎？細女頭腦嗡地一響，心急火燎地找到專家室，專家看了一會兒實物，又看了看黃花的病歷，寫了幾行字，天馬行空的，看不清楚。回到婦產(chǎn)科，黃花已經(jīng)出來了，臉色慘白地躺在一間病房床上休息。身子下面一片猩紅。觸目驚心。到底是怎么回事？黃花虛弱地說，醫(yī)生解釋不是懷孕，目前病因不明，回家好好休息幾天，再來復(fù)查。黃花就這樣消失了。這以后，細女再也沒見過黃花。不知道她的病怎樣了。細女為此傷心不已，憔悴不堪，如大病了一場。

再次走進郁香巷，細女腦子里像塞滿了玻璃碎片，一會兒映射出細猴的背影，一會兒疊現(xiàn)出黃花痛苦的表情，一會兒是自己的外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交錯出現(xiàn)，變幻莫測。

很快，又來了一位小妹。一看就是農(nóng)村的：生澀，靦腆，顯然是剛走出初中學校的大門。天下打工妹的經(jīng)歷都是相似的，家庭貧困，讀不進書，只好早早地踏上社會，打工掙錢。然后，企望找個好男人，把自己嫁出去。細女也想把自己嫁出去，她年紀不小了，跨過年，實歲二十四，吃二十五歲的飯。父母快急出個病，一個女孩子，年齡越往上走，麻煩越往下來。要是在農(nóng)村，細女早是兩個孩子的媽了?？涩F(xiàn)在，細女生活在城里，城市不像農(nóng)村，城市就像大海中的漩渦，大城市是大漩渦，小城市是小漩渦，人看起來相隔很近，其實彼此相隔十萬八千里。要想找到一位知心愛人，困難重重，稍不留神還有可能被陷入深不見底的漩渦中，永劫不復(fù)。

小妹嘴巴很甜，管細女叫細姐，一口一個細姐，叫得親熱，甜蜜，就像在叫自家的細姐。細女順其自然叫她小妹。這個小妹是個聰明的精靈，人長得不算漂亮，但很會來事，看著讓人舒服。男孩子一定會喜歡的。細女在心里說，自己要有小妹一半的機靈勁就好了。

小妹也租住在城北的城中村，只不過不與細女住在一塊。每天下班兩人一起穿過郁香巷，一個往東，一個往西?？烧嬲歉鞅紪|西。

一天傍晚，小妹走遠了，細女不知什么原因卻站住了。她盯著小妹的背影，眼睛直直的，像鐵鉤子一樣轉(zhuǎn)不過彎。她以前怎么就沒注意到，原來青澀如酸蘋果的小妹，競也有性感十足的一面，小蠻腰，小屁股，一對馬尾辮，走起路來，像一只可愛的獾豬一拱一拱的，煞是惹眼。細女嘆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身子已經(jīng)傾出去了，可雙腳卻被磁石吸著一樣，邁不開大步。她鬼使神差地轉(zhuǎn)過身，出神地凝望著郁香巷。此時，正值黃昏時分，一縷陽光射進郁香巷，映得四周金光閃閃，像一個天上的街市，美不勝收。細女輕輕地呼了一口氣，像回望久違的記憶，親切而溫暖。此時從郁香巷走出來的人，一個個超凡超脫，似不食人間煙火，男人一個個英俊瀟灑；女人，一個個柔媚驚艷。那一排排店面，如一座座宮殿，霞光萬道，熠熠生輝。這哪里是凡間塵世，簡直是宛若仙境，人間天堂。細女心里波瀾起伏，胸口砰砰砰跳個不停。真好，她對自己說，話音剛落，腳步已不由自主地走進郁香巷，身子已融入這天上的街市。她真的像一頭迷失的羔羊，闖入了一片綠草地，這里水草豐美，景色宜人，芳香四溢，氣象萬千。她貪婪地呼吸著，張大嘴巴，只覺異香撲鼻，口感生津，渾身充盈著無比喜悅的力量，推動自己不知疲倦地穿行郁香巷。這個傍晚，她從巷子這頭走到那頭，又從巷子那頭走到這頭，仿佛走了一個世紀，走進了洪荒時代。直到天完全黑下來，四周燈火如繁星點點，她才停下腳步，人虛脫得氣若游絲，花枝亂顫。

