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長斌
(湖北警官學院 法律系,湖北 武漢430034)
我國危險駕駛罪醉駕標準之反思
羅長斌
(湖北警官學院 法律系,湖北 武漢430034)
把“駕駛?cè)搜褐械木凭俊焙汀榜{駛?cè)说囊庾R狀態(tài)”兩個標準有機統(tǒng)一,科學合理地制定醉酒標準,才能達到共性和個性的辯證統(tǒng)一。超越立法或立法解釋等程序,甚至在更“下位”的司法解釋都沒有予以確認的情況下,直接把醉酒的行政處罰標準上升為刑事處罰標準是欠“嚴肅”的。醉駕標準的制定,關鍵不在于標準的高或低,而在于這一標準是否符合一國的國情和法律原則。對西方發(fā)達國家的法律規(guī)范,不能不加“揚棄”地“拿來”。
危險駕駛罪;醉酒;醉駕;醉駕標準
我國刑法規(guī)定醉酒人犯罪應負刑事責任,醉酒人與非醉酒人犯罪在定罪量刑上沒有質(zhì)的區(qū)別,也不用考慮其是否喝過酒和達到醉酒標準。司法實務中,對于醉酒行為人實施刑法禁止的危害行為只要分清是生理性醉酒還是病理性醉酒①我國刑法理論通說認為,病理性醉酒屬于精神疾病的一種。病理性醉酒人因飲酒引發(fā)精神病,無辨認和控制行為的能力,屬無刑事責任能力。因此,病理性醉酒人犯罪一般不負刑事責任,但如果行為人知道自己屬于病理性醉酒仍然飲酒的,醉酒后犯罪應當負刑事責任,這在德日刑法中稱為“原因自由行為”。即可。《刑法修正案(八)》出臺后,規(guī)定在道路上醉酒駕駛機動車即構(gòu)成危險駕駛罪。于是,醉酒及其標準等問題成為關注的焦點和爭論的話題。醉駕標準作為定罪標準,是立法和司法的原則性基點。針對我國司法實務中采用的醉駕標準和理論界的一些看法,筆者擬就醉駕標準如何制定、由誰制定以及輕重程度的把握等問題提出幾點反思意見。
這一問題的關鍵是酒精含量能否作為醉酒的唯一標準。
一般認為,醉酒是指喝醉了酒的狀態(tài)。在醫(yī)學上,醉酒稱為急性酒精中毒,是指因一次飲入過量的酒精或酒類飲料引起的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由興奮轉(zhuǎn)為抑制的狀態(tài)。目前,司法實踐中醉酒駕駛定罪的根據(jù)是國家質(zhì)量監(jiān)督檢驗檢疫局2004年實施的《車輛駕駛?cè)藛T血液、呼氣酒精含量閾值與檢驗》的有關規(guī)定,即駕駛?cè)藛T每100毫升血液酒精含量大于或等于20毫克,并每100毫升血液酒精含量小于80毫克為飲酒后駕車;每100毫升血液酒精含量大于或等于80毫克為醉酒駕車。這一標準已經(jīng)被廣泛應用。
上述醉酒標準只考慮駕駛者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因素,而將行為人的意識狀態(tài)排除在外,這種單一量化的醉酒標準并不科學,以其為標準定罪不太合理。
以駕駛者血液中的酒精含量來確定醉酒標準主要是從醫(yī)學角度來考慮的,因為血液內(nèi)酒精含量達到一定程度后,人的機體對客觀事物的反應出現(xiàn)延遲,判斷道路狀況的敏感力會降低,駕駛機動車會給道路公共安全帶來一定危害。但是,這種單一量化論的觀點,全然沒有慮及司法實務中出現(xiàn)的事實:酒量小的人“酒后駕車”比酒量大的人“醉酒駕車”更具社會危險性。體質(zhì)因人而異,個體對酒精的反應、代謝能力、耐受程度等有較大差異,有人喝一杯啤酒就醉,有人喝一瓶白酒安然無恙。喝一杯啤酒就醉者開車無疑是危害公共安全的危險駕駛,但是,因其酒精含量不達標不算醉酒駕駛不受刑罰處罰。這正如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叢斌所說的那樣:“有人100毫升血液中只有40毫克酒精就已經(jīng)酩酊大醉,有人100毫克還跟沒喝似的,這樣的話,40毫克的開了車,就可以逃避懲罰,這顯然不公平。”[1]僅以駕駛者血液中的酒精含量來確定醉酒標準,沒有處理和協(xié)調(diào)好“駕駛?cè)说囊庾R狀態(tài)醉酒標準”和“駕駛者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醉酒標準”兩者的關系。
