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井
1
就是。
徐世太踩著一層薄薄的毛雪,咯吱咯吱地往前走了幾步后,又回過頭來,給六爺說了聲,就是的。
站在莊門口的六爺擾了擾手,應著,嗯。
徐世太也擾了擾手。這一擾手,就驚起墻頭上蹲著的一只烏鴉啊啊啊地叫了幾聲,像是詢問兩個人先前說了些什么那么珍重地相互應諾著;而后,飛起來,盤旋著,在天空劃了個大大的問號,又落在了屋后場院邊的一棵白楊樹梢上。
說的啥?就是打井的事,集資打井嘛。
這幾年,隨著天氣的干旱,刺溝河里的水越來越小了。有的時候,天要是連續熱上幾天,水就小得像是牛灑尿的那么一股股了,你說怎么澆個地哩,也就是湊合著人畜飲用嘛。
那就打井呀!
是啊,打井。周邊的好幾個村子里都把井打開了,水還都旺得很。輪輪水都能把地澆好澆透,莊稼就長得攢勁得兇哦!哪像汪莊村,麥子一出地就黃屎拉拉的,一直到抽穗也沒個大的起色,水澆不足,吃不上個勁么。
那就趕快打井。
這個事情不是沒有弄過么,前年和去年喊叫著行動了幾次了,最后都塌了火。
咋的話?
那就是汪永懷和汪紅兩家子難纏得很么。回回喊叫起來都群情振奮的,開會時一個比一個響應。可會后,交開集資款就不是那個話了,都看著汪永懷和汪紅兩家先交不交,他們兩家交大家就交,他們兩家不交大家就不交。
為什么?咋就都看這兩家的行動呢?
這個哦?是這樣的,汪永懷和汪紅不是跟上個老板在敦煌石棉礦當炮手嘛?干得算是技術活危險活,工價也就給得高,聽說一年凈掙五六萬呢,幾年下來人家就掙大發了。汪永懷的婆姨肖桂和汪紅的婆姨劉花也就跟上牛氣起來了,兩個人都長得比較胖,村子上有個大小事,動不動就腆上個大肚子去指手畫腳上幾句。時間長了,人們有事沒事就去找她們,慢慢地,村上有個啥舉措啥行動的,大家都要先看她們倆的眼色了。
你就說去年那次,本來會上說得好好的,大家都舉手通過的,集資打井,可會后卻一直沒人到村委會交錢,村主任徐世太就叫文書汪自東去催催。挨門挨戶的一問,大家都說汪永懷家的交了沒汪紅家的交了沒?汪自東就徑直到了汪永懷家,正好,肖桂和劉花兩個女人正坐在一起叨叨著什么。汪自東說明了來意,兩個女人就爭先恐后地說開了……誰能包住打下去就見了水了?如果打下去是個干窟窿呢?打上個干窟窿的話,花掉那么多的錢咋辦?可不是個小數目呢,一家子集三四千塊錢,統共起來就是十幾萬呢,誰賠?
誰賠?把保證書寫下我們就交。
這是什么屁話?誰日能得很就把地底下的事給包住了?只得作罷。
今年不行了,越來越旱了,半冬了才下了這么一場雪,還薄薄的,就像是搟面的時候撒的些面波。有些人家已經準備把地撂掉,兩口子都到外面打工去了。這樣咋行?幾年就把地荒了,時間長了把整個村子往掉里荒哩!
自秋收后,這個事情就在徐世太的腦子里轉磨著,好多日了。不行,得打井,非得打!
可再不能塌火了。前些天,徐世太先從縣上水文隊叫來個技術員測量了一遍,把井的位置給定位到六爺的場院里了。
六爺是同意得很。
徐世太要從生產隊留下的干部地里給六爺家劃一小塊,算是占六爺地的補償。六爺說沒那個必要,既然把井的位置定到場院里了,那就趕緊籌集資金打,井打好,地能澆上水,莊稼的產量一上去,隨便的一點點增產都把井口占掉的地的收入補上了。再說了,劃干部地還不就是劃你的地,誰都知道那幾畝干部地的收入就是你的工資嘛。六爺又說:問題的關鍵是打一個井要十多萬呢,錢從哪里來呢?
水務局將來能給補貼點,不多,最多也就是個三四萬,多的還得集資。徐世太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上說,這集資,就怕像往常一樣,會上說好了,下去交開錢,就都又看肖桂和劉花的眼色,肖桂和劉花不交,就僵住了,打井的事還是個塌火。六爺,你看?這咋弄?
哦!六爺沉吟一會兒,說,她們不是要保證書嗎?要叫包住地下能打出水來嗎?那就寫。寫,包住能打出水來,打出干窟窿了,我和你給人家賠嘛!
