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單代理人對簽發提單行為的民事責任——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糾紛案評析

大連海事法院 信 鑫

如果代表承運人簽發提單的代理人在簽發提單過程中沒有過錯并已盡到合理謹慎義務，則不應追究其因簽發提單行為引起的民事賠償責任。

[案情]

2006年4月17日，俄羅斯漁業進出口有限公司與拉利馬國際水產品公司（以下簡稱拉利馬公司）簽訂買賣合同，約定：俄羅斯漁業進出口有限公司在2006年4月賣給拉利馬公司750公噸新鮮冷凍太平洋鱈魚，價格條款CFR大連，每凈公噸3200美元，買方在收到正本提單復印件傳真后，以電匯方式向賣方支付全部價款的90%。PACIFIC TRAMP LTD系2005年7月5日在馬紹爾群島共和國注冊成立的公司。2006年4月17日，該公司向被告大連阿達尼國際船舶代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阿達尼）提出要求建立代理關系，并于次日與被告阿達尼傳真簽訂船舶代理協議，約定被告阿達尼作為PACIFIC TRAMP LTD所有的柬埔寨籍冷藏運輸船“PACIFIC TRAMP”輪在大連港卸載750公噸海產品的船舶代理。PACIFIC TRAMP LTD向被告阿達尼傳真了其營業執照、船舶臨時登記證書、船舶噸位證書，噸位證書顯示“PACIFIC TRAMP”輪總噸位為1074公噸、凈噸位458公噸。

2006年4月20日，拉利馬公司與原告ICEBRIT LIMITED（埃斯布里特公司）（以下簡稱ICEBRIT）簽訂買賣合同，約定：拉利馬公司銷售給原告俄羅斯堪察加水域東海岸捕撈的凈重748448 kg（總重785869 kg）新鮮冷凍太平洋鱈魚，每凈重噸3260美元，CFR大連，預計到港時間為2006年4月26日至27日；原告ICEBRIT在收到正本運輸單證的傳真件后，以電匯方式向賣方支付全部價款的90%，在支付第一筆貨款之前，買方將直接自俄羅斯供應商在大連港的代理人處得到正本提單的復印件，表明合同約定數量的貨物已經裝船，并以原告ICEBRIT為收貨人，賣方在收到第一筆電匯款項后，應盡快將正本提單送給收貨通知人。2006年4月21日，PACIFIC TRAMP LTD傳真通知被告阿達尼，稱2006年4月19日簽發 的06/01號提單作廢，指示被告阿達尼按06/01號提 單的內容簽發06/02號托運人為拉利馬公司、收貨人 為原告ICEBRIT、通知方為海世捷公司的記名提單，要求提單內容必須與06/01號提單相同，要有被告阿 達尼的印章，并要求將正本提單的復印件傳真給拉 利馬公司聯系人。PACIFIC TRAMP LTD將其簽發的06/01號提單和配載圖傳給被告。06/01號提單傳真件記載托運人為EAST MARINE SEAFOOD CO.，LTD，收貨人憑指示，通知方大連天保綠色食品有限公司，承載船舶“PACIFIC TRAMP”輪，貨物裝船時間為2006年 4月15日，貨物為冷凍太平洋鱈魚46778袋，凈重748448 kg、毛重785870.4 kg，提單簽發日期為2006年4月19日。同日，拉利馬公司致信被告阿達尼，稱拉利馬公司收到了從“Export-Import Fishing Company LTD”發來的關于要求被告阿達尼提供載貨為凈重748.448t太平洋鱈魚的運輸文件的通知，請被告阿達尼將提單傳真并以電子郵件發送到拉利馬公司，并強調在拉利馬公司或原告ICEBRIT告知已支付了90%貨款后，被告阿達尼盡快將正本文件發給海世捷公司。被告阿達尼即回信拉利馬公司，聲明其是船東PACIFIC TRAMP LTD的代理，只能按船東的指示和書面通知采取行動，并發送了注明其作為承運人的代理人簽發的06/02號提單復印件。06/02號提單記載的托運人為拉利馬公司，收貨人為原告，通知方為海世捷公司，提單中貨物的品名、質量和數量、簽發日期、裝船日期等內容與06/01號提單均相同。2006年4月25日，被告阿達尼將06/02號提單復印件發送給原告ICEBRIT，并告知船舶將于2006年4月26日抵達大連港。2006年4月28日，拉利馬公司將商業發票、裝箱單、原產地證書、衛生健康證書等文件交給原告ICEBRIT，上述證書所記載的受載船舶、貨物品名、貨物數量等內容與提單復印件的記載完全相符。原告ICEBRIT通過海世捷公司確認了被告阿達尼執有06/02號正本提單。2006年4月29日，海世捷公司致信原告ICEBRIT和被告阿達尼，表示其代表原告ICEBRIT迫切需要拉利馬公司和船東對被告阿達尼釋放正本提單的指示。2006年4月30日，被告阿達尼經PACIFIC TRAMP LTD指示，將06/02號全套正本提單交給海世捷公司，海世捷公司將提單寄交原告ICEBRIT。2006年5月4日，PACIFIC TRAMP LTD傳真給被告阿達尼，告知船舶預計到港時間為2006年5月5日，此后再未從PACIFIC TRAMP LTD和船長處獲得任何有關信息。原告ICEBRIT取得06/02號正本提單后，因“PACIFIC TRAMP”輪一直未到大連港而未能提取貨物。