這以后，穿越郁香巷，成了細女的一個行為習慣。她也確信，穿越郁香巷，真的能使自己變得越來越漂亮。每天上下班自不必說，即使是休息日，她有事無事，也要穿越郁香巷，每次三五個來回。似乎不這樣，她心不安，食不甘，寢不眠。細女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相反，她覺得這很好，就像有人喜歡打麻將，有人喜歡旅行，有人喜歡唱歌，有人喜歡看電影，還有人喜歡聊天，三五個女人坐在一起，唧唧呱呱半天，不知說了什么。而她，喜歡走郁香巷。每走一次，她都感到精神愉悅，身心俱佳，一種直抵肺腑的幸福通電般觸遍全身，就像母親小時候撫摸自己的身體：安詳，舒適，滿足。

最先發(fā)現(xiàn)細女這個怪異嗜好的，是小妹。

開始，小妹以為細女是在逛郁香巷，挑選物品。郁香巷尤其到了深夜，各種打折物品越打越厲害，有的甚至打到七折八折。觀察了幾次，不對勁。細女根本沒有買物品的意思，她來來回回地穿行于郁香巷，像走在一個人的大道上，走得醉心，走得沉實，步態(tài)穩(wěn)健，一搖一擺，沒有半途停下來的肢體動作。小妹很驚訝，繼而很害怕，不敢揭穿這個秘密。好像一觸碰，會有一支利箭朝她兇猛地射來，錐心刺骨。為此，小妹漸漸與細女疏遠了，上下班，也很少一起走。尤其是到了郁香巷，小妹像躲避瘟神一樣，遠遠地與細女拉開了距離。

那天深夜，凌晨一點鐘的樣子。細女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頭有些隱隱作疼，似著涼的前兆。起來后，喝了一大杯溫水，趿著涼拖鞋出了門，像被神靈牽著鼻子七彎八拐地來到郁香巷。此時的郁香巷，行人已經(jīng)很少了。偶爾走來一位，也是行色匆匆，步履像逃荒一樣踉蹌。細女緊了緊身子，從容不迫地開始了穿越。夜色如水，很快漫濕了她的全身。有幾家小店，透出昏黃的燈光，映在細女身上，一閃一跳的。走了兩個來回，細女感到有些累了。這幾天，她身體不適，好事來了。全身酸軟得要命。她準備返回，一條黑影突然從胡同里躍出，如一匹矯健的狼，直撲向她。細女驚恐地叫一聲，她感到地動山搖，渾身痙攣不已。黑影一手死死地箍住她的腰，一手嚴嚴實實捂住她的嘴，壓低聲音，兇狠地吼，別叫，叫就捂死你。細女嚇癱了，但意識還算清醒，借著小店折射出來的昏黃燈光，她看清了一張臉。那挑戰(zhàn)似的眼睛在匕首般的眉毛下發(fā)出貪欲的光?？赡欠置饔质且粡埱寮兦颐黠@稚氣未脫的臉，大眼睛，高鼻梁，尤其是左嘴唇下那顆亮晶晶的黑痣，如一發(fā)子彈，瞬間射進細女的心，疼得她完全昏厥過去。隱隱中，她感到一雙有力的大手，扯開了自己的褲子，還有內(nèi)衣……好久，耳邊傳來罵罵咧咧聲，如夏日的一陣悶雷滾過，他媽的……惡心，算老子倒霉——也許是細女微弱的呼救聲，驚動了沉寂的郁香巷，聞訊走出來的人，看到地上有血跡，趕緊報警，并將她送到醫(yī)院。

很快，色狼落網(wǎng)了。所幸細女沒有受到傷害。地上的血跡，是她的好事留下來的。但警方在色狼的供述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案情細節(jié)：一個女孩子，深更半夜穿行在郁香巷干什么？意欲何為？此疑點警方隨即在小妹處得到證實。小妹詳細筆錄了自己的發(fā)現(xiàn)。鐵的事實面前，細女極力解釋，可她解釋不清楚，她真的解釋不了這種自己認為是正常的，而在別人眼里是怪異的行為。