玟……
世太,就這樣寫上,我和你兩個人保證。這次無論如何再也不了塌了火了。
咋都行呢,一定要把井打開。
2
節氣已經是霜降了,天爺還是不太冷,就前些天下過那場毛雪后,降了一次溫,沒幾天,氣溫反而又升上來了,熱嗷嗷的,人們把穿上的大棉襖又脫掉了。氣候的反常,加上衣服的隨時增減,村子上許多人都感冒了,走在路上的、南墻根里曬太陽的……都吭吭吭地咳嗽著,并不時地咯上一口痰到地上,然后用腳跳給幾下。
出外打工的民工都陸續回來了,村子上一下子人就多起來了。吃過午飯后,人們就三三兩兩地聚到六爺家斜對的場院里諞謊來了。那個場院還是從生產隊時就沿襲下來的。那個時候不像現在,家家戶戶就這么幾畝地,現黃現割,在地里現按上個小場就現打掉了,更甚者,直接從大路上喊上來個康拜因就脫掉了;那個時候,生產隊是個大集體么,地都是隊里的,每天上工都是生產隊長派活的呢,干什么都是一大群人,你比如收開田唄,全隊的男女老少都就集中到這個活上了。先把莊稼收割下來,在地里碼成堆子,等晾曬得差不多了,有車戶吆著馬車車隊,一趟趟地拉到場院里,再有專門卸垛的,根據作物的品種,分別卸成了大小不等的垛;然后等著把所有的其它活都干完消閑了,隊長才派上幾組人——大多是男勞力,開始一組一個垛地分開打場呢。當然每個組里也夾個一兩個女勞力,一是為了調節干活的氣氛嘛,二呢,回家提個茶呢,供個水呢的使喚起方便。這幾個女的,都是生產隊里最活躍的女人,其它女人都就派到隊上的牛馬圈里起糞去了。那個時候的打場拉得時間長哦,從一入冬就開始打,能拖拖拉拉打到年跟前,有的時候還穿過年過。那么長時間就得防牲口,莊稼一收拾到場院里,家家戶戶的驢了豬了的都撒出來了,一冬天的地上又沒個啥吃頭,就往場院里涌,就是專門派上個開場的,也擋不住么。咋辦?總不能把收回來了莊稼了再叫牲畜糟蹋掉?打墻么!生產隊的男女強壯勞力全出動,一個月就在場院四周夯起了個圈墻。
盡管這些年,圈墻整體上已經被風雨和時間消磨的斑駁豁缺的,但北面的那扇墻還是完整著呢,既能避風又能聚陽,是冬天里人們閑下來,聚在一起嚷嚷嘩嘩熱鬧的個好地方。
這些天,這伙人一聚到一起,說的最多的就是在這個場院里打井的事。
汪永懷和汪紅也來了,石棉礦上的民工已經撤下來十多天了,他們一直在山丹城里跟上老板玩,昨天才回到村上來。汪永懷和汪紅一個說一個添地,說了一陣石棉礦上的各色故事后,剛把話題轉到打井上,就從巷子里匆匆忙忙地竄出來一個人,好像是二隊的文毬——三十幾的人了還沒個媳婦,人們也就不叫他的大名,叫著小名連綽號文毬嘛:文毬也在石棉礦上干活的呢;在人們眼巴巴好奇地望著文毬,文毬倒是沒有感到眾多眼光的圍攻,走到汪永懷的跟著,說,快走哦,老板來了,在我們家,等著你去打麻將呢。撈上汪永懷就走。汪永懷轉過身向人群里潑出一臉笑,說,你們喧,你們喧著,我得去。又轉向汪紅說了聲走哦,汪紅遲疑了一下,說,走!三個人就嘻嘻哈哈向巷子里走了。好一會兒,人群里是出奇的靜,好像是戲臺上唱到緊要處一折子突然完了拉上幕布,吹拉彈唱的嘎然而止。
還是肖桂的一句話,像是突然又敲起了下一折子戲的干鼓子:剛來就那個忙法子?并且說時還似乎向已看不見了的汪永懷剜了一眼。
忙哦,掙大錢的人就是忙得很么。人群里有幾個人附合著說,忙的是馬不停蹄。可能永懷的馬駒子都還沒有顧上在肖桂的河里飲上口水呢?
掙得啥大錢?一年就給上那么幾個抓大豆的……肖桂說到這突然覺得剛才那人是欺負她的話,就拾了塊土塊砸了過去。這個老慫還騷得很,他的沒飲了,來你的飲一下。
飲嗎?就怕你不叫飲。
光說是飲馬呢?就是干啥得水嘛。肖桂話鋒一轉又說,還是說說在這個場院里打井的事唄。馬上就進入臘月了,咋還不動工?總在年前頭把井打開呢嘛,年一過罷就忙開春種了,誰跟班呢?說著,肖桂咳咳咳地咳嗽了幾聲又接上說:資咋集下了?又說:人哦這兩天感冒的,又飲得啥馬駒子?
集完了唄!可能也就這幾天動工呢。一個人說。
集資款都交齊了?
可能吧!
我咋聽的沒交齊?劉花插了一句,像是一群覓食的雞里悄悄跳進去了一只貓兒,人群一下子嚷嚷開了。
誰哦?
誰還沒交?
我說是咋還不動工,才是有人拖了后退了。
劉花,你說是誰還沒交?
陳香菊嘛,誰哦?還能有誰昵?還沒等劉花開口,肖桂就搶著說出來了。
噢!
噢……
這時,不知是誰喊了一句,那不是汪白東汪文書嘛!喊過來問一下,不就實確了。
眾人望巷子里一看,汪自東正演著頭往六爺家走。
哎,汪文書,你過來一下。
噢,汪自東應著聲,拐了個彎向場院走了過來,邊問,啥事?
集資款咋交下了,交全了沒有?肖桂已迫不急待了,連忙向前走了幾步迎上去問。
交得差不多了。汪自東說。
交得差不多了咋還不動工?肖桂問。
我這就是找徐主任,匯報集資的情況,然后出個公布。汪自東說,徐主任就在六爺家里,商量動工的事哩。又說:你們喧著,我去了。
不對吧,汪文書,肖桂像是牙疼似地發出了一聲唏噓,我咋聽的還有沒交的人家呢?
哦,汪自東剛不往明里說了,思謀著馬上就要公布呢,早說遲說一個樣,就說,是有個一兩家沒交。
一家么兩家?誰家?誰哦?
陳菊香嘛。
看看看,肖桂激動的渾身的肉都搐搐搐地跳開了,我說的對著呢吧?
3
喂過豬后,端著個盆子從后院里走出來的陳菊香,匆匆地,把盆子立在臺沿上,剛要往北屋門里進,突然想起,出后院時忘了關柵門,就回了身,一看,幾只雞已溜出了柵門,在身后咯咯咯地歡實開了。陳菊香趕緊順手拿起墻根立著的一個木棍,吆喝了好一陣子,才把雞又吆進了后院。扣上柵門。
進屋后,陳菊香提起爐子上搭著的茶壺,看了看,火已經著得旺起來了,就從身上貼身的衣服里摸出一串鑰匙——說是一串,其實也只有鏈在一塊的兩把鑰匙。陳菊香捏出其中的一把,打開了里問屋的門鎖,然后,脫了鞋,上到了沒人睡長時間沒填而滲骨冰的炕上,點起腳尖,手杵進了用廣告條錫紙攀下的頂棚里,摸索著,掏出一疊錢來,跳開數了數,零零碎碎的,還不到一千元。
咋弄?要是把豬和雞賣了,添到一塊兒,應該夠交打井集資款了。交呢嗎還是不交?交了的話,兒子的生活費可就又沒著落了。
本來,陳菊香的兒子汪文一秋上從天水林業學校畢業了,陳菊香思謀的兒子一畢業就好了,負擔也就輕了。可也是個機遇,正好在汪文畢業的這一屆,北京林業大學給天水林業學校給了兩個深造的名額,汪文就報名參加了考試,一考,給考上了,但,要交兩萬元的學費。陳菊香就不想叫上去。可親戚鄰居們聽到了不行,一定叫上去,說別的人家的娃娃考不上,我們的娃娃考上這么好的學校了不叫上去,是個啥事嗎?不就是個錢的問題嘛,湊,親戚朋友們一家湊上些了叫娃上學去嘛。六爺一號召,結果,沒過幾天,就把兩萬塊堆在了陳菊香的面前。
那就叫上去嘛!