[爭議]

原告ICEBRIT觀點：被告阿達尼在簽發提單時，既沒有核實船東的真實身份，也沒有核實大副收據，更沒有核實貨物是否受載，便擅自簽發了虛假提單，存在重大過錯，其偽造提單的行為給原告造成了巨額經濟損失，應當承擔全部賠償責任。請求大連海事法院判令被告阿達尼賠償原告的貨款損失2195946.3美元及利息。

被告阿達尼觀點：被告阿達尼不是本案運輸合同的主體，其法律地位應是承運人PACIFIC TRAMP LTD的代理人，原告ICEBRIT也清楚知道被告阿達尼的代理人身份。原告ICEBRIT要求被告阿達尼作為提單簽發人承擔貨款損失沒有事實和法律依據。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關于代理制度的法律規定，原告ICEBRIT只能向承運人主張權利，而不能向承運人的代理人主張，除非能夠證明被告阿達尼作為代理人存在違法行為。被告簽提單時已盡到了謹慎處理的義務。原告ICEBRIT的損失是承運人欺詐造成的，與被告阿達尼的行為沒有必然的因果關系，其訴訟請求應予駁回。

[審判]

一審結果：

大連海事法院認為：原告ICEBRIT通過其賣方拉利馬公司提供的裝箱單、商業發票、原產地證書和衛生健康證書等文件可知其購買的貨物受載于“PACIFIC TRAMP”輪。被告阿達尼在與海世捷、拉利馬公司的往來函件中已表明其是船東在大連港的代理人。原告ICEBRIT通過海世捷公司可以識別承運人應為“PACIFIC TRAMP”輪船東PACIFIC TRAMP LTD。在原告ICEBRIT不能證明被告阿達尼明知或應當知道船東欺詐或與船東有共同故意的情況下，被告阿達尼與船東PACIFIC TRAMP LTD之間的代理關系應為有效。被告阿達尼簽發并給付06/02號提單的行為均是代理行為，其法律后果應由被代理人PACIFIC TRAMP LTD承擔。原告ICEBRIT認為被告阿達尼是提單簽發人，應承擔承運人責任的主張沒有事實依據，不予支持。

被告阿達尼依據與船東的代理協議的約定按指示簽發提單屬于正常的船舶代理業務。原告ICEBRIT如果認為被告阿達尼在簽發提單中有過錯，或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第七十五條的規定，其應承擔相應的舉證責任。對于被告阿達尼而言，PACIFIC TRAMP LTD提交的06／01號提單和配載圖可以初步證明其已實際接收貨物。如果被告阿達尼對貨物是否裝船仍應存有合理懷疑的話，在托運人拉利馬公司及原告ICEBRIT通過其代理海世捷公司相繼要求被告阿達尼出具正本提單的函件后，可以使被告阿達尼再沒有必要和額外的理由去質疑貨物是否裝船。因為，對于海上貨物運輸而言，對貨運狀況最了解的托運人、收貨人和承運人均向被告阿達尼做出了貨物處于運輸途中的相同表意。原告ICEBRIT在沒有其他證據證明被告阿達尼有過錯的情況下，認為被告阿達尼應當在確切審查貨物是否存在并裝船運輸后再簽發提單的主張，超出了處于本案實際情況下一個謹慎的船舶代理人應當盡到的合理謹慎義務范疇，不能認定被告阿達尼在本案中有過錯。綜上，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第七十二條第二款、《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一百零六條第二款、《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六十四條第一款的規定，一審判決：駁回原告ICEBRIT對被告阿達尼的訴訟請求。