出事后的細女被炒了魷魚，鹵菜店老板的理由是，她的精神有問題，或者說，神經(jīng)出了毛病。

多年以后，人們發(fā)現(xiàn)，不再年輕的細女，在小城集貿(mào)市場一角擺了一個菜攤，距郁香巷僅一條街之隔。還是操老本行，賣鹵菜鹵雞鹵鴨鹵蛋鹵花生米。而給她打下手的，是她的男人。打死人也不敢相信，這個男人就是多年前的深夜在郁香巷企圖強奸她的色狼。

狼患

清朝光緒年間，終南山山麓常有惡狼傷人。這些狼白日隱匿山林，晚上結(jié)伴覓食。每至深夜，群狼哀嚎，綠光浮動，周邊百姓聞聲色變，紛紛閉門緊窗。人們安身自保，卻苦了院中的牲畜家禽，每當午夜，圈內(nèi)牛哞馬嘶，狼藉一片。當?shù)毓俑奂逯蝎C戶捕狼，那狼似洞察人心，待眾人上山時，個個躲藏得無影無蹤，待各自散伙歸家，復(fù)又群居而至，且肆虐更甚。縣衙上書朝廷，朝廷下旨：人獸各居，互不凌犯；安分守己，狼患自解。當?shù)匕傩占娂娕e家北遷，一時人心惶惶，民生浮動。

原知縣離任后，新任章知縣隨即上任。新知縣性情謙和，舉止莊雅，膝下一子業(yè)已成人，卻不似父親那般溫文爾雅。章公子嗜犬如命，養(yǎng)得一群惡犬，常常折騰得街巷不寧?？h令屢次怒責其子，公子依舊惡習不改。

一日，公子攜眾仆赴遠郊狩獵，整整一晌午空空無收，垂頭喪氣時，見周村田野有雞鴨覓食，牛羊徜徉，遂一聲唿哨，眾獵犬兇悍撲去，一時驢嘶馬鳴，雞飛鴨竄，渾如惡狼攪村。百姓哀嘆一番，無可奈何。

公子口渴舌燥，遣人入戶取水，但家家閉戶攬窗，如避瘟神。當?shù)厣綕居腥殂槎?，爽甜可口。公子遂帶大伙進山取水。時紅日西沉，暮色將至，侍從打勸公子：時日不早，山中常有惡獸出沒，莫如回府再說。公子豪氣沖天：區(qū)區(qū)一獸，何懼之有？今日若逢，必擒而食之！

眾人穿越茂林來到山澗之中。此處野花叢生，清風撲面，更有山泉叮咚，淙淙不息，一派無限風光。眾人掬飲泉水，感覺氣血暢和，好不痛快。

一陣山風襲面而來，夾雜著一股腥臭之氣，眾人不覺打起寒顫。但見對岸亂石問昏黑一片，似乎有綠星浮動，待定睛細看，不覺大吃一驚。原來早有群狼蟄伏于亂崗之中，蠢蠢欲動。眾人驚得魂飛魄散，呼啦一聲四散逃去，剩下公子呆若木雞，不知所措。

眼見公子性命不保，忽聽一陣急促猛烈的鑼聲自公子身后傳來，一群村民揮鋤舉鍬吶喊而來，聲動谷野。

群狼四散，公子獲救。

回來后的公子大病一場，足有月余，待愈后思量，恍若一夢。

公子入村謝民，“撲通”一聲長跪于地：晚生無知，做下荒唐之事……

公子絕計除去狼患。

師爺進言：西域盛產(chǎn)一獵犬，高大威猛，名日“獒”，野狼聞聲而遠遁，為狼之克星，只是路途遙遠，且價格不菲。

翌日，章知縣賣掉生平古卷珍器，所獲百金。公子親赴西域，舉縣之民相送。

數(shù)月后，公子歸來，面容憔悴，攜數(shù)十只幼獒。

公子將幼獒悉數(shù)由村民帶回，囑托眾人：好心飼養(yǎng)，幼獒成人之時，便是惡狼消殆之日。

是夜，數(shù)百只野狼屯集山麓，圍攻村民。一時嚎聲四起，哀聲動天，全縣震恐。

師爺?shù)缆暡幻?，獒身本有異味，那些惡畜嗅覺極靈，自覺要大難臨頭，必將下手為先，今夜眾小獒恐怕難逃此劫。

次日，公子再探，數(shù)十只獒崽所剩無幾。原來那群狼在夜間扒窗摳門，瘋狂撕咬，兇殘之相亙古未見，大有不達目的不肯罷休之勢。村民明白，有獒無人，有人無獒，遂放出獒崽。