汪文的學雖然順利的上去了,但,陳菊香的心上可是加了個負擔,兩萬塊錢呢,幾時還清呢?盡管兒子走的時候給陳菊香說,媽,借下的這些錢你不了管了,不了還,我把這些賬都一筆筆記在本本上的呢,等得我畢業了,一家一家往清里還。娃,光不是記下一筆筆賬,要記住恩情哦!陳菊香說著拉著汪文的手,眼淚花兒就滾在了兩個人的手上面。
就算那兩萬塊錢暫時不了還,可兒子汪文走的時候,除了交學費的兩萬,只拿了一千塊的生活費。一千塊錢當到現在不起個啥作用了么,娃子到學里后置辦個這么個呢置辦個那么個呢,能剩下幾個伙食費了?就說的把豬再饌得躉上些膘了賣掉,添上快給娃子寄過了,不了叫伙食上缺了頓了。這?
正躊躇著,陳菊香向四周看了看,想是看屋里還有啥值錢的東西,目光卻被掛著墻上的丈夫的照片吸住了。也是你呀,是你匆匆走了,害了我們娘倆。你要是在嘛,用得著我一個女人家操這么大的心。就像那幾年你在的時候,我們家的日子過得又不比誰家的攢勁。你看,這幾年,你走了后,把我一個寡婦拉娃娃可是難腸的。
一下子淚水像是江河一樣,沖出陳菊香的眼眶。
五年前,陳菊香的男人到一個煤礦上下窯去了,遇上煤礦塌頂,壓下了六個人,那是個私人辦的煤礦,老板看到事情出大了,連夜子跑得不見人了。死者家屬等了一個月,才無奈地把尸首埋掉。從此,陳菊香家的生活也就跌到底谷里。好在兒子學習好,也吃苦,陳菊香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兒子身上,累死累活也要把兒子供得把書念成功呢。
陳香菊抬起胳膊,用袖口擦去了眼淚,又踮起腳,把那疊錢原塞進了頂棚里。
那就打井集資款先不了交了。
得給徐主任說說,緩緩了再交。
陳菊香原鎖好了里屋門,匆匆去了徐主任家。
徐主任不在,說是走了六爺家了。
陳菊香又折身向六爺家走。到了六爺家門口,看到斜對面場院里有一群人在嚷嚷嘩嘩地說著什么,也沒多留意,就徑直進了六爺家的門。
徐主任正和六爺、汪自東說著什么。
陳菊香局促了一下,還是說,主任,我的集資款……
哦,菊香,你的集資款要是沒有的話,就暫時緩給著吧!徐世太說。
就是,六爺說,暫時緩給著。
只怕有些人不行?文書汪自東躊躇地說,剛才我進來時,場院里好多人都問集資的情況呢,嚷嚷著說就陳菊香家沒交,拖了打井的后腿了。
咋是陳菊香拖了打井的后腿的,這不也剛集的差不多嘛!徐世太說,再說了打井隊人家也有人家的時間安排。
打井隊啥時候就上來?陳菊香問,可千萬不要因為我交不了打井款耽誤了動工。
后天。徐世太說,后天打井隊就上來了。
要不,陳菊香囁嚅著說,我就把豬和雞賣了,添湊得交上。
你添湊得上交了,汪文的生活費又從哪弄來呢?六爺說,汪文走的時候就拿了那么一點點錢,誰都知道的,可不敢叫娃斷了伙食。
汪文的生活費了我再想別的辦法。陳菊香說。
寒冬臘月的你哪里想辦法去?六爺說,你交,還不如我們給你添湊的交!
六爺,可再不能叫你們給我交了。陳菊香激動得有些哽咽地說,娃子走的時候你們就給幫了大忙了,再叫你們交,那咋成?
那就先不了交了。汪自東下午了把集資情況公布了,后天打井隊來了就動工。徐世太說,打井隊的工資也不是一次付清的,緩緩了交也行呢。
這時,肖桂和劉花領著幾個人闖了進來。
不行唄?主任,大家要一視同仁嘛。她的能緩,我們的為什么就不能緩?
你們的不是已經交了嘛!徐世太說。
交了又咋了?難道哄得叫就我們交上了,別人就不交了?交了我們也會退的。
哪有這樣說話的?誰說的不交了?只是說緩緩。徐世太有些氣惱地說。
是啊,肖桂,誰的家里沒個一時的難處,菊香的家里不是孩子上大學將打發走掉嗎?叫她緩緩了再交不行?六爺氣哄哄地說,都是鄉里鄉親的,咋這么妖道?
不是妖道嘛!肖桂說,她的兒子上大學出來掙上錢了孝敬的是她,能給我們給一分哦還是兩分?
