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2日 晴 33度
飛機在呼倫貝爾草原上空飛行的時候,看到下面有一條銀色的帶子,帶著神秘的暗語,蜿蜒在遼闊的草原上。已是晚上的8點多,太陽的最后一縷光芒隱沒進云層里,大地在白日的喧囂中,慢慢沉靜下來,等待夜色的來臨。燈光開始次第閃爍起來,迎接遠方的我,就像阿媽深情的擁抱與親吻。
男友的弟弟賀什格圖在出站口接我,依然是度而結實的男人,見到我,黑紅的臉膛上便溢滿了笑。他上前接過我手中的行李,又憨憨地問一句:姐姐,累了吧。我笑著搖搖頭,問阿爸阿媽可好?他這才略略將拘謹祛除,打開話匣,說起從早晨7點多出門到海拉爾,為了給我買返程火車票的事情,阿媽打了二十多個電話,不斷地詢問是否買到,得知火車票早已售完,不明白暑期車票緊張的她,以為是賀什格圖未曾努力,或者貪玩,沒有提前排隊,將他罵了一頓,罵完了又催促他盡快去飛機場接我,并看是否能買到8天后的機票。
那時我在呼和浩特,還沒有登機,而飛機又因為一些原因。遲到一個小時。賀什格圖在這樣漫長的3個小時里閑著無事,就隔著欄桿看飛機的起飛。他是第一次到機場來,聽人說飛機起飛前,總是會在空中盤旋幾圈,才戀戀不舍地離去,所以便好奇地跑出候機大廳來看。當然只看到飛機離開跑道,飛上天空后不過是片刻,便只剩下小而模糊的影子。
到錫尼河西蘇木的出租,大約嫌棄那里太遠,又要過一個收費站,便要價150元才走。賀什格圖是個聰明的男人,來的時候便問好了價格,并記下了一個出租車師傅的手機號,撥過去,讓在海拉爾市里的他趕過來接我們回去。打開車門的時候,發現還有一個年輕的男人一起跟著上來。我這才驚訝地意識到,他從出站口就一直在無聲無息地跟隨著我們,但一路上我以為他是招徠生意的司機,所以忽略掉了他。是到這時問起,才知道他是與賀什格圖一起來玩的鄰居,也是在鐵路工務段上一起做事的工友。我為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而覺得愧疚,他卻絲毫沒有介意,沖我寬厚地一笑,便又恢復了寡言到讓人容易忘記的沉默。
一路上賀什格圖很熱情地與出租車師傅攀談。他似乎對出租行業很感興趣,細心地問起油費、車價、收入等等瑣碎的問題。因為不滿新來的領導讓他們早晨6點上班,晚上8點下班的制度,他剛剛與其他7位工友聯合起來,罷了工。所以現在的他,處于半失業狀態,一邊寄希望于領導會很快調整上班時間,一邊在尋找著其他的工作。我能敏銳地感覺出,他與司機的聊天里,帶著一點向往和試探,還有對可以到海拉爾市區工作的憧憬。
夜色已經完全降臨到了無邊的草原。借著月光,我看到許多奶牛安臥在路邊,大約是睡去了,聽不見任何的聲響。月亮在清澈的云層中,憂傷俯視著草原。星星像是被誰給擦亮了,一顆一顆,眼睛一樣晶瑩透亮。空氣中聞得到新鮮牛糞和花朵的味道,我幾次想伸出手去,握一下可以洗去身體塵埃的空氣,我覺得它們一定是濕潤的,且帶著清泉一樣的涼意。
路上還看到那達慕大會上跑馬所用的車,一格一格的,承載著馬們在草原上馳騁的夢想。它們從那個起跑線上飛奔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幾百年前刀光劍影的戰場?或者與自己一起拼殺的蒙古族男人?這是草原上最靈性的動物,它們與人一樣,在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地駐守下來,從未想過離去。
由馬聊起了奶牛,說起為了讓牛們可以早早地出去吃草,每天早晨三點,阿媽就要起來擠奶。五點鐘的時候,家家戶戶的牛們約好了似的,一身輕松地走出家門,排隊走到草原上,在那里一直悠閑地待到下午的五點,這才慢慢走回家去。很少會有主人看守,它們自有自己自在的天地。除非是剛剛買來的牛犢,需要一兩個月的時間由人帶它們熟悉回家的路線,幾乎所有的奶牛們,都天生有一種本事,可以準確找到回家的方向。我猜測它們之間也像人一樣,會相互提醒離去的時間,或者分手的時候,彼此告別致意,約好明天再見。所以除非是被人強行綁架了去,它們就是這片草原的主人,沒有人能夠奪去它們美好詩意的棲居。