一審判決后，原告ICEBRIT向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上訴理由：1.06/02號提單中沒有承運人的信息；2.本案船舶代理協議不具有真實性，不能證明存在有效的代理關系；3.即使代理協議有效，被告阿達尼也沒有披露承運人的真實信息；即使做出了披露，原告ICEBRIT亦有權選擇被告阿達尼作為相對人主張權利；4.被告阿達尼簽發提單的行為沒有經過船東的授權或追認，應承擔相應的責任；5.被告阿達尼在簽發提單時沒有履行審查義務。

二審結果：

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原告ICEBRIT沒有證明其損失客觀存在，其提交的支付90%貨款的電匯憑證未能證明真實性，應承擔舉證不能的后果。海世捷公司的信函可以說明原告ICEBRIT明知船東另有其人且被告阿達尼為其代理人，原告ICEBRIT提出本案不存在代理關系的上訴理由不能成立。PACIFIC TRAMP LTD是在馬紹爾群島共和國注冊成立，公司合法存在。雖然代理協議為傳真件，但在原告ICEBRIT明知被告阿達尼為承運人PACIFIC TRAMP LTD的代理人情況下，原告ICEBRIT沒有相反的證據否定代理協議的真實性，其要求被告阿達尼承擔簽發虛假提單責任的上訴理由亦不能成立。因原告ICEBRIT未能證明貨物損失存在，其要求獲得賠償的請求不能被支持。二審判決：駁回原告ICEBRIT的上訴，維持原判。

[評析]

1.被告阿達尼在本案中的身份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第七十二條的規定，應托運人的要求，提單可以由承運人或由承運人授權的人簽發。本案對于被告阿達尼身份的確認涉及對承運人的識別和對代理關系的確認兩方面。對于承運人的識別，雖然06/02號提單中沒有直接以文字的形式體現出承運人是船東PACIFIC TRAMP LTD，但原告ICEBRIT通過與拉利馬公司的聯系和文件交接，并經其代理人海世捷公司了解，可以證明原告ICEBRIT在簽發提單前已經知道承運人為“PACIFIC TRAMP”輪船東，提單被要求在目的港簽發。對于代理關系的確認，被告阿達尼早在簽發提單前就已經向托運人拉利馬公司和海世捷公司表明了其是承運人在目的港的代理人，被要求在目的港代表承運人簽發提單，對此原告ICEBRIT應當知悉。原告ICEBRIT簽發提單前對代理關系的真實性沒有提出異議，事后雖有異議，但未提供相應的證據否認代理協議的真實性，故應當確認被告阿達尼是經承運人授權的在目的港簽發提單的代理人。

2.被告阿達尼在簽發提單行為中是否有過錯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第七十五條的規定中，對于簽發提單的要求體現在應“如實記載”，對于知道或有合理的根據懷疑記載的貨物與實際不符，或者無法核對的可以做出批注。代理人簽發提單應當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第七十二條規定，得到承運人的授權。本案的實際情況是，被告阿達尼僅是目的港的代理，在實務中對貨物是否裝船的審查更多應是承運人在裝貨地的義務，客觀上要求目的港的代理人必須了解貨物在裝貨地的裝船情況不切合實際。恰恰在本案托運人拉利馬公司及收貨人原告ICEBRIT未對貨物實際裝船提出質疑，并要求被告阿達尼出具正本提單的情況下，對于被告阿達尼而言，承運人提供給目的港代理人的提單、配載圖足可使被告阿達尼相信貨物已經如06/01號提單所記載的那樣裝船運輸。另外，本案正本提單的簽發完全符合應托運人要求，并得到承運人授權的條件，故被告阿達尼簽發提單的行為沒有任何過錯。原告ICEBRIT在沒有證明有被告阿達尼知道或應當知道對提單記載事項存在合理懷疑根據的情況下，其稱被告阿達尼未盡到合理謹慎義務的主張沒有事實依據，不應得到法院的支持。

3.損失與簽單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及責任

原告ICEBRIT雖稱其貨款損失是由于被告阿達尼簽發了虛假提單，因相信提單的效力付款造成的，姑且不論其貨款損失是否真實存在，以及是否存在貿易風險，究其根本原因應是承運人PACIFIC TRAMP LTD及貨物的最初賣方有欺詐行為。被告阿達尼簽發正本提單僅是原告ICEBRIT付款的條件，如果本案船貨運輸實際存在則不會導致所謂的貨款損失。在被告阿達尼不存在過錯或共同故意的情況下，其簽單行為對所謂的貨款損失不具有原因力，不應對其簽單行為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