人情總有呢唄?六爺說。
沉默了一會,肖桂說,那成,就落個人情,先叫她緩緩,緩到井打開,澆開苗水,她再是交不上,就不了澆水。誰要是讓她澆了,我們就往掉里鏟誰的地里的青苗。
這……陳菊香剛要說什么,肖桂說了一聲走,已領著幾個人風風火火地撩起門簾出了門。
4
日子過得嗖嗖嗖地飛快,一進臘月,年的味道就開始飄飄繞繞了,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差不多都回來的了,村子里竄門的、喝酒搬場子多了起來。尤其一過臘八,就像是進了年的門檻,人們就為置辦年貨而徹底忙活開了。
今年的臘月,更是有些不同,六爺家的場院里,架起的打井架上,紅旗呼呼地展著,鉆井機連明晚夕不停地轉著。你站在哪個位置聽,都是轟隆隆的聲響,仿佛,那兒就是世界的中心。
打井隊已來到汪莊村二十多天了,臘八的那天,技術員說已打到了含水層,也就這幾天就能見到水了,馬上就要完工了。這樣的喜訊更是給村子里平添了幾分喜慶。
這不,又是幾天過去了,已是臘月十五了。吃過晚飯后,徐世太像往常一樣,到打井架下轉去了。他靠在井架的一面聽了一陣嗡嗡聲,又轉到另一面,靠上去,還是嗡嗡聲,可愜意了,仿佛那不停的嗡嗡聲,就是嘩啦啦的流水聲,水是從他的身體里流出,流向了各個溝渠,流到了每一塊地里。一陣子,他又覺得他的身體的各處就是一塊塊地,那嘩嘩的水聲就是從井架的鐵柱子里流出來的,流進他的身體的每一處,他狠狠地吮吸著……其實是他狠狠地吸了幾口噙著的煙卷兒。突然,兩聲怪叫,才把徐世太從夢幻中驚醒,他抬頭看了看,原來是井架頂上的那只烏鴉——他剛到井架前就看到了——受了什么驚動,哇哇地叫了兩聲,飛遠了,像是一滴墨汁滴進了黃昏,使天色一下子加重了。
世太往前走了幾步,聽到一陣腳步和喧嘩聲從巷子北面傳了過來,定睛一看,原來有兩個人,相互牽牽幫幫地從二隊過來的那個斜坡上來了。前走了一陣,那兩個人在路邊的一個糞堆前站住,各撒了泡尿。一個說:日他媽,走再找個地方喝走。另一個說:還喝啊?又壓低了聲音嘀咕了幾句什么,牽幫上向南走了。聽聲音是汪永懷和汪紅。兩個人喝得醉醉的呢。
徐世太剛想往打井隊的帳篷里看看去,一想,人家連明晚夕的干活,也是夠累的了,輪流值班的人,現在可能正休息呢,還是等水打出來了,好好招待人家一頓吧。就向六爺家的莊門里走去。
六爺正就著一盤酸白菜吃洋芋馓飯呢。徐世太看到后眼饞地說,六爺吃的這么好的飯呀,我咋不知道,知道的話,在家里就不吃了,早些過來吃一碗。六爺說現在吃也不遲嘛,鍋里還有呢,給你盛一碗。說完就示意老伴去盛。世太趕緊說,沒處吃了,在家里吃得太飽了。六爺說,我就知道你從小就愛吃個洋芋糝子馓飯,在家吃了吃,再少加上點。世太說,不了,六爺,哪天了,我不了吃飯,叫六奶馓上我們吃。
說著,六爺已吃完了,擱下飯碗,往炕里面挪了挪,說,快上來,炕燙得很,焐得熱熱火火的我和你喧。剛還思謀地吃過了到你家里去呢。有事嗎?六爺,徐世太問。六爺咳了咳,給老伴說,趕緊把飯碗收拾下去,再撈上些酸菜添上,把酒壺給我們燉上,我和世太好好喝兩杯。說完,才又回了世太的話,說,下午時,我在打井的那兒去了,和打井隊長喧了好長一段時間,隊長說水已經打出來了,但,還在淺水層,水有些小,再往深里打個一兩米就到深水上了,可能也就是今晚上遲早的事。就想過去給你說,正好你來了,咱爺倆就邊喝邊喧吧。炕燙得很啊炕燙得很,六爺邊說著,邊把身邊睡著的貓兒往炕旮旯里推了推,讓世太往里坐。
六奶已經把酒燉熱了,撈好了酸菜,并加了個涼拌胡蘿卜端到了炕桌上。
兩人推杯換盞地相互敬完了酒,搛著吃菜呢。六爺說,吃個菜,吃個菜了,我們好好劃幾拳。突然聽到前院的鐵皮莊門哐里哐啷地響,六爺就使上老伴,說,老婆子,你出去看看是咋了?
一會兒,六奶慌慌張張地進來了說,快啊,不好了,我咋看的是兩個人踏陳香菊家的莊門里。踏得陳香菊家的莊門干啥呢?啥人哦?六爺問。我咋知道踏得莊門干啥呢?六奶說,我影影糊糊地看得那兩個人是汪永懷和汪紅嘛。
走走走,我們趕緊過去看一下。這時的徐世太已跳下炕去穿好了鞋,先出了門。
陳香菊家和六爺家是鄰居。他們到陳香菊家莊門口時,已沒有踏門的人了,莊門卻大開著。
聽到屋里有嚷嚷嘩嘩的聲音,徐世太和六爺走進了莊門。
嗯,是汪永懷。院子里就聽到他扯著嘶聲說,陳香菊,你不是交不起打井集資款嗎?多大的個事,你讓我弄一下,弄一下了我給你交清算毬了。接著就是一陣撕扯聲。
徐世太一把挑起門簾,闖了進去,看到陳香菊的上衣已被汪永懷撕扯開了,褲帶也解開了,汪永懷在正攥著兩個褲腿往下扥。汪紅則站在一邊嘿嘿笑。
唉,汪永懷,你干啥呢?畜生嗎?
汪永懷一下怔住了,愣了愣神才說,哦,是主任啊,沒啥事,玩玩。
玩玩?你們到哪里玩不好,半夜晚夕的跑到這來欺負一個寡婦算啥?徐世太氣哄哄地說。
哦,我明白了。汪永懷放開了陳香菊的褲腿,冷笑了兩聲說,怪不得陳香菊可以不交集資款,原來主任是保護神。你憑啥不讓她交,是不是你也嫖她的呢?那你能嫖,我為啥就不能嫖?
你!徐世太說,汪永懷,你最好積點德,不要以為有了幾個臭錢就啥事都想干呢。
六爺惡狠狠地說了一聲,滾!
這時,文毬和肖桂、劉花闖了進來,吱哇著咋了咋了?
肖桂走到了陳香菊的面前說,騷貨,沒錢了還是到外面打工掙去呢嘛,咋就憑上那片子東西勾引人家的男人,掙不干凈的錢呢?說完,狠狠地扇了陳香菊一個耳光,撈起汪永懷的胳膊往外走,邊說,走毬唄,毬脹了你不日驢去干啥呢?
他們幾個剛出去,門簾又被挑起,徐世太以為他們還沒鬧盡心,又返回來了,剛要發話,看到進來的卻是打井隊隊長。
隊長也沒細看別人的表情,只管激動地說,水打出來了,大得很,大得很……
穿好了衣褲的陳香菊,讓了一聲隊長,你坐,淚水已一下子大得洶涌著淹沒了整個抖動的身子。
澆水
1
陳香菊拿著自己寫下的保證書,挨家挨戶讓簽字。
啥保證書?簽的啥字?