賀什格圖的鄰居其實與他家有一段距離。在我生活的山東的鄉村里,鄰居是可以隔墻聽到院子里雞飛狗跳的人;而在人煙稀少的草原上,隔著一兩里路距離的人家,都可以算是鄰居。所以我們與這個消失在月光里的鄰居男人分別后,又徒步行走了一段時間,才到了家。
阿媽當然早已做好了飯等著我們。都是自家院子里種的蔬菜,沒有打過任何的農藥,所以架上的黃瓜摘下來,阿媽用毛巾擦了一下,便笑著遞給我吃。還有小蔥,生菜,茄子,大蒜,土豆,菜椒,都透著原汁原味的清香,熨帖著我久被城市污染的五臟六腑。因了六畝地大的院子,一家人的夏天,便有了吃不完的青菜,小鎮上賣菜的店鋪,在這個季節,基本處于關門歇業的狀態。有時候菜吃不完,要讓鄰居們過來采摘。當然不需要任何的錢,在草原上,蒙古族人對于金錢的概念,就像對于時間,是模糊不清的。它們不會追趕時間,當然也不會積攢金錢。只要能夠一直有飯可吃,有酒可喝,有歌可唱,有牛可養,那么人生便是完美無缺的了。
所以在賀什格圖定親的時候,因為烏蘭浩特的未婚妻家人,按照風俗索要3萬塊錢的彩禮,阿媽阿爸很是發愁了一陣。最終是阿媽帶上賀什格圖見過世面且有很強游說能力的叔叔,坐了7個小時的大巴前去,這才勉強讓未婚妻鳳霞的父親對于堅持的彩禮數額,有所動搖。
但阿媽說起這些的時候,并沒有因為無錢給兒子娶親而有太多的愧疚。她覺得兒子們自會拼打出自己的生活,就像小狼離開了母親,才可以闖蕩天下一樣。講起鳳霞誘騙阿爸賣掉家中六頭奶羊,為自己做嫁妝的狡黠,她還哈哈大笑。沉睡的夜色在她的笑聲里微漾一下,便又合攏在一起。
7月23日 晴 35度
早晨一睜開眼睛,便看到窗外的玉米在陽光中努力地舒展著葉子,盡管知道等不及抽穗,它們新鮮肥碩的莖葉便被奶牛們飽食,但還是為了生命中僅剩的半個多月,而盡情地享受這充裕的氧氣。
牛們早已走出庭院,結伴穿越草原,爬過遠處的山,走一個小時,到山對面水草豐美的地方,享受一天的悠閑了。阿爸阿媽也吃過了飯,在院子里各自忙碌。阿媽穿好了長袖的衣服,要給我去山上采摘丑李子。聽賀什格圖說,這種野果在海拉爾市區,賣到12塊錢一斤。每年山上丑李子成熟的時候,女人們就結伴去采,而且,一定要趕早,因為它們很快就會被人采光,只剩下枝葉在風里懷念那些深紫色的果實,和女人們的說笑。
我自告奮勇與阿媽一起去采,她卻搖頭,說,你走不動路,要一個小時,而且一路沒有蔭涼,那么熱的天,會曬黑的。我堅持要去,阿媽便喚來賀什格圖,讓他開摩托車送我。我和賀什格圖站在庭院里,眺望阿媽與其他女人們沿著柏油路朝山上走,打算等她們走到一半的時候,再騎車追趕。山路很長,也很遠,只看到小小的人在上面蠕動,卻不知道那人是誰。
等不及,我與賀什格圖便上了路。摩托車在草原的土路上揚起一片塵灰,不過是一兩分鐘,便駛上了公路。公路兩邊是錫尼河與伊敏河,兩條河在草原上匯入一起,蜿蜒著流向遠方。牛們在河的兩岸,低頭邊走邊吃;也有吃飽了的,在河水里沐浴,或者甩著尾巴唱歌。有時候小牛與母親會被人為地分到河的兩岸,因為主人們擔心它們會喝光了母親的奶,晚歸時便沒有奶汁可擠,并換成自家需要的糖塊或者煙酒。但若是看到了自己的孩子,母親們自有辦法涉過河水,到對岸去喂養它們。不過更多的時候,它們是尋不到孩子的,而小牛們,也只好學著習慣離開母親,低頭吃草,或者聞那花朵的香味。
公路上時不時地便有摩托車穿過。蘇木里的牧民,幾乎家家都有摩托車,夏天的時候,蒙古族男孩女孩們會三三兩兩地將摩托車開出去,到更遠的地方玩耍。它們的車開得極快,飛馳電掣般便不見了蹤影。風里只留下他們大聲的說笑聲,像極了侯孝賢電影里某些飽滿明亮的鏡頭。
阿媽隔著河岸朝我們大喊,聽不懂她說的蒙語,賀什格圖也沒有翻譯給我,我猜測她大約還是想讓我回家,等她采摘回去,因為賀什格圖很快就對我說:你的涼鞋估計上山不行,走不了多遠就報廢了。我看著阿媽追趕同行的女人們,并很快只剩下小小的身影,便在日漸熱起來的公路上改變了主意,說:那好,我們回去吧。
