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的諸體裁中,散文似乎是文體要求最為寬泛的一種,同時也是專項技巧最為模糊和廣角的一種,但這不是說散文就不講究技巧,就沒有文體的要求。其實,正因為散文看似自由、隨意、無所限制,其寫作難度往往更高,散文的技巧往往是那種春風化雨般的大技巧,真正的散文家和以散文為業(yè)者都會知道,散文那看似舉手就能摸見的天空,其實高邈無涯,難以企及。對很多散文作者來說,散文之美就像我們置身于其中的大氣一樣,好像無時無刻不環(huán)繞著我們,但是卻又看不見摸不著更抓不到,散文之美因此成了散文之難。其實,真正的散文往往超出了文學的范疇,是人生高度和厚度的語言結晶,是思想深度和廣度的水到渠成。
退一萬步說,寫散文,只要回到生活本身,只要誠實的面向生活張開你的眼睛,面向生活集中你的聽覺,面向生活敞開你的情懷,你就有可能獲得散文,獲得散文之美。安寧無疑就是這樣獲得了她想要的那種散文,比如《呼倫貝爾草原的夏天》。
安寧的長篇散文《呼倫貝爾草原的夏天》可能有很多可貴之處,但我認為,最可貴的地方是該文清新自然、真實可感,因為這是作者親身經(jīng)歷的結晶,是某一段生活語言化和文學化的產(chǎn)物。《呼倫貝爾草原的夏天》采用“日記體”結構全文,這就決定了作者的寫法以“自然”為主,作者也無疑是想通過這種追蹤每天生活經(jīng)歷、細節(jié)的方式,復活自己在草原上的生活經(jīng)驗,寫出她的所見所聞。事實上也是這樣,安寧的散文具有人物真實,生活真實,細節(jié)真實,景物真實的特點。也許,就這篇散文來說,作家安寧并不是在主動追求一種生活的厚度和此在感,但是直覺告訴她,光有語言之爪牙,是無法捕獲散文之猛獸的。
一般來說,寫草原,著眼點難免要定在“生活在別處”,草原風光,草原風情,草原風俗,都是重中之重,安寧卻并沒有刻意去寫風俗畫、風俗紀錄片中的草原,或者把草原寫成風景圖片寫成風俗紀錄片,她寫的都是她所經(jīng)歷的那些充斥著最最平常的親情和最最日常的起居的牧民生活,哪怕這些生活細小瑣碎如一地雞毛,她也將之娓娓道來,于是我們看到了這樣的散文,日記體,甚至每天的氣溫都被作者明白無誤地記錄了下來,作者以第一人稱“我”的方式展開敘述,流動在字里行間的是作為“客人”的“我”在呼倫貝爾草原生活的片段,這些片段,全部都是“我”所親身體驗的,全部都要通過“我”這個視角傳遞給讀者。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這樣一些日常細微但是親切可感的“我”在呼倫貝爾草原生活的片段:男友的弟弟來接站、蒙古族阿媽用自產(chǎn)的蔬菜款待我、去山上采摘丑李子、去布里亞特蒙古族家買面包、去敖包山祭祀、觀看阿媽擠牛奶、在鎮(zhèn)上參加牧民家庭舉辦的升學宴……而諸如男友的弟弟、阿媽、小叔、布里亞特蒙古人等燈人物,看似個個輕描淡寫,但是個個鮮活難忘。
讀《呼倫貝爾草原的夏天》,感觸較深的主要有兩點,一是體現(xiàn)在字里行間的細膩的感受,這當然關乎于一個女性作家的才氣;一是彌漫在全文之中的豐富的細節(jié),這當然和作者身歷的生活體驗有關。總體上來說,《呼》文就是一篇由各種各樣的細節(jié)構成的散文,所以舉例證明已無必要。有關前者——細膩的感受,我認為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作者通過獨特的觀察所描寫出的草原自然之美,如:
“夜色已經(jīng)完全降臨到了無邊的草原。借著月光,我看到許多奶牛安臥在路邊,大約是睡去了,聽不見任何的聲響。月亮在清澈的云層中,憂傷俯視著草原。星星像是被誰給擦亮了,一顆一顆,眼睛一樣晶瑩透亮。空氣中聞得到新鮮牛糞和花朵的味道,我?guī)状蜗肷斐鍪秩ィ找幌驴梢韵慈ド眢w塵埃的空氣,我覺得它們一定是濕潤的,且?guī)е迦粯拥臎鲆狻!?/p>
二是散落在全文中的那些閃閃發(fā)光的畫龍點睛般的句子,如:
“沉睡的夜色在她的笑聲里微漾一下,便又合攏在一起。”
“燈光開始次第閃爍起來,迎接遠方的我,就像阿媽深情的擁抱與親吻。”
“我們6個人借著月光一個個翻過柵欄,又穿過猶如聊齋中那些經(jīng)常鬧鬼的荒宅一樣野草叢生的院子,這才看到那個站在門口等待的布里亞特女人。”
“山路很長,也很遠,只看到小小的人在上面蠕動,卻不知道那人是誰。”
這樣的觀察和語言以及彌漫在語言中的情感,保證了《呼》作為一篇散文的文學性。
當然,讓一個人成功的地方,也可能正是讓一個人失敗的所在。自然隨意,清晰親切成就了《呼倫貝爾草原的夏天》,也限制了它。從總體上來說,安寧的散文(單就《呼》文來說)也有她的弱點,那就是:過于強調親歷性使散文顯得視角比較單一,局限;結構和行文的過于自然,選材的過于生活化,使文章的情感力量和思辨深度有所欠缺。所以,可以說《呼倫貝爾草原的夏天》是“得于‘生活’”“失之‘自然’”,貼近生活和真實的生活體驗,保證了這篇散文的質量;但是過于隨意的結構和寫法,也降低了這篇散文的藝術性。著名詩人,文藝理論家周倫佑曾在一篇文章中談到,隨筆和文論寫作應該具備四種向度,即“文體向度”、“思想向度(包括批判性)”、“知識向度”和“激情向度”,當然,周倫佑說的是“隨筆和文論寫作”,但是我覺得這個標準似乎也適合一般性的散文寫作(且不說散文與隨筆之間那面積巨大的模糊地帶)。如果用這四個向度衡量安寧的《呼倫貝爾草原的夏天》,我們即會發(fā)現(xiàn),安寧的散文,比較欠缺的是“思想向度”和“知識向度”,而這兩種向度,一般來說,會使文章變得更為厚重和耐讀,更富有“意義”。我想,即便是以才氣和情感為主要寫作武器的女性作者,也不應該拒斥“思想”和“知識”,適當而合理地使自己的散文具備“知識向度”和“思想向度”,也許會讓安寧的散文更上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