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見
這個世界上,到底有誰能逃脫命運之神的捉弄?
秘密
我曾經不識字。
和我一樣年紀的女人大多識字,我卻不識,這真是一件值得羞恥的事。
該去學習讀寫嗎?會不會有人認出我的身份,指著我的鼻子嘲弄道:“瞧,那個南京政府上班的諜報員竟不識字!”
我的父親是名船長。由于我出生的那天母親就因難產過世,使得我從襁褓時起就開始海上生涯,也幾乎從懂事后,就懂得判讀海事通信常用的摩爾斯密碼。
“?-?-?-?-?-”(我有訊息發送)。
“-----”(我正在接收訊息)。
諸如此類的無線電信號,陪伴我長大,父親總是一面聽,一面用口述的方式告訴我這代表的意義。
歐戰爆發時,盡管中國遲至1917年才對德、奧宣戰,戰爭進行期間在海里航行時,父親就曾無意間收到雙方透過無線電傳遞的情報,那些情報總是加密再加密,設了層層的關卡,為了測試我的解讀能力,他每次都會叫我試著從點線間判斷出真正的情報內容。當然,我們這樣做只為打發時間,從未向戰爭雙方求證過,但據父親轉述,我口譯的情報與后來戰局的發展十分吻合,他夸我是破譯天才。
民初時局動蕩,父親帶我在海上漫無目的地流浪,常自嘲說他就像中國第一位海上探險家徐福,與童女乘船上仙山求仙藥,雖然不知仙山在何處,可在海中漂泊總比在陸地上逃亡來得夢幻。
夜里,每當大副執行掌舵工作時,父親總會帶我到甲板上,指著星空給我說故事,其中最百聽不厭的是希臘神話《尋找金羊毛》,那是有關一位勇敢王子率領一群水手前往魔海通過試煉,最后得到幸福的故事。
比起徐福的下落不明,我更偏好順利上岸的結局,可惜,讓我上岸的卻是突如其來的船難。印象中,事故發生時,父親掙扎著用無線電發出求救信號,搭上救生艇的我順利獲救,他卻葬身于大海。
那一年,我不過十歲,自此與讀書無緣。
一九四二年,我在南京邂逅了他,當時我是個三十六歲的舞女,姿色已衰,僅能憑濃妝艷抹來掩飾滄桑,他卻才十八歲。初見時他一身西裝筆挺,舉止看來卻顯青澀,一副沒進慣舞廳的清純模樣,讓我生了逗弄之心。“小帥哥,你叫什么名字?”
他怯生生道:“我是來找漢娜的。”
我一愣,“漢娜”正是我在這里的化名。“我是。”
他緊張地遞了張字條給我,我想他不曉得我文盲的秘密,卻也不愿意說穿,只說:“我不愛收情書這種肉麻兮兮的東西,直接說。”
“我聽人說你懂摩爾斯密碼。”
他消息倒靈通。我只不過曾在某位南京政府官員面前露過一手,姊妹間也未流傳開,何故他會曉得。“你聽錯了。”
“若解不出這組密碼,我就不必回辦公室了。”
他也是南京政府的官員嗎?興許這消息已在南京政府內傳開,為不得罪老主顧,我瞟了眼紙條,上頭是雙重加密的摩爾斯密碼,我在兩分鐘內讀通了意思,附在他耳畔輕聲告訴他答案。
他向我深深一鞠躬后離開。
接下來,我被招進了南京政府,擔任諜報員的工作,也在這時,我聽說前來試探我的他,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大學生。
由于有大量接觸文字的機會,我總利用無人在場時簽名以免被看出破綻,所有破譯出的情報內容全以機密為由直接口頭向上司匯報,上司也不曾追問我為何堅持如此,一面聽我報告,一面用筆記錄下我說的內容。
翌年,中日戰爭更趨白熱化。作為最基層的諜報員,除了白天工作外,夜里也被要求密切注意各項情報,于是原先的舞女身份成了最好的掩飾,我每晚固定到舞廳坐臺,用濃妝強留逝去的年華,并悄悄地在男人們的耳語中刺探情報。
禁戀
再次與他見面時,他說他的英文名字叫麥克。
“不如叫你乖兒子。”我笑著說,我歲數比他大一倍,當他母親綽綽有余。
他緊盯我,說要帶我出場。我嘲笑他毛都沒長齊,也敢學做大人?他無視我的嘲諷,執意以一百大洋付了我的包夜費,用腳踏車載我回宿舍。
當他脫去上衣時,我感覺到他的忐忑,猜想這是他的初次。我一次又一次地占有他,不讓他有機會取得主導權,盡管他的經驗也不足以取得主導權。
云收雨散后,他一臉沮喪地看著我,大概有點后悔竟把自己的初夜獻給了我這個“媽媽”。我安撫說絕不會把今晚的事說給任何人聽,他卻搖頭說,與我相見恨晚,若能早點遇到就好了。
“你才十八歲,再早些你不就未成年?”