不過賀什格圖還是帶我去了最近的地方,采摘丑李子吃。只不過那株樹因為孤單,也不肯在烈日下成熟,果實吃起來有些酸澀。但我在樹下的蔭涼里看到了許多只青蛙,小如指肚般的青蛙。它們的身體軟而潮濕,又帶著穿越青草時的香味。彩蝶和蜜蜂們在草叢里飛來飛去,忙著采蜜。還有黑藍相間的貌似蜻蜓的飛蟲,伏在草葉上,棲息,或者做白日的小夢。而石頭們則散落在草叢里,靜默不語。
我吃了許多粒丑李子,直至舌尖麻掉。而賀什格圖則吃得更多,他已經很習慣這樣的味道,就像習慣了錫尼河水嘩嘩流淌的聲音,或者8月份即將到來的去離家很遠的草句上打草的辛苦。他說起打草時因為無法回家也找不到水源,而40多天不洗臉的經歷,語氣平淡,沒有抱怨,也了無逃避。似乎,那些已經成為日常,且可以忽略不計。
在等待阿媽采摘回來的時間里,我沒有午休,一個人帶了相機去錫尼河邊,在清涼的河水里,站了很久;又給水中對影沉思的奶牛們,拍了許多張照片,這才踩著那些長在淤泥里的蘑菇一樣的草堆,走回家去。那些草堆下的淤泥,弄臟了我剛剛被河水沖刷到潔凈的雙腳,差一點,還吸進去了我的鞋子。這一片原本是寬闊水域的草場,在水面漸漸縮窄之后,便培育出了茂密的草堆。它們吸納著地下的水源,高高地向天空上生長。很少有人會踩著它們經過,除非是牛們,所以可以看得到大而深的牛蹄印,卻完全沒有人的腳印。只有我這樣不了解草灘地貌的游客,才會誤闖入這片安靜的天地。
我花了不少的時間,才走出了那片草灘。阿媽和小狗花花早已站在草灘邊上等我,看到我腳上的淤泥,阿媽大笑,說:回去沖下澡就好啦。阿媽說的;中澡,是在院子里露天的簡易“浴室”,四個柱子一立,塑料薄膜圍起來,借助于太陽能,便成了熱水浴。我想起電影《天浴》中那個在野外溫泉里洗澡的知青女孩,便覺得這樣可以看到狗狗扒著薄膜想要進來一起沖澡的“天浴”,比我在城市里花費不菲所去的溫泉浴,遠要美好得多。因為,我可以看得到藍天,聽得到鳥叫,還可以窺到一只田鼠,從“浴室”旁大搖大擺地穿過。
沖澡后我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沒有夢。起來有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推門看到客廳里坐著的小嬸和她即將讀高三的兒子鵬鵬,才意識到我正在草原阿媽的家里,而不是泰山腳下的父母身邊。
客廳里很快又來了一個年輕人,是賀什格圖的朋友。他們三個人,用蒙語熱火朝天地聊著。我則坐在一旁,跟小嬸和阿媽聊起牛奶的產量,因為缺鈣而不幸死去的牛犢,還有同一天收到的三份請帖上,阿爸的漢語名字均被寫錯的玩笑事。
不怎么愛說話的阿爸,在隔壁房間里躺在炕上聽收音機里蒙語說書人講的“古書”。這是不懂漢語又不喜交際的阿爸,在草原上唯一的娛樂。所以收音機永遠都鎖定在那一個頻道,極少有過改動。
阿媽是個幽默風趣的女人,她只從聊天里,就能尋得到無窮的樂趣。她還擅長模仿,將小貓小狗或者鎮上張三李四的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這一點,她遺傳給了男友照日格圖。而賀什格圖則像阿爸,沉默寡言,無事可做的午后,他會與阿爸一樣,蹲在門口,抽一支煙,或者發一會呆。
聊到晚上10點鐘的時候,客人們相繼離去,我送他們出門,抬頭看到月亮在云層中穿過。今天的星星很少,有潑墨般的烏云鋪滿天空,不知,明天會不會陰天。阿媽抬頭看看天空,說:明天去祭敖包吧,天應該是晴的。
但是當我轉身的時候,聽見阿媽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下點雨吧。
這是今天她第三次說這句話了。我突然明白,她去祭敖包,大約是想要求雨的。今年的草原,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下一場雨了。草們在烈日下,開始枯萎。
7月25日 陰 小雨 悶熱 30度
昨晚熬夜寫作,到凌晨兩點才睡,所以早飯后便生出困倦,回臥室補覺。醒來的時候聽到枕邊有輕微的鼾聲,呼嚕呼嚕的,像一個睡覺睡得四仰八叉的頑皮孩子。一扭頭,看到小貓正以最慵懶舒適的姿勢,仰倒在我的身邊,一副即便是地震海嘯到來,它也照睡不誤的沒心沒肺的模樣。