那么,制定什么樣的醉酒標準才是科學合理的呢?酒后司機一般會因酒精對其中樞神經(jīng)的麻醉、抑制,與正常人相比,表現(xiàn)出視覺能力、觸覺能力、判斷能力和操作能力、反應能力的明顯降低。因此,對醉酒標準的制定應綜合考慮,除了對行為人進行酒精含量檢測外,還應對行為人被檢測時的意志狀態(tài)、對機動車的控制能力、視覺、觸覺、判斷能力等綜合考量,制定出一套科學的檢測標準。如進行人體平衡檢測、視力檢測、反映速度檢測、步行回轉(zhuǎn)檢測、單腿直立檢測等等。只有把“駕駛?cè)搜褐械木凭孔砭茦藴省焙汀榜{駛?cè)说囊庾R狀態(tài)醉酒標準”有機統(tǒng)一,科學合理地制定醉酒標準,才能達到共性和個性、統(tǒng)一性和差異性的辯證統(tǒng)一。精確合理的醉酒判斷,是刑法適用的嚴謹性和平等原則對司法的嚴格要求。可以說,把“駕駛?cè)说囊庾R狀態(tài)醉酒標準”全然排除在外的單一量化論的醉酒標準是對“酒精含量達標者”的不公和對“罪刑均衡主義”的冷漠。
法治國家里,醉駕標準作為定罪尺度由誰制定不是一個復雜問題,但是這一簡單問題在我國似乎遇到了難題。
醉駕入刑后,醉駕標準必須統(tǒng)一,但是,以前對醉駕的行政處罰標準能否不經(jīng)過任何程序搖身一變成為定罪標準呢?這是值得商榷的。長期以來,質(zhì)量監(jiān)督檢驗檢疫局《車輛駕駛?cè)藛T血液、呼氣酒精含量閾值與檢驗》關于醉酒的規(guī)定,對有效遏制酒后駕駛、醉酒駕駛的行政違法行為功不可沒,但國家質(zhì)量監(jiān)督檢驗檢疫局只是一級國家行政機關,其規(guī)定只能在有關行政執(zhí)法領域內(nèi)適用。行政違法與刑事違法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兩種違法醉駕者所面臨的法律處罰和承擔的法律責任有質(zhì)的不同和量的區(qū)別。超越立法或立法解釋等程序,甚至在更“下位”的司法解釋都沒有予以確認的情況下,直接把醉酒的行政處罰標準上升為刑事處罰標準是欠“嚴肅”的;而且,單純以駕駛者血液中的酒精含量作為醉酒標準本身在法學理論和司法實踐中還存在較大的分歧和爭議。
對某種行為需要定罪處刑,根據(jù)《立法法》的規(guī)定,應由立法機關通過修改《刑法》、制定單行刑法或作出立法解釋來解決。罪刑法定原則價值的真正體現(xiàn)主要不在于將之寫進了刑法典,而在于刑事司法時它是否能得到準確適用。類推制度廢除后,罪刑法定原則的最大敵人莫過于越權(quán)刑法解釋和越權(quán)刑事司法。對醉酒駕駛而言,當務之急是立法機關應盡快作出立法解釋,或者由最高法院出臺司法解釋,明確醉駕標準,讓司法實踐有章可循。在沒有立法確認的情形下,不能將行政機關制定的醉酒標準直接上升為定罪標準。盡管我們不提倡絕對的罪刑法定主義,立法者也無法制定絕對精密的法律,無力承擔所有法律解釋的任務,但對醉酒標準這一可以決定公民是否成為犯罪人的大事大非絲毫不能馬虎。我們可以順應“民意”,對醉駕這一“馬路殺手”深惡痛絕,對酒駕釀成的血案感到震驚和憤慨,但是,我們不能因“沖動”和“激情”而影響司法情緒,讓對公民生殺予奪的法錘隨意落下。人們應清醒地認識到,在一個崇尚法律至上的國度,在刑事立法根據(jù)缺位的情形下,將存有較大爭議的醉駕標準作為定罪標準直接適用于刑事案件的處理,是對罪刑法定主義原則的輕視。當然,醉駕入刑以來,司法機關已經(jīng)用這一還沒被立法機關確認的醉酒標準處罰了不少醉駕司機。在沒有更權(quán)威的標準出臺以前,既然司法已適用了這一標準,應堅持而不能隨意改變,否則前面判決的案件都是冤假錯案。但立法機關應加緊制訂和完善醉酒標準。亡羊補牢,未為晚也。