他沒反對,呵呵地笑了起來。
本以為那晚只是他基于年輕小伙子的一時沖動,不料翌日他又到舞廳找我,真令我擔心他的荷包。這一晚,我把他帶回我租住的房間,沒讓他出任何錢,只要求他拿我書架上任一本書,念個故事給我聽。
他笑了。“還說你是我媽,你根本是想聽床邊故事的小女孩。”
不知怎地,我竟給他說了我的父親,說起我童年在海上漂泊,夜里常在甲板上看星空聽故事的往事,我說我已習慣用耳朵捕捉故事情節。
他沒再反對,從書架上挑了本書開始念,一念開頭幾段我便發現這是《尋找金羊毛》,激動地問他為何選這本。
“因為這本放在最靠近書桌的位子,我想你最愛讀,就順手挑起來。”
他推理正確,但我只是翻頁看插圖,回味當年在海上聽父親說故事的情景。
我閉上眼睛,全神貫注于他念出的每一個情節,心里竟有無邊的幸福。
接下來有一段日子,他幾乎每夜都來,當“尋找完金羊毛”后,他又給我念了其他許多故事,全都與海有關。聽他念故事,然后與他歡愛,這樣的美好讓我沉迷。
有一天,他忽然問我愛不愛他。
“我愛聽你念故事。”
“你知道我不是這意思。”
諜報員與舞女的雙重身份,注定了我不能愛上任何人,但眼前的他不一樣。我知道他的身份,也許我可以把真心托付給他。可我大他一倍,甚至在進舞廳前干過幾年賊勾當,還進過監牢,若不是戰況吃緊,就算再會破解密碼也進不了南京政府。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結局可能只有心碎。
想到這里,我搖頭。
他披衣起身,一言不發地離開,仿佛水蒸氣似的在我的世界消散,再未出現。
背叛
再次與麥克重逢時,我是以被告身份站在法庭上。當時抗戰已結束,戰時效力于汪偽南京政府的我被稱為漢奸,起訴我的罪名則是通敵。
當公訴檢察官朗誦完起訴要旨后,審判長叫我抬頭,我才驚訝地發現站在我對面穿著紫邊黑袍的年輕檢察官,竟長著一張跟麥克相同的臉。
我緊掐著拳頭,想起那一年是他介紹我進南京政府……不,那只是傳言,我連傳言中他父親的臉都未曾見過,也許那天他說的辦公室不是指南京政府,況且當時他只是個十八歲的大學生,怎可能涉入南京政府的人事?
“被告,你認不認罪?”
胡思亂想遭審判長的呵斥打斷,我呆立在原地,一句話也回答不出。約莫過了兩分鐘,看我無言,審判長指示檢察官詰問我,望著一步步走近的麥克,我的心跳開始加速。
他首先問我是否確實曾在南京政府任職,主要做什么工作,又問我在舞廳任職多久,確認完畢后,他指稱我在公元一九四四年時曾為南京政府策劃假情報,誘使一群抗日志士集中到舞廳后,引爆炸彈使他們全體罹難,瞬間奪走數十條人命。
那場悲劇我當然記憶猶新,可這是高層直接交辦的,我只負責破譯反日志士的密碼,內容由上司直接書寫,當晚我也沒在舞廳。只能說我確實曾參與了部分陰謀,是該為這宗錯誤付出代價,但不能是全責。
我據實以告。
他出示證物,先請審判長過目后,說這是事件發生后我寫的邀功報告。我怎可能寫過這份報告?我根本不識字!