我沒打擾它的好夢,事實上即便是我將它抱到地上,它也不會醒來。幾乎我白日里看到這只小貓的時候,它都在呼呼大睡;只有在夜晚,它的眼睛里才突然生出機警,與庭院里的田鼠或者屋頂上棲息的麻雀,玩夜間偷襲的游戲。這是一只樂不思蜀的鄰居家的小貓,一個月前它來到這個家里,大約是貪戀這里舒適的床,或者阿媽溫柔的愛撫,便再沒有回去過。它的肚子里還懷上了孩子,而且,再有兩個月就要生了。阿媽對它近乎嬌寵和放縱,任它在各個房間里自如穿梭,或者在沙發和床上放肆地跳上跳下。
阿媽和鎮上的其他女人們一起去吃某一家的升學宴,我閑著無事,走到菜畦地里去觀察正在開花的植物。我第一次注意到馬鈴薯的花朵原來是粉白色的,中間有黃色的花蕊,它們的花朵像一把倒著打開的傘。香菜因食用率不高,而長勢旺盛,高高地向著天空一節一節伸去;而它們白色的花朵簇擁在一起,遠遠看去,像是飄在半空的白色的一層薄霧,或者雪花。我喜歡長在角落里的芹菜,它們有著欣欣向榮的姿態,莖葉的綠意飽滿而且濃郁。而生菜更是蔥郁,每頓飯阿爸都會采摘一棵,洗凈了讓我蘸醬來吃,但它們卻絲毫不見減少,像有魔法一樣,去掉了一株,又有新的即刻補了上來。
賀什格圖在房間里用我的電腦上網,我以為他又與鳳霞用qq聊天,走近了才發現他正在海拉爾人才網上,尋找合適的工作。瀏覽了一會,他便嘆氣,說,要是自己有駕照就好了,有很多地方都需要司機,而且還有每月兩千以上的誘人薪水。當地的駕照非常好考,賀什格圖說,基本上只要交上3千元錢,考前再請教練吃頓好飯,他們就很樂意將駕照作為人情送你。賀什格圖有著不錯的駕駛技術,但卻因為這一紙證書,或者說是沒有3千元的閑錢,而無法開車上路,并尋找到可以走出去的一份工作。
阿媽和鄰居達斡爾族女人金花吃完喜宴回來,在院子里站著聊了一會兒天。金花是個人高馬大的女人,與阿媽站在一起,更顯出阿媽的瘦小。阿媽今天穿了我給她買的襯衫,有些不合身,大約是小了一號,所以將阿媽長期勞作而累彎的腰,和瘦瘦的骨架,勾勒得更加清晰。金花喜歡閑著沒事的時候,在嘴里吹一個“姑娘”。這是一種東北特有的野果,青澀的時候,剝掉它們的核,外面的那層外衣在嘴里可以發出青蛙的叫聲。全花吹一會,便停下來,沖我笑笑,露出兩顆稀疏到可以放入一個硬幣去的門牙。因此我猜測金花是個有福氣的女人,果然問過賀什格圖之后,得知她的男人從鎮上的小學里退休后,每月可以拿到3千多元的工資,但他并不是老師,而是一個普通的鍋爐工,恰好有機會,在退休前一年得以轉正,并因此讓金花過上比鎮上別的女人,稍稍悠閑一些的生活。
傍晚我與花花去錫尼河邊散步,恰好又遇到金花,她坐在自家門口,正與一個女人聊天。看到我,遠遠地便揮手打招呼。她家的房子有著窗明幾凈的闊綽與敞亮,院墻也不像別人家,用木樁簡單地圈起來,而是紅色的磚墻,和非常寬闊氣派的鐵門。這讓金花家的房子,在這個住宅不怎么講究的錫尼河鎮上,看上去有深宮大院的感覺。
花花明顯喜歡上了我,愿意做我忠實的仆人,只不過它不是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而是颯爽英姿地在前面奔跑帶路。大約很少有人帶它出來閑逛過了,所以這讓它很是興奮。傍晚的風吹起它很久沒有剪過的毛發,讓它看上去像是一個英勇無畏的斗士。它時而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在草地上奔跑,時而沖下小路,在河岸上揚起一路塵灰。有時候它還與奶牛們嬉戲,盡管知道自己不是它們的對手,不過是剛剛靠近,便嚇得逃掉,可它還是樂此不疲地在近乎龐然大物一樣的它們中間穿梭。
我在河邊站著拍照的時候,花花終于丟下我,奔跑下河岸,踩著水花去追趕天空的飛鳥。那是一種類似于海鷗的大鳥,它們顯然也愿意與花花玩耍,眼看著沖下來,快要被花花捉住了,又一下子沖上天空去。這點燃了花花的斗志和激情,它連我的呼喚都不管了,竟然沖到水域很深的河里去,捉天上的飛鳥。