不少人認為,我國醉駕由交通違法上升為犯罪,明顯是加大了對這一行為的處罰力度,但和發(fā)達國家相比,這一標準過于寬松,對醉駕的懲罰力度顯得過輕,應向日本、新加坡等國學習,制定或執(zhí)行更加嚴厲的處罰措施。甚至有人提出應對醉駕的法律條文進行補充,如測試血液中的酒精濃度必須在一定時間限度內(nèi)、增加對同車者和出售酒的飯店、酒吧的連帶懲罰、對有過醉駕記錄的人掛特別車牌等等。[2]國外確有一些國家對醉駕處罰較為嚴厲,但是,我國制定醉駕標準是不是應該向這些高標準的國家看齊呢?或者直接將這些國家的醉駕來它個“復制”“粘貼”呢?
相對于西方一些國家的刑事立法,我國《刑法》規(guī)定的犯罪屬于國外刑法典中的重罪,國外刑法典規(guī)定的大量輕罪、違警罪在我國基本上散布于治安處罰法等行政法規(guī)之中。在美國,《模范刑法典》將犯罪分為重罪、輕罪、微罪和違警罪四類,其中前三類被稱為“實質(zhì)犯罪”,可以判處剝奪人身自由的刑罰,而違警罪只能被處以罰金或其他民事制裁,而且不產(chǎn)生有罪認定所引起的限制能力或者法律上的不利。法國刑法典自1791年以來,一直將犯罪分為重罪、輕罪和違警罪。違警罪只能被判處罰金、吊銷駕駛執(zhí)照、收回打獵執(zhí)照等刑罰,不得處剝奪或限制人身自由的刑罰。由此可見,我國很多違反治安處罰法的行為相當于美國和法國的違警罪。美國和法國刑法中的違警罪都不得有剝奪人身自由的處罰,我國《治安處罰法》中的治安拘留這種剝奪人身自由的實體處罰其實比這些國家的刑事處罰還要重。我國的道路交通法在治理酒后駕駛違法行為時,處罰的種類和力度都不弱于國外類似的違警罪的規(guī)定。①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第91條規(guī)定:飲酒后駕駛機動車的,處暫扣六個月機動車駕駛證,并處一千元以上二千元以下罰款。因飲酒后駕駛機動車被處罰,再次飲酒后駕駛機動車的,處十日以下拘留,并處一千元以上二千元以下罰款,吊銷機動車駕駛證。醉酒駕駛機動車的,由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約束至酒醒,吊銷機動車駕駛證,依法追究刑事責任;五年內(nèi)不得重新取得機動車駕駛證。飲酒后駕駛營運機動車的,處十五日拘留,并處五千元罰款,吊銷機動車駕駛證,五年內(nèi)不得重新取得機動車駕駛證。醉酒駕駛營運機動車的,由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約束至酒醒,吊銷機動車駕駛證,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十年內(nèi)不得重新取得機動車駕駛證,重新取得機動車駕駛證后,不得駕駛營運機動車。飲酒后或者醉酒駕駛機動車發(fā)生重大交通事故,構(gòu)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并由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吊銷機動車駕駛證,終生不得重新取得機動車駕駛證。