望著地上散落的獒毛，公子仰天長嘆。

公子撿回一只奄奄一息的獒崽，大夫們苦笑搖頭。公子獨抱幼獒于縣衙后花園內(nèi)，建密室一座，小心翼翼地蓄養(yǎng)其中。

公子悉心照料，一日數(shù)餐，從不間斷。公子亦身居密室，與幼獒共飲同臥，朝夕相處，不再分離。如此年余，那獒似已成人，每逢仆人送食，便有一股刺鼻的腥味從窗內(nèi)散出，眾人掩鼻遮口，不敢近前?？h令遂問：是福是禍？

師爺并不言語，只掐指喃喃：快了，不日，群狼將至！

半月有余，一日冷月懸空，寒風襲人，隨著一陣悉悉索索聲，縣衙周圍竄起團團黑影，不一刻，月色下便見綠光掠動，獰牙泛寒。師爺一聲令下，周圍火把驟亮，潛伏在屋頂?shù)墓謥y箭齊發(fā)，群狼死傷無數(shù)。

長嚎聲起，群狼瘋狂地圍攻上來。黑夜之中似乎有成百上千只狼不斷圍著密室撕咬摳挖。眾人膽顫心驚，手腳無措。

忽聽“嘩”地一聲巨響，密室轟然倒塌。師爺叫聲不好，趕忙大呼救人。

師爺帶人沖入密室，卻見一獒崽橫尸床前，顯然死去不止一時，惟不見公子蹤影。

又聽房頂一聲長嚎，聲震蒼穹，響徹原野。一龐然巨獒似人般直立屋頂，對月長嚎，聲音哀慘，令人毛骨悚然。群狼聞驚，仿佛遇到神咒一般，驚恐地夾著尾巴四散逃走，頃刻間跑得個一干二凈。

眾人目瞪口呆，這便是獒？

公子何在？師爺哭著四處尋找公子。

那巨獒從房頂一躍而下，向章知縣所居寢室拜了拜，自向群狼逃竄方向追去，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師爺淚流滿面，長跪于地。

從此，終南山狼患遂絕。

捕狼者說

翠屏山下康姓人家，世代以狩獵為業(yè)，傳至康父經(jīng)五世有余?？蹈该糠赀M山必滿載而歸，周鄰獵戶羨慕不已。

康父臨終囑托康某：吾祖輩所以衣食無憂，安樂而居，全憑此秘籍一冊?？蹈笇⒐偶粌愿杜c康某，并再三囑咐：吾兒須細心研讀，自不可與山中野狼為敵。

康某自小操箭彎弓，縱躍山林，練得一身狩獵本領(lǐng)?？蹈溉ズ?，康某白日上山，晚上潛讀，書中文字不知所云，念來嘰嘰咕咕，好似一陣奇怪的音律，遂以法習之，昏昏然不可名狀，時日久了，便擱置一旁，不再用心。

時光荏苒。一日，康某上山捕獵，一時迷了方向，眼見暮色降臨，卻枉自在山野中轉(zhuǎn)悠徘徊，又渴又累。正當時，林中有窸窸窣窣聲傳來，康某疑是猛獸，忙避身蹲聽，少頃，息索聲停，傳來一陣嘰嘰咕咕的對話聲。這聲音似言非言，似語非語?？的乘齑蠛纫宦?，挺身而起，搭箭彎弓，只見林中幾束綠光閃過，迅速向遠處掠去，原來是幾只野狼游走。

康某歸家，那嘰咕聲不絕與耳，好似從何處聽起過?；秀遍g想起康父遺書，不覺翻出，一閱之間，驚得康某震恐不已，原來那怪聲正是頭狼們商議覓食之語，此書便是破譯那狼語之奇書。