那個傍晚花花大約跑了不下三千米的路程,它從河的這邊奔到那邊,卻連飛鳥的羽毛都抓不到一片。我看著都覺得累了,它卻依然沒有任何停歇下來的意思。我擔心它水性不佳,會出危險,便喚它回去,它卻只是在我大聲的喊叫里,偶爾回頭瞥上一眼,便又像個任性的孩子,繼續與飛鳥們玩耍嬉鬧。
我沒有辦法,只好轉身自己離開,卻是走了一小段路,便看到花花趕了上來。它的毛發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又因為小路上的泥土,而弄得全身臟兮兮的,幾乎有些落魄乞丐的味道。
晚上有賀什格圖的一對已婚且有了孩子的朋友來家里閑坐,我聽不懂他們在聊什么,是之后又到小嬸家去,從阿媽同樣驚訝描述的語氣里,才明白他們議論的是昨天與兩個男孩一起死去的一個老人。那老人是騎摩托車時,被迎面而來的另外一個醉酒后駕駛四輪車的男人給撞死的。更糟糕的是,那個醉酒的男人喝得太多,撞完了人,就迷迷糊糊地走了,沒有及時將他搶救。
賀什格圖因此感慨,說也不知昨天是什么日子,竟然有三個人同時死去。經過那條貫穿整個小鎮的寬闊公路的時候,他還告訴我說,這條路是鎮上的殯儀館修建的,目的是為了可以讓車方便地抵達那里。鎮上的人曾經開玩笑,說沿著這條公路走到頭,人的生命,也便抵達了終途。我也唏噓,說,今天有三個人走到那里去了。
小嬸說起死去孩子的母親,幾乎是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聽說她深情地抱著兒子晾在庭院里的未干的衣服,瘋了一樣一遍遍喃喃自語:孩子,衣服還沒有干呢,你人怎么就走了呢?鎮上的女人們去看望,本想要勸慰她的,最后卻覺得只有陪著她哭一哭,才能替她分擔一點點的痛苦。
離開小嬸家的時候,剛剛生下來一個多月的雙胞胎小狗,搖搖擺擺地也出來送別。小嬸看到了再次嘆氣,說,天下做母親的,都有一樣的心,今天兩只小狗的媽媽竟然去一戶布里亞特蒙古族家里,偷來了剛烤的大咧吧,給兩個孩子吃呢。
我在大起來的風里緊一緊小嬸遞過來的外套,便與阿媽和賀什格圖一起,踏上從未有過路燈的回家的路。
7月27日 晴 29度
今天小叔請了假,從打工的地方騎了一個多小時的摩托車,回家看看,也順便見見我這遠方的來客。我見到他的時候,他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手臂上也纏著一塊紗布,問他,說是給草原圍欄拉鐵絲網的時候,不小心被鐵絲給劃破了。他說的輕而易舉,但我看到他左手臂上一道又一道的傷痕,和明顯比冬天來時度下去的臉頰,還是生出心疼,不知道家族里唱草原歌曲最好聽的這個男人,在將人的皮膚能曬暴皮的草原烈日下拉鐵絲網的時候,會不會因為孤獨或者想家,而大聲唱歌給自己聽。
小叔說再待上大約一周,他就會結束打工地方的活計,趕回來打草。因為自己沒有草場,所以每年的此時,他都要聯系購買草句子。因為今年內蒙普遍的干旱,錫林郭勒盟等許多地方今年都從呼倫貝爾草原上買草,再加上當地一些扶植有草場牧民的政策,導致了草場的價格比往年都貴,一畝草場要十幾塊錢,算下來,家里的十頭牛要在10月份之后的半年里有草吃,需要至少一千畝草場,也就是一萬多塊錢。這筆錢需要飯后讓鵬鵬去巴彥托海的叔叔家借,等緩過了這一陣,攢上一筆奶資,再還給他們。
因為小叔回家,小嬸還買了一瓶“糧食王”酒給他喝。賀什格圖說,每年他們放假回家的時候,小叔都會讓他們過去吃飯,一吃飯小叔必會喝酒,他的酒量并不算太大,也就是半斤,再多上幾兩,他就一定是醉的。但他喜歡多喝這最后的幾兩,似乎也只有這樣,才能表達他對孩子們的喜歡。曾經一次家族里的5個孩子全都聚集在小叔家吃飯,蘇木上一個達斡爾族女人推門進來,問這些都是誰家的孩子,小叔逗她,說都是他自己的,達斡爾族女人被這樣不同年齡段的5個男孩給嚇了一大跳。那次小叔當然也喝醉了,而且,比任何一次都要厲害。