與美國等刑法規(guī)定的違警罪不產(chǎn)生有罪認定所引起的限制能力或者法律上的不利相比,在我國,對于被處罰者而言,刑事處罰并不只是一定時間的自由或其他權(quán)利的被剝奪,還有很多不利的直接或間接的法律后果。比如因一次醉酒駕駛而被刑事處罰,公務員將會被開除公職,勞動者將會被解雇,大學生將不能順利就業(yè),律師執(zhí)業(yè)證書將會被吊銷等等,而且這一犯罪記錄記入個人檔案,對醉駕者以后的生活甚至子孫后代都將產(chǎn)生影響,如犯罪人的孩子因父母有犯罪記錄而影響參軍、入學、入黨、考公務員、提干等等。②根據(jù)《廣東省道路交通安全條例》規(guī)定,醉駕行為者不得擔任律師、公證員、法官、檢察官、人民警察,已擔任將被吊證或者開除公職;不得錄用為公務員,已經(jīng)錄用將被開除公職;入黨將受影響,已是黨員將被開除黨籍;不得入伍;不得擔任新聞記者;影響就業(yè),已經(jīng)就業(yè)將面臨失業(yè);不能擔任國有企業(yè)、人民團體的負責人,以及商業(yè)銀行和證券公司的董事和高級管理人員;辦理移民、出國簽證、留學等將受到影響等等。此外,在我國,因酒后駕駛是違反交通法規(guī)的行為,即使行為人沒有達到醉酒程度,但因酒后駕駛造成嚴重后果,或者酒后駕駛有追逐競駛行為(不造成嚴重后果)也可能被刑事處罰。
綜上所述,盡管醉酒駕車犯罪法定最高刑為六個月拘役,是刑法分則規(guī)定的唯一沒有有期徒刑刑罰的犯罪或者說是刑罰最輕的犯罪,但是,與國外一些國家的刑事立法相比,我國對醉駕的懲罰力度其實已經(jīng)不輕。以現(xiàn)在采用的醉駕標準來看,標準比我國低的國家也不少,如美國大多數(shù)州和德國的醉駕標準均是每百毫升血液酒精含量100-110毫克[3]。其實,醉駕標準的制定,關鍵不在于標準的高或低,而在于是否符合一國的國情和法律原則。我們既不能搞盲目排外,但也不能全然不顧中國國情,對國外的法律不加“揚棄”地“拿來”。
長期以來,“刑罰萬能論”和“重刑主義”一直困擾著國人,尤其是在強大輿論的推動下,一個重典的出臺往往會贏得相當多的掌聲。這種現(xiàn)象令人擔憂,不少看似順乎“民意”的重典實則與法治原則背道而馳。刑法具有謙抑性,國家應力求以最小的支出,少用甚至不用刑罰手段,而用其他的替代性措施,以獲取最大的效益。對于犯罪的處罰,刑罰應盡量寬和、輕緩和人道。對醉駕這一頑疾,不應一味尋求嚴刑峻法來解決,而應在廣泛的空間尋找其他救治方法。那種迷信刑罰威力,尤其是迷信重刑對未然之罪的防范和對已然之罪的矯正的觀點是不足取的。醉駕入刑的真正目的,是為了減少甚至于消除醉駕行為,從而創(chuàng)造良好有序的交通安全環(huán)境,而不是為了追究和處罰醉駕司機。正如貝卡利亞[4]所指出的那樣:“刑罰的目的既不是要摧殘折磨一個感知者,也不是要消除業(yè)已犯下的罪行。……難道一個墮落者的慘叫,可以從不可逆轉(zhuǎn)的時間中贖回已經(jīng)完成的行為嗎?刑罰的目的僅僅在于,阻止罪犯重新侵害公民,并規(guī)誡其他人不要重蹈覆轍。”
[1]王亦君,李馨.“醉駕入刑”執(zhí)法標準是否需改進[N].中國青年報,2012-03-22.
[2][3]梁若冰.醉駕入刑:判罰尺度如何把握?80毫克的標準很寬容?[N].光明日報,2011-05-19.
[4][意]貝卡利亞.論犯罪與刑罰[M].黃風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42.
【責任編校:陶 范】
D914
A
1673―2391(2012)07―0056―03
2012—05—25
羅長斌,男,湖北潛江人,湖北警官學院法律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