第二日，山中獵戶商榷會獵之事。有人發(fā)現(xiàn)林中一泉眼有野狼蹤跡，遂計謀：明日潛伏于此，必有所獲。

翌日晨，聞一陣腥風掠過，一只大狼悉悉而來，行至泉旁，四下環(huán)顧后，向身后一陣輕哼，立時，從灌叢中探出幾只狼崽頭來，那狼崽互相嬉戲著，歡奔至大狼身側(cè)。原來是母狼引著狼崽來此飲水，眾獵戶身上輕松許多，又覺機會難得，一個個凝神屏息，搭箭瞄向群狼，只待數(shù)箭齊發(fā)，眼前獵物垂手可得。

康某見那狼崽宛若幼犬，憨態(tài)可人，不覺動了惻隱之心，想起康父臨終所言，遂依書中密語向群狼發(fā)出危險信號。

那母狼瞬間驚覺，一聲長嘯，帶領(lǐng)三只幼崽，迅速離去。母狼臨行，瞥了一眼茂林中嘴角蠕動的康某，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眾獵戶眼見獵物不經(jīng)而飛，個個垂頭喪氣，大罵狼心狡猾，惺惺然拾掇獵具下山。

說也怪，自此康某不狩獵便罷，上山必有收獲，且門前常有野禽小獸尸首堆集。眾人直呼奇哉。不久，康某便家底殷實起來。

如此幾年，康某成為山中首富，遂舉家前往城中，修宅置田，過起了大戶人家生活。

時縣令有一女，年方十歲，生得清秀可人，無奈自小得一怪疾，逢人戰(zhàn)栗，遇物遠避，整日驚驚悚悚，哭嚎不已。有游方道人診脈瞧過，言此女曾被野狼驚嚇，一魄游蕩荒野，至今難聚，若求病愈，須煎服九九八十一顆新鮮狼心，異病可祛。

八十一顆狼心？何處可覓？

知縣貼出懸賞榜文，言山中獵戶若捕獵獲繳狼心者，懸賞百金。

一時間，周邊獵戶皆上山打獵，但那狼仿佛未卜先知一般，個個藏匿得無影無蹤。數(shù)月過去，眾獵戶兩手空空，一無所獲。

酒樓中，聽酒保說起此事，康某醉眼微睜，輕蔑一笑：這有何難？遂將狼語一事道出。

早就有人懷疑康某有妖邪相助，縣令聞言，攜重金拜往康某，并立下誓言：若小女病愈，必當再以重金相謝。

康某稍作猶豫，即召集獵戶故舊，親自入山捕狼。康某在眾人耳邊一陣密語：只管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如此，那狼迅速被逮，且每日均有進獻。

縣令千金之疾日漸好轉(zhuǎn)，翠屏山上的野狼愈來越少。

一日，眾獵戶入山捕狼，很快覓到時一處狼穴，撥草開穴，見有十多只狼崽躍然其間，嗷嗷待哺。狼崽尚不知大禍臨頭，個個蹦跳歡喜，憨態(tài)可掬。

康某一聲令下，十多只狼崽盡數(shù)被逮，回家后，扒皮剔骨，挖心取肝，烹了一大鍋鮮美的肉羹，供眾人一陣好用。

不久，縣令千金病體痊愈。縣令毫不失言，贈康家白銀千兩，并大擺宴席，重酬鄉(xiāng)紳親友，鄰里親朋。宴見，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正在眾人喜慶之際，忽聽頭上一聲狼嚎，四座皆驚，見一只碩大母狼立于屋頂，爪下一物血肉模糊，細看分明是康某幼子。那狼引頸長嚎，聲音撕心裂肺，眾人魂飛魄散。

康某大叫一聲，立時覺得眼前天旋地轉(zhuǎn)。那狼叼了小兒輒自向翠屏山奔去。眾人亂作一團，獵戶們慌忙持械追趕。

待眾人趕到一處峭崖旁，那狼放下小兒，竟口出人言：吾輩有何過錯，至于滅門之災(zāi)？若無吾輩相助，哪有康某今日富貴，如此獸心，早勝吾類，今尚有何顏面茍活人世！言畢縱身一躍，墜入茫茫深淵。

望著地上尚有一息之氣的小兒，康某及眾人目瞪口呆。

康某自此精神恍惚，一病不起，瘋癲哭喊一如狼嚎，半年后，病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