講起工地上的生活,小叔依然是只撿開心的說。他說草原上的野韭菜特別好吃,它們有比韭菜更濃郁的味道,韭菜花可以用來作為手把肉上好的調味品,我想這大約就像北方人喝豆腐腦時放韭菜花一樣。野韭菜的葉子非常肥厚,干活累的時候,小叔就直接采一些,不需要洗,用手一擼,就吃進了肚里。如果再蘸上一些醬,那簡直是工地上的美味了。他還說起愛喝酒的一個達斡爾族的工友,在部隊當兵的時候,和另外一個戰友跑出去喝酒,回去的時候,兩人已經醉得猶如橫行的螃蟹。其中一個撞到電線桿上,一下生了氣,以為電線桿子是人,且故意地擋他的道,于是上去便一頓拳打腳踢,而且出手還很兇猛。而另外一個看到戰友有了麻煩,即刻上去幫忙,也將拳頭雨點般打向電線桿。等到班長將他們兩個找到的時候,他們的拳頭,已經血肉模糊。
小叔和阿媽一樣喜歡小狗,小叔回來后看到這新出生的兩個小狗,上去又親又抱,倒是對自己16歲的兒子鵬鵬,他并沒有表現出多么地親昵,只是在我說起鵬鵬長得很帥像他的時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抬頭朝鵬鵬溫柔地看了一眼。這一眼,讓我瞥見了這個蒙古族男人心底的柔情,就像他手機鈴聲里設置的非常憂傷的馬頭琴曲子。
沒人陪他喝酒,小叔這次沒醉,飯后看到自己家的牛早早地回家來,他沒有像小嬸那樣,看到大牛小牛不知如何一起回了家,擔心小牛將奶全都喝光沒辦法擠奶了,而是拍一下大牛的脊背,說,我們家的牛竟然長這么大了。他的語氣里聽得出欣喜和眷戀,至于今天大牛是否還能夠擠出奶來,對于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回家的他,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事。
從小叔家出來后,因為家里的無線網卡沒有了流量,但偏偏一家出版社打來電話,讓我盡快確定一本新書的插圖所配文字,沒有辦法,只好讓賀什格圖帶我去那森家里上網。在那森家的小賣部里,我看到一群坐在那森家隔壁空房間里喝酒的布里亞特蒙古族男人。那森賣給別人兩塊五一瓶啤酒,賣給他們則三塊錢,多出來的五毛,算是收取的房間使用費。聽賀什格圖說,他們會坐在那里,從早晨一直喝到晚上,連飯都可以不吃。酒之于布里亞特,猶如生命之水,只要活著,就要過喝酒吃肉的生活。所以他們的結婚喜宴上,主人家基本上不會擺酒,因為假若擺上,他們會賴上7天都不會結束這場喜宴。他們的年,會因為喝酒吃飯,而一直拜到3月份。因此每年冬天過年前后的一兩個月里,大雪中都會有凍死在路邊的布里亞特蒙古族,他們常常因為喝醉了酒,恰好困了,便倒在零下40多度的雪地里睡了過去,這一睡,當然永遠都不會再醒來。這樣的死亡,是真正契合了他們民族特性的方式。
他們在錫尼河鎮上,是出了名的“懶惰”愛享樂的民族。當初這片草原,是他們這一古老蒙古族的棲息地,后來陸續有別的蒙古族和民族遷徙過來,有大群牛羊的他們,便開始雇傭移民為他們干活,而自己則出去喝酒,享受悠閑生活。只要他們手里有錢,甚至會丟掉牛羊,去市區住在賓館里,天天過“花天酒地”的生活。他們對金錢也沒有概念,有時候一瓶好酒都可以換到他們一頭肥羊。所以很快他們的財富揮霍空了,在十幾年后,他們與移民有了位置上的變化。原來給他們打工的移民們,而今全有了自己的牛羊,而他們中的一些人,則要反過來給移民們打工。因此他們跟后遷入此地的蒙古族和其他少數民族,有著交流上的隔閡。布里亞特蒙古族有著很強的民族認同感,所以對于外來的民族,他們就會生出淡漠和疏離。有時候鎮上的人有事要找他們,他們總是門也不開,隔著很大的庭院,問門口的人究竟有什么事要做。因此在這里住滿了外來的移民之后,他們就陸續遷出了小鎮,到水草更好的草原上去住。
那森家已經習慣了布里亞特蒙古族男人們在夏天喝酒喝到天黑,甚至因為喝醉了互相打起架來,打完了休息一會,又稱兄道弟,把酒言歡,絲毫不記得剛剛的仇恨。那森的女人叫菊花,這里的蒙古族人喜歡給自己起一個漢名,似乎覺得洋氣也簡單易記,女人們起漢名還喜歡叫花,比如蘭花,玉花,菊花等等。女人菊花并不像她的名字那樣簡單,她有很強的馭夫術,當初那森天天晚上出去喝酒打牌,為了拴住他,她給那森買了一臺電腦,讓他在家里上網,或者跟網友聊天,并在qq上管理自己的網上牧場。這樣的方式果然讓那森的心漸漸地收了回來,開始像一個成熟穩重的男人,懂得賺錢養家,并知道如何給小女兒穿衣服,送她去巴彥托海學習舞蹈。