也許我該大聲地吶喊,可站在我面前的他緊迫地盯著我,倘若我在此刻坦承,他會不會瞬間醒悟我在那段日子要他朗讀的原因?
巨大的羞恥感鉗住我的舌頭。思索半晌,我回答:“這應該是吳組長自己寫的。”我猜是上司為了脫罪,決定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你的意思是有人想嫁禍給你?但吳組長的筆跡跟你的根本不一樣。”麥克顯得惱怒。
我該想到上司早已來過。我的處境太被動,除了堅持這份報告不是我寫的,我說不出其他話來。
麥克很快地向審判長提出要驗筆跡,我傻傻地盯著放在我面前的紙筆,內心起伏不已。
他突然輕笑道:“或許,被告并不識字?”
他終究察覺了嗎?他當庭說出這話,是想為我解套,抑或把我逼上絕路?
掙扎了會兒,我沮喪地放下筆。“我承認報告是我寫的。”
接下來的審判過程乏善可陳,每一次都令人疲憊不堪,最后宣判時,我終于見到其他原列名被告的汪偽南京政府官員,其中一位的名字我異常熟悉,那正是傳言里麥克父親的名字。他們全因罪證不足而獲判無罪,只有我被判終身監禁。
發監執行那一天,我又見到麥克,這天他沒穿法袍,是穿我倆首次見面時他穿的西裝。
他悄悄地塞了張字條給我。
我一打開,是熟悉的摩爾斯密碼,上頭顯示:“對不起。”
翻案
本以為我的余生將在監牢里度過,沒想到過了幾年,典獄長告訴我案件將在人民法院再審,因其中一名被告曾經是當年公訴檢察官的養父,該名檢察官卻未申請回避,導致本案具有嚴重的程序問題。
再度站上法庭時已不見麥克,據說他已到臺灣。審判長開門見山地問我是否識字,并提出教誨師對我的評估報告,他認為我不可能識字。
我猶疑著該不該坦承真相。
這時,審判長指示我讀出這篇報告,望著眼前的文字,我一片茫然。他又指示庭務員拿報紙讓我讀,我一樣讀不出。
證據確鑿,我唯有承認。
出獄后,原先熟悉的十里洋場已消失,我僅能靠著當裁縫過日子。不過,國家鼓勵人民讀書,與我同齡的文盲紛紛進學校掃盲,我便逼著自己學讀寫。
接下來,我孤獨地度過了好多年,不變的只有放在書架上的《尋找金羊毛》,每晚我都自己朗讀它,與回憶中麥克的聲音融合在一起。
我沒想到我能活這么久。八十六歲那年的一個夏夜,門鈴乍響,我放下手中的書,打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張蒼老的男人面孔。“我是麥克。你還記得我嗎?”
原本我曾想過,如再重逢,我一定會攆他出門。然而時隔四十余年,我早忘了被背叛的恥辱。
他一眼便瞧見《尋找金羊毛》,說要念給我聽。
“不必了,我已識字。”
他神情有些黯然,絮叨著跟我說了很多事,包括他到臺灣后的三段草草結尾的婚姻。“心里總惦記你,這些年在內地你過得好不好?”
然后,又像要確認似的,他問我究竟有沒有愛過他。
我微笑道:“如果我說有呢?”
他一愣,突然老淚縱橫。他說他常想到十八歲的那個夜晚,當時若確定我愛他,他就會不顧一切地帶我離開,尋找屬于我們的金羊毛。
我的思緒隨之回溯,想起他當晚絕情的背影,想起自己無意間踢開的幸福階梯,想起在書上看到的《尋找金羊毛》的真正結局,那是真心愛上王子而背叛父親的女巫,最后因王子變心而弒子遠逃的悲劇。
這個世界上,到底有誰能逃脫命運之神的捉弄?
TIP:
本文改編自哈德?施林克的小說《朗讀者》。該小說曾改編為同名電影,由斯蒂芬?戴德利導演,凱特?溫斯萊特因主演此片榮獲奧斯卡金像獎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