就是保證秋后一定把打井集資款交上的保證書嘛!這不,井已經打好了,翻了年,又春種上了,苗都長了一柞高,要澆第一輪苗水了。村上就有人放出話來說,天爺這個旱法子,看這個苗水咋澆呢?到現在了還有沒交上打井集資款的人呢,看看到時候給她的地里咋放水呢?哼,當時說下的只是緩緩,到澆苗水時可一定要交上呢,交不上就不給澆,誰要是讓她澆了,我們就往掉里鏟誰的地里的青苗哩。
說的就是陳香菊嘛。
不是陳香菊不想交,是暫時真沒有。
沒有也得想辦法哦。
想了,咋沒想!
自從那次被肖桂打了一個耳光后,陳香菊就想好了,上石棉礦去。嗯,開春,把莊稼種上了就上石棉礦去。
春節前后,陳香菊就把家里的豬哦驢哦雞哦都賣了,給兒子籌備夠了春節后上學的學費和伙食費。臨開校,汪文走時,說,媽,你把家里啥都賣了,你咋生活呢?陳香菊說,你只管好好念書,把書念成功是大事,家里的生活,我一個女人家咋都就過去了。汪文說,媽,你以后再不要給我寄錢了,我現在邊上學邊打著一份工,掙的錢,夠我用了。那咋能行?陳香菊說,邊打工邊上學那是啥學生嗎?一是不相信,二也是怕兒子受苦,就硬把賣下的那些錢塞給了汪文。但,她沒給汪文說準備上石棉礦去的話。其實,在臘月二十幾,石棉礦老板來村上和民工們簽定合同時,她已偷偷找過老板了。起先老板不同意,她就把她的家庭情況給老板說了,酸澀的眼淚似乎泡軟了老板的心,不但答應要她,還放寬了政策。因為別的民工要簽就得一年的合同,并且不能遲去,也不能早回,若果違犯合同的話,一分工資都不發。而她,可以等到田種上了去,秋收的時候也可以提前回來,工資一分不少,掙多少給多少。老板還把手機號留下,說到敦煌城了給他打電話,他會安排車把她帶到石棉礦上的。
田種上后,她想快點上石棉礦去。可是,她一想,馬上苗出來就要澆苗水了,想辦法把苗水澆上了再走;到時,把有些事給六爺托付一下,就可以輕松地上礦了;不然,水澆不完就太為難六爺了——有些人不是發話,集資款交不上就不讓澆苗水嘛。
唉!
眼看就要澆苗水了,陳香菊就去找六爺,給六爺說了上石棉礦的實情,并要六爺出主意,咋把這輪苗水澆上呢,澆上了她秋后回來一定會把集資款交上。六爺說,要不就我和世太商量一下,找幾個人給你湊得交上算了,省得叫有些人嚼舌頭。那可不行,孩子上學的事就把你們麻煩的,湊了幾萬呢,為這么幾千塊錢再麻煩你們就說不過去了。陳香菊說,六爺,我的意思是,我寫個保證書,央求大伙同意我把這輪水澆了,保證秋上回來一定把集資款交了,交不了由我的房子做抵押。六爺思謀了一陣后說,這咋能行,咋就擱上房子做抵押呢,又不是舊社會,還是我給你做擔保吧。
六爺把保證書寫好后,自己先在擔保人的位置上簽了名,然后說:你拿上這個挨家挨戶叫簽個名去,只要大家把名都簽了,過幾天澆水的時候,水就挨溝順壩的放到你的地里了。陳香菊感激地接過了六爺手中的保證書,出門的時候,眼淚花兒已把整個天空澆得濕濕的了。
咋簽下了?簽完了嗎?
陳香菊拿著保證書,把村上多數人家都跑了一遍,只有肖桂和劉花兩家還沒去。她猶豫著,說實話是怯。但怯也不行,有一家不簽字,水就沒法澆的,尤其是這兩家,不簽字能行嗎?已去過的這么多家,有簽了的,也有沒簽的。沒簽的呢就說的是看肖桂和劉花兩家簽了他們就簽呢。
怯了怯,陳香菊還是怯怯地進了肖桂家的莊門。
陳香菊剛要說明來意,肖桂馬上放出了一句把她的話截住了:不了說了,我知道,你這幾天就滿村跑得叫人在保證書上簽字呢。反正,我是不會簽的。當初集資時,徐主任是咋說下的,說只是緩緩,澆苗水時就交清了,可現在澆苗水了,又要緩,還寫了什么保證書,糊弄誰呢?說話不算數,簽下個啥都是個白的,誰簽誰簽去,反正我是不簽,看他徐主任把這輪苗水怎么個澆法!
就是,我也不會簽的。說話中,從門里進來了劉花。
算了,不簽就算了。陳香菊想出去,可心里還有一點希望似乎還在撲閃著,就說,你們看,能簽了就簽一下,我把這輪水澆完了,就到外面想辦法掙錢去,掙回來了,趕秋上一定把集資款交了。
沒想到,肖桂聽了卻大發雷霆:鄉里鄉親咋了?既然知道是鄉里鄉親的,咋還勾引人家的男人呢?再說了,你又到哪里掙去呢?
水澆上了,我想上石棉礦掙錢去。陳香菊想把事情說明了了,她們會相信的。哪曾想,肖桂一聽更氣了:啥?你到石棉礦上能干個啥?總不是這里勾不上我的男人了,又上到礦上勾去呢?
陳香菊辯解著說:礦上有我干的活,我臘月里給老板說好的,行呢。
哦,原來是勾不是我們家的男人了,又把老板勾上了。肖桂不屑地嗤了一聲,把手中納的鞋底扔向了陳香菊。
陳香菊防備著,退出了門,一看院子里已圍了許多人。有幾個走到她的跟前,要保證書,說要往掉里摳他們簽下的名字。
突然間,陳香菊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就像一盤篩子,過去的一個個日子都從眼孔里漏掉了,最后只剩下一張蒼白的保證書在身體里飄搖著。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想把它吹走,但,它只是扇了扇,又落到了原處。
陳香菊一把奪過了一個鄉親接過去正在上面往掉里摳自己名字的保證書,唰唰唰地撕了個粉碎,然后揚向天空。
2
陳香菊沒有回家,而是出了居民點巷子,走到了村外的公路邊,沿著公路,漫無目的地向南走去。
在范營村邊,陳香菊看到一伙人在放樹,不由得就想起了前幾年她和自己男人在自家地埂邊放樹的情景。那時候,男人在一家煤礦上干活,一年能掙好幾千塊錢呢,幾年下來,積攢了許多,就想著重新翻修一下房子,趁春上田還沒種,方便走路時,他們抽空把地埂邊的樹放了,又一根根抬到屋后,想,風干到秋天,田一收完就可以修房子了。可是,就是那年夏天男人出事了,叫窯砸下了……哎,他們放的樹干啥呢,該不是也修房子用吧。陳香菊突然想到,要是修房子用的話,她院子里的那堆木頭就是現成的。反正她現在也沒能力翻修房子了,何不賣給他們用去,不然,放在家里時間長了,還不是個朽掉。于是,陳香菊就跳過路旁的水溝走上前去問:
大叔,你們放的樹干啥呢?