從那森家上網回來的時候,天邊便出現了美到讓我吃驚的晚霞。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小學課本里學到的火燒云,但潑墨般的火紅色鋪滿半個天空的奇異景色,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所有的東西都被這樣壯觀的紅色晚霞給燃燒起來了,房子,籬笆,干牛糞堆,玉米,水井,奶桶,打草車,貓貓狗狗。也包括阿爸阿媽平靜的臉,和排隊回家的奶牛們。
7月29日 陰 30度
昨晚9點鐘的時候,我和阿媽、小嬸、鵬鵬、圖雅、圖雅的媽媽一行六人,一起去鎮上一個布里亞特蒙古族女人家,買現烤好的果醬面包和大咧巴。遷移自俄羅斯貝加爾湖附近的布里亞特蒙古族,也承繼了很好的烤制面包的技術,他們的早餐,基本以自作的果醬面包和牛奶為主。我們所去的這家布里亞特蒙古族,他們完全靠出售面包為生。聽阿媽說,這家女人的男人,在去年的大雪天里,因為喝醉了酒,躺倒在雪地里再也沒有醒來。她的三個兒子,完全靠她做面包養活。圖雅的媽媽與布里亞特女人相熟,所以先電話聯系好了,這才讓我們過去拿面包。但即便是如此,我們到達的時候,他們家鐵制的柵欄門依然緊緊關著,房間里似乎沒有電燈,一片漆黑。我們6個人借著月光一個個翻過柵欄,又穿過猶如聊齋中那些經常鬧鬼的荒宅一樣野草叢生的院子,這才看到那個站在門口等待的布里亞特女人。
布里亞特女人并沒有因為我們的到來而熱情地打開電燈,并讓我們進去,而是借助客廳里反射出的電視的微弱光線,遞給我們一人一小塊剛剛做好的面包品嘗。那塊酥香的小面包讓我對這個沉默寡言又冷淡疏離的布里亞特女人,一下子有了好感。一直看不清她的容顏,但從客廳里坐著看北京衛視某個電視劇的三個兒子臉上,可以窺見她有鮮明的俄羅斯人的血統。他們家的房子,與當地許多蒙古族人的房子一樣陳設簡單,但從她的小兒子一直在吃的小點心里,卻又可以看出他們在吃穿上,要比其他蒙古族講究,而且不計金錢。這是一個在錫尼河鎮上其他少數民族眼中,生活“奢華”又不愿吃苦勞作的民族,今朝有酒今朝醉,是他們的生活態度。也是這樣的態度,使得他們與鎮上的其他民族之間,一直有著隔膜。所以看到阿媽很費力地借著電視的微弱光線找兜里的零錢時,布里亞特女人始終站在旁邊,沒有打開電燈。對于愛“嘰嘰喳喳”說話的圖雅的媽媽,她也表現冷靜而且克制,沒有漢族熟人間常見的熱絡和親切。
買完面包走出門的時候,我看到圖雅的媽媽向門口一個瘦小得分不清是男是女的老人問好。那個老人倚在門口的墻上,沉默不語地看著遠處夜色下廣袤無邊的草原。她(他)在月亮的微光里,像一個古老的寓言,或者可以通靈的神詆,不言,卻明曉這世間的一切隱秘。她(他)讓我想起蒙古族的薩滿,或者一切與宗教有關的日常。賀什格圖告訴我說,他已經去世的爺爺就是草原上的薩滿,長得同樣瘦弱矮小,可是在作法的時候,卻有許多高大男人都阻擋不了的力氣,甚至能夠跳上房頂。而眼前的這個老人,她(他)低沉的嗓音里,發出的那些我聽不懂的神秘詞匯,同樣具有讓我這外族的過客,感到驚異的陌生的力量。
布里亞特女人送我們走出足足有七八畝地大的庭院,并指給我們那條通向寬闊公路的小道,便轉身關上了籬笆門。我走出去一段距離,回頭看,才發現這是一家孤零零坐落在草原上的住戶。盡管已經習慣了錫尼河小鎮上東一戶西一戶散落居住的房屋布局,但是對于這樣一戶需要我們走上大約4里多路,才能到達的布里亞特女人家,我還是覺出他們有不愿外人打擾的離群索居的孤獨感。
早晨就著布里亞特果醬面包,喝完阿媽煮的一杯熱牛奶后,小嬸便打來電話,說中午一起去吃鎮上一個考入內蒙古民族大學食品包裝專業的男孩的喜宴。我趁著未去之前的時間,讓阿媽帶我到鄰居家看他們捉到的一只小狍子。這是一種在東北林區常見的動物,因為天生具有好奇心,見到什么都停下來細究一番,所以被當地人稱為傻狍子。估計這只小袍子就是因為好奇鄰居家男孩而被不小心捉到的。不過它在鄰居家享受到了寵物的待遇,盡管無法在草原上快速奔跑,但是卻被男孩抱著,無比寵愛。我抱著它拍了一些照片,它在我的懷里一點都不掙扎,很溫順的樣子。鄰居家的女人透過窗戶看著我,眼睛里與狍子一樣,對我充滿了好奇。我想要給她拍一張照片,她卻羞澀地躲開了。回來的時候聽阿媽說,他們是鎮上非常有錢的人家,已經在海拉爾市區買了兩棟樓房,不僅養了上百只奶牛,而且還在鎮上放貸,利息很高,用阿媽的話說,借一萬,要還兩萬。我回憶起剛剛他們家在大興土木進行室內裝修的忙碌,還有胸有成竹、一臉自信的婆婆,以及打扮時尚的孫女,的確是有富貴人家的驕傲氣息。
自從高考成績一下來,錫尼河鎮上幾乎天天都有升學宴可吃。400多戶人家,主人會騎著摩托,一家一家全部送到。有時家里沒人,便直接插在門口的柵欄上。外出的人回到家,自會取下來,將錢直接包在寫有自己名字的紅色請柬上,在吃飯那天送過去。
中午所去的寶力高飯店其實只提供場地和桌椅,主人家早已自己煮好了手把肉,并做好了六個;京菜,又買了大瓶的飲料,或者是海拉爾啤酒,放在一個個桌上。正在讀高中的孩子們充當了服務生,負責給主人家端盤子,招待晚來的客人。而鎮上自封的婦女權益會主任“樂樂夫人”,早已在喜宴開始之前,站到吵嚷的人群中間,用她特有的大嗓門,念激情昂揚又不乏套話的致謝辭。人們聽到她模仿播音員的滑稽腔調,全都笑岔了氣,但樂樂夫人照例行使自己神圣的使命,全然不顧大家將她的一本正經當成了笑話來看。
除了男人們飯桌上放的是白酒或者啤酒,不同于女人飯桌上的飲料,所有的客人都沒有高低貴賤,一律吃同樣的手把肉和6份涼菜。這樣簡單的宴席,在錫尼河鎮上早已形成了慣例。其實飯吃的怎樣不是重點,關鍵是這樣的聚餐,可以讓幾乎不讀報紙的錫尼河鎮上的人,互通外界的信息。尤其是那些為了牛可以吃到更茂盛的草,而暫時搬到很遠的草甸子上居住的人們,更是可以借此機會見一下久未謀面的親朋好友。而鎮上的年輕人們,則吃上幾口,便跑到飯店外面嘻笑打鬧。偶爾也有一些小曖昧,在男孩女孩們中間暗暗傳遞。無意中我就看到主人家的胖女兒,正和一個瘦瘦的小混混在門外的泥路上親密追逐。飯店里擁擠嘈雜,孩子在人群里穿梭來去,讓本就不大的飯店,顯得愈加地吵嚷。主人夫婦帶著考入大學的兒子在各個桌子間敬酒,對于我這遠方的來客,也不忘單獨說一句“歡迎”。被敬的人會在這時將紅包塞到主人的手中,大家一團喜氣,小小的飯店有讓人暈眩的熱鬧。
飯吃完的時候,大家便騎著摩托車各自離開回家。草原的泥土路上揚起一陣又一陣的塵灰,有結伴走著回去的女人們,笑罵一聲那飛馳而過的摩托車主人,繼續一步步穿越草原走回自己的家去。
阿媽回到家并沒有像我一樣午休,而是為了晚上8點乘坐飛機離開的我,準備所帶的行李。我幾次告訴阿媽什么都不用帶,一是麻煩,二是讓她受累。但腰疼到要系一條圍巾在腰上的她,還是忙碌著一個人包牛肉餡的餃子,又將拌好白糖的丑李子放到干凈的玻璃瓶中,還盛了一袋奶干,兩袋布里亞特果醬面包。餃子裝在飯盒里,給千里之外的照日格圖帶去吃。盡管電話里照日格圖堅持說自己吃過了飯,而且很飽,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如果放到明天,餃子肯定壞掉,但阿媽不聽,依然很細心地晾干了,一個一個地夾到飯盒里。
要走的時候,阿媽站在門口,看我一件件地收拾東西,她不斷地自言自語著:你走了多沒意思啊,什么事情也做不下去,吃飯不香,擠奶也沒有力氣,要不給照日格圖說說,留在這里,別去上班工作了吧。我沖她笑笑,一句話都沒有說,但我知道她懂得我內心同樣的柔軟與感動。
飛機飛上天空時,我透過窗戶俯視這片夜色中的草原,我多么希望能帶走一些東西,一株草,一片云朵,一絲清涼,一陣笑語,或者金花嘴里的姑娘發出的歌聲;可是它們卻在這片草原上,深深地扎下根去,就像那些棲息的生命一樣,俯視著大地,以最虔誠的姿態。
但我并沒有太多的憂傷,因為我知道,自己還會回來。我的心,已經像草原上的一株草,將柔韌的根系,向著泥土,溫柔地伸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