修房子用嘛!正拉著大鋸的一個男人,并沒有停下手中的活,隨口應了句。
現放倒的樹,那到啥時候能干呢?最快也到秋上了。陳香菊猶豫了一下又說,我們家倒是有現成的干木頭呢,看你們用不用,要用的話,就賣給你們吧。
那個男人停下了手中的活,望了望陳香菊說,有形成的干木頭那就好嘛,趕秋收就能把房子修起來了。問題是,你一個女人家,可不是說著玩的呢,能做得了主嗎?
能!大叔,我能做主。陳香菊把她為什么要賣木頭的實際情況給那人說了一遍,那人實實地點著頭說:那成,我姓丁,你就叫我丁師傅吧。娃,你是哪個村的?方便的話,我們現在就到你家里看看去。
我是汪莊村的,就在跟前。丁師傅,行呢,現在就看走。
陳香菊坐在丁師傅的摩托車后面,一會就到家了。徑直領到屋后的木頭堆前,丁師傅一看,說,這么多呀,足夠修六間房子用了。我全要了,你開個價吧。
我也不知道啥行情。丁師傅,你看著給吧。陳香菊說。
丁師傅又圍著木頭堆轉了一圈,估摸了一陣后說:你的情況呢你已經說了,我不會騙你的。木頭呢我也細看了,有近百根;我也就不一一數得算了,根據我估摸的給你給個價吧,反正不會讓你吃虧的。
行哩,丁師傅,就隨你給吧。
要不找個中間人做個保。
不咧,丁師傅,就你給個算了,說個差不多就行了。說完,陳香菊突然望著丁師傅,又堅定地加了一句:不過,丁師傅,價錢好說,但你可得給現錢,就現在給,至于木頭,你啥時候拉來都行,就在屋后給你定定放著。
丁師傅躊躇一下,明白了過來,說:哦,知道了,你賣木頭為得是啥,還不是你剛說的為了交打井集資款嘛,我能不給你現錢?五千,我這就騎上摩托給你取去。
嗯……
回家
1
來石棉礦一個多月了。陳香菊被安排在一盤篩子上,和三個男人一組,做篩石棉的工作。四十的人了,一個女人家,一下子干這么重體力的活,還真有些承受不住呢。尤其是剛來的那幾天,時間又長,一個班要上十二個小時,下班后,盡頭回到住地,飯都不想吃了,只想倒頭就睡。還想過不干了原回家去呢。還想她的莊稼,想她的兒子。這樣著,她干活的時候是一個身子,而躺在床上休息的時候好像又多了另一個身子。她就從她的另一個身子的口袋里翻出這些想法來,一一地往順里捋,捋到最后,打個結,而這個結,就是她北京上大學的兒子——她必須要干下去,要掙錢,再苦再累也要體體面面把兒子供得把大學安心地上出來。
天麻麻亮,下了夜班的陳香菊,洗漱后,吃過早飯,剛拉個被子躺進去,正要把那些想法掏出來琢磨呢,突然聽到礦部里有人撕心裂肺地喊開了:不好了坡上出事了!不好了坡上出事了!司機,小車司機呢,小唐,趕緊發車。坡上就指的是工作地點,也就是挖石棉的地方。陳香菊一骨碌翻起身,撂掉身上的被子,向門外走去。
前走了沒幾步,礦長迎上她來了,急火火的樣子,陳香菊側個身想避開,但是礦長已喊開了:香菊,我正好找你去呢。坡上出事了,把一個炮手炸下了。你趕緊收拾一下,跟上我們拉上病人上敦煌。看樣子是厲害著呢,怕是得住很長一段時間的院。你先跟上去了護理病人。
那……
沒等香菊再說什么,礦長又催了句快點,說完了又覺出香菊可能的顧慮,就加了句:算你上班。
不是……其實,陳香菊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
不是什么,有啥事完了再說,現在搶救病人要緊。礦長急躁躁地返過了身,邊走邊說:趕緊拿上洗漱的東西在礦部門口等著,我們小車到坡上拉病人去,拉上下來就走。
陳香菊第一次經過這號事,有些懵了。就剛才她向礦長說的那幾句話,確切地說,是幾個字,只不過是無意識的語無倫次。她立馬回到房子里把裝換洗衣服的包背上。前走了幾步,又想起什么似的返回,進去了又不知道干什么,定了一會神,才知道是洗漱的用具沒裝。盡頭她慌里慌張地還沒走到礦部門口,拉病人的車已到那兒,打號了。
病人在前一輛小車里。陳香菊也不知道自己該上哪輛車,剛猶豫著,后面小車上的司機搖下了車窗喊她,并有人打開了車后門向她招手。
車行了好一會了,陳香菊才回過神來,瞅了一眼旁邊坐的人,原來是文毬,忙問,傷下的是誰?
是汪永懷么。文毬面無表情地回說。
啊,是汪永懷。
2
文毬把汪永懷的老婆肖桂從山丹接到敦煌,已是十幾天以后了。汪永懷的手術已做完了,并且確定,他的身體其它部位都沒問題,只有兩個眼睛,失明了。
肖桂一進病房門,看到陳香菊在里面,先是吃了一驚,然后,接著就罵開了:哎,陳香菊,你咋在這里哩?我的男人出事故是不是與你有關?是不是在放炮的時候,你在跟前騷情地,讓他分了心,才叫炮炸下的?
躺在床上用紗布纏著眼睛的汪永懷,想坐起來,但被一旁站著的陳香菊按住了,不讓動彈。汪永懷只好有氣無力地說了句:肖桂,你咋說話的呢?這些天可真是多虧了人家香菊照顧……
喲喲喲!看叫得多親熱下,啥時候變成香菊了?看來我是真不該來呀!
你……
一塊兒照顧的還有汪紅。汪紅說了聲,嫂子,真不是你說的那樣,香菊是礦上派上來護理永懷的。還有我。
那礦上咋不叫我來護理呢,我是永懷的老婆呀。肖桂有些強詞奪理。
汪永懷想發怒,被汪紅截住了,接上肖紅的話說,事故剛出下,這邊正在聯系動手術,不是就立馬派上文毬接你去了嗎?你們為啥這些天了才來?說著,汪紅用眼睛的余光剜了一下文毬。
哦哦!文毬吱唔著。肖桂忙說,我還以為是個小事故嘛,文毬也沒說清楚,咋還動了手術呢?再說了,這些天家里的事情也很多,總得安頓好了的嘛。這時候,肖桂似乎才想起來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移到了病床跟前,握住了汪永懷的手問,永懷,傷得厲害嗎?可能把你疼壞了?說著就要扯汪永懷眼睛上纏的紗布。汪紅趕緊擋住說,嫂子,可千萬不了,起碼還得一個多月才能拆紗布呢。
咋?肖桂質疑道。
汪紅倒了一杯水,遞給肖桂說,嫂子,你先喝杯水,大老遠的來,也渴了,喝上杯水了我給你細說。
肖桂接過水杯,吸溜了兩口有些燙,就把水杯放在了床柜上說,我慢慢喝,你說,咋的?
嫂子,是這樣的……汪紅停了停,才又接上說,永懷的眼睛炸瞎了。
啥?瞎掉了?
嗯!
這可咋弄啊?肖桂咕弄了一句后,突然就大放悲聲了:我的好好的人,咋說瞎就瞎掉了嗎?你說,沒有眼睛是咋生活呢?我可是不想活了……
汪紅趕緊說,嫂子,這是醫院,可不能大聲喊叫。文毬也應聲著遞上了一塊紙巾。肖紅接著大聲說了句醫院咋了,醫院就不叫人說話了,但,隨之聲音卻變小了,及至到了熄滅。過了好一陣了,才像一只狂叫了一陣的狗,叫完后停息了片刻后,又突然的一聲吱嚀:礦上給咋處理呢?
這個大老板已安頓了,說你來了給你說,看你決定。汪紅說。
哦?
礦長已上了礦了,大老板還在敦煌城里,就等著你來了做決定呢。汪紅說,關于永懷事故處理意見,老板說了兩個辦法:一個就是私了,一次性處理,就現在,一次說定多少錢,一次給清,以后老板就再不管。第二個辦法,就是得等永懷出院了,鑒定傷殘程度,由勞動部門仲裁,公了。
這?你們說呢?肖桂問汪紅,其實也是捎帶的問汪永懷。
按照礦上以前出下事故的處理結果來看,當然是私了好,一次性處理掉,給的錢多,也利落。公了得話,沒個一年兩年的完不了,錢還少,一則我們沒人跟班,礦上呢更沒人盡為你的這個事情繞纏。
肖桂轉過話聲問汪永懷,永懷,你說呢?
就按你們定得算吧。
那就,汪紅,你和老板聯系好,現處理,私了吧!肖桂巴望著汪紅說。又望了望文毬:處理的時候你也得幫腔呀,你們幾個都是好朋友。
說定的話,我給老板說,明天就處理。
行哩,明天就處理。
3
事故是在敦煌賓館處理的,一次性給了五十萬。老板還安頓讓汪永懷再住上兩個月的院,這些費用也都由他出。還給了兩個護理工三個月的工資,具體說,就是發給肖桂和陳香菊。礦上人手缺,汪紅和文毬第二天就上礦干活去。
處理完的下午,老板還單獨找陳香菊說了事情的原委。老板說:汪永懷還要再住一個多月,傷處才能痊愈,那就算上兩個月吧。香菊,你當初找我上礦時說下的,田種上上礦,到收田時回家,我答應了你,從現在的這個情況來看,你在這護理汪永懷再兩個月后,不長時間就要收田了,你上礦也就沒意思了,來來回回的不夠折騰,還不如多給你算上一個月的工錢,你提前回去吧。
陳香菊說:老板,那我不是白占了一個月工錢嗎?
老板說:也倒不算白占,就算你回到家后再護理汪永懷一個月吧。
那行。
4
香菊,該有十多天,肖桂沒來過醫院了吧。汪永懷早已能下地活動了,他扶著床欄桿,邊挪動著腳步邊說。
差個啥就二十天沒來過了。陳香菊仰頭估摸一下說。
今天拆繃帶,明天就要出院哩,咋還不見她的影影子。你說,這個地方她人生地不熟的,能跑到哪去,該不是回了家了吧?汪永懷又猶疑地說,不會吧,就說回家,她總到醫院來吭個氣呢!唉,還不如早就叫她回家去,省得到現在倒不知道她在哪兒。
哦……嗯!陳香菊含糊其詞地應了一聲。
5
跑來跑去,一早晨,陳香菊才辦完了出院手續。進到病房里,一看,大包小包的,都收拾停當了,就問,肖桂來了?
汪永懷說,沒有啊,你見了?
陳香菊說,我沒見。我是看行囊收拾好了,以為她來了。
是我收拾的么。汪永懷的臉上似乎透出了一絲別人不注意就看不到的得意。
是你?碰碰磕磕地,你做啥的呢?還收拾的這么整齊。
不做咋弄呢?已經這樣了,以后還得生活唄!總不能啥都靠別人。汪永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我剛才做的時候覺得其實也不多難。多做就順手了。
出院手續已辦掉,肖桂不來咋辦?陳香菊轉了個話題囁嚅著問。
是啊,明明知道今個出院呢,都不來,咋弄?還是再等等呢嗎?
嗯!
毬哦!沉默了一會兒,汪永懷突然抬起頭,似乎端正了兩杯空空的眼窩說,不等了。十多天了都不來,也不呢人家現在在哪里呢,我們在這干等啥呢?走毬!
要不就再等等,等到下午看來不來。陳香菊怯聲著說。
不等了,等啥,難道她不知道今個出院。汪永懷說著又來氣了:我看再等也不來了,再等把今天走山丹的班車錯掉了,又得住一晚上,病房已經退掉了,哪里住去呢?也或許人家早回到家里了。哼,走唄!
嗯,那就走。
走出住院大樓,猛然的陽光打在臉上,使汪永懷一個趔趄。眼窩澀疼得出了一聲,難受得想用手摳。
陳香菊趕緊撈了一把,把汪永懷原攙進了樓里。從身上背的小包里掏出了一頂帽子和一付墨鏡,邊給汪永懷戴上,邊說,我昨天給你買的,一早晨忙地辦出院手續,給忘了。
6
班車到山丹已是晚上九點多了。下了車后,陳香菊四下里瞅了瞅,竟然有一種過份親切的陌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山丹,但,又舉目無親。
沒去汪莊的班車了。香菊抖了抖身上的夜色說。
這會子肯定沒班車了,走哪里的都沒了,更不用說走汪莊的了。只有過路的長途車了。敦煌過來的這趟車我們回家來時經常坐,到山丹就這個時候了。回汪莊就是個打的嘛。汪永懷說著說著心里又回到了以前那種風風火火的回家場景中,有些激動地說,走,打個的回。
一個小時,出租車就到了汪莊了。陳香菊指示著,讓司機把車開到了汪永懷的門口,可,門鎖著呢,屋里也沒個亮氣。
咦,咋沒人?
沒人嗎?汪永懷問。
沒。陳香菊原上了出租車,說,要不,先到我們家去,讓司機回,我們再找。
在自家莊門口打發出租車走了后,陳香菊扶著汪永懷進了自家門,讓他坐在沙發上,說:你坐下先緩緩。
肖桂是不是就沒從敦煌來,還在那里哩?汪永懷答非所問地說,是不是出啥事了?
你先緩緩,我到六爺家問問去。
六爺在家。
六爺正噙著個鷹翅膀煙鍋頭,邊吸溜旱煙邊看電視呢。看到陳香菊進來,忙問,香菊回來了?快來坐,快來坐。
回來了,六爺。陳香菊并沒有按六爺的手勢往沙發上坐去,只是站著急切地問,肖桂咋沒人?好多天了,敦煌也不見人,還以為是回來了。說完,覺得自己的話有些模棱兩可,就又補充上說:噢,六爺,我是和汪永懷一塊回來的,汪永懷出了事故,礦上派我在敦煌醫院護理他。他出院了,我就陪上他來了。
香菊,你先坐,坐下慢慢說。六爺又嚷聲道,并且自己也下了炕。
六奶沏了兩杯茶,放在茶幾上說,娃,你坐,坐到沙發上,和你六爺慢慢說。你看你,幾個月,瘦多了。
就是,就是。六爺已坐在了沙發上。
嗯,六奶。陳香菊向六奶笑了笑。
汪永懷出事故我們知道,你護理的事我們也知道,從敦煌回家的人都說了。六爺說,至于香菊,這個事情咋說呢口沙?十幾天前,肖桂就來了,和文毬一塊來的。來只待了一天,第二天就原走了么。和文毬,大包小包的,背了許多,我還以為原走了敦煌伺侯汪永懷去了。走的時候我迎著還問了,說原上敦煌侍候汪永懷去呀!肖桂說就是的,六爺,還得一個月才能出院呢。你說,她咋沒到敦煌去,那,哪去了?
就說的。
唏……六爺牙疼似地吸了一口,有些不確定地說,總沒和文毬胡跑掉唄?聽說汪永懷的事故處理了五十萬呢。兩個人把那些錢拿上跑了?
不會吧。陳香菊不相信地搖了搖頭。
咋不會?香菊,有些話我們老人說不出口的,但,事情到這個地步了,不得不說。六爺猛猛地吸了一口煙嘴,說,汪永懷事故剛出下,文毬過來領肖桂來了,是不是十幾天了,才過去。陳香菊點了點頭。六爺繼續說,你說,誰家的男人出了事故了,自己的女人不著急。哼,那十幾天就是和文毬鬼混著呢。文毬吃吃住住都在肖桂家,倒像是兩口子。明個了,你聽一下去,村上誰沒說的。
哦!
的哩哐啷的,突然有人強盜似地進了六爺家的門。一看,原來是徐世太。六爺剛要問話。徐世太已快人快語地說開了,六爺,我剛進你莊門時,朝北望了一眼,怎么看到井沿上趴著一個人,待要再仔細看,那個人又沒了,感覺像是跳到井里了似的,我總不是遇上鬼了。說著,徐世太順手捋了一下頭發:我咋覺得毛骨悚然的,就急步跑進屋來了。
那是你眼睛看花了。六爺說,世太,香菊從敦煌回來了。
香菊笑笑說,徐主任。
徐世太說:我知道,就是看到上來了個出租車,在汪永懷家門口停了一會兒,又到這來了,我思謀的,可能他們回來了,就過來看來了。
怪了,我看的真實實的。停了一會兒,徐世太還是疑問著剛才看到的。
就是徐世太的那一疑問,倒是給了陳香菊一個激靈。哦,總不是汪永懷唄。陳香菊呼地站起說,六爺,你和徐主任喧的,我過去到我屋里去。
不一會兒,陳香菊,慌慌地又進了六爺家,說,六爺,不好了,可能是汪永懷跳井了。
昨?
我是把汪永懷扶到我的屋里,叫他緩的,我過來找你問肖桂來的。這會子屋里沒人了。
快!
快!
把汪永懷撈上井來后,擱到陳香菊家的炕上,又是涸水,又是人工呼吸,還把村上的大夫叫來打了強心針。
終于,汪永懷抖摟著手,醒來了。
本來一直不愛大聲說話的陳香菊花突然哭著說:汪永懷,你為什么跳井?為什么?你要是死了,我咋交待?你個沒良心的,我把你伺候了這么長時間,還害我。說著,香菊哇哇哇地大聲哭了起來。
汪永懷的兩個眼窩里似乎盛滿了憤怒,低而沉地說,因為,你和六爺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出門我就摸索著跟上過去了。你們說話時,我就在六爺家的門口。唉,都這個樣子了,你說我活下還有啥意思!還是讓我去死吧。說完,汪永懷摸索著又要下炕。
香菊說,你難道只為一個肖桂活著嗎?你就沒想一想,你的女兒呢?
是啊,我的女兒!汪永懷側過了頭,似乎在傾空著兩個眼窩里的憤怒,身子顫抖著,好久了,溢出一句:香菊,我對不起你!
哦!什么意思?陳香菊看著汪永懷磨下炕沿的兩條腿,突然明白了他說的什么意思。就是這個炕上,汪永懷扯她的褲腿的情景,像一把錐子,又把她猛地扎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