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凱
土地
土地正變為夏日的土地。
即使在不能變化的地方,
比如高樓,與文字之中。
誰能分清楚土地與土地的不同?
發現者,抑或比耕耘者更明白,
即使他不如后者更仔細。
這曾荒蠻的一切,現在多么使人安心,
我們在上面落下多么苦澀的汗水。
我們一日曾挖掘它一千億次。
土地在那些挖掘出來的詞匯中發現了土地。
像長高的樹枝中一個夏日發現另一個夏日。
像一個慎嚴的人發現另一個滿懷希望的人。
晚年
我有權利慢慢展開這個畫卷,這
終生的權利,這終生否定的一切,最后
全都承認,在晚年,
我畢其力氣可以做的事,就是
在我經歷過的所有時光中畫押,然后
向不明物體交叉,他可能是慈悲的,
比我的后代們都更加寬容:
(我可能會活在他們的詛咒之中,或者在他們的祈 禱之中,
但我曾經年老的手,早已火化,變為無形之形,
這就是我的命運——)
而我還活著的生活內容之一,就是在可以活動的那 些年月里,
自己下樓,自己在垃圾堆邊,向前扔掉
最初看起來全都有用的各個物件。
緩慢的靜穆
緩緩地爬上山巔。
人跡罕至。團云湯涌。
丟棄相關的物什吧。
天賜衣食,苦賜甘適。
但憤怒,來自那一面真正的咆哮
依然存在。仿佛就發源于這片刻的閑憩。
仿佛我們生命中所有的美也發源于這閑憩,
以及閑憩中緩緩達到的靜穆。
一角
那時,我的朋友們在忙碌。
要是一直沒有人來打擾的話,
日子過得微甜。
我們總是傾聽著對方的往事。
仿佛潮汐又回到岸邊。
但我們的確老去了。
那最重要的細節,以及
相互的思念
我們仍有力量找到它!
現在,點亮入棺前的燈盞吧——
想想你!仍是白皙的樣貌!
我們的另一些朋友,那么熱鬧的,
卻回避著你日漸虛腫的容顏,
神啊,他們活著,他們不忍,又害怕。
澗水
生命的預防措施,常常
以一種不被完全理解的方式開始:
比如戀愛。比如,
突然泛起一朵彤云。比如流水,
它,將會去哪兒?
藍天白云,將會去哪兒?
當月亮還掛在天空,它正失去著它所有的重量。
當澗水歡淌,它正將卡死所有的魚。
但愛……以及幻想,正使它們發出岑寂的光彩。
我想到垂死者的孤獨
我們從不是在富足中也能保持激情的人。
我們的激情只能在苦難中綻放。
當我們從谷底仰望林梢。
還能從什么角度來嘲諷?
悲傷,這記事結
終被遺忘解開。
它將發出茂盛林中,鷓鴣
始終如一的嘶鳴。
圣潔的,悲傷的,不能再悔改的
母親!你將在墳墓的哪一端來迎接我們?
——沒有一個人能使一個人的家國屈服。
他們僅屈服于垂死。
我們僅屈服于對垂死的恐懼的痛苦。
經歷者說他們那時很坦然。
他們只身一人體會垂死
那孤獨的坦然。當偶爾的機遇
使他們重返社會,
當他們講述,都會突然激動,
在那關鍵時刻,都會將一個
垂死者的孤獨,決然地推開。
五十四歲的假面鸚鵡
我的心臟(我無知的心)不行了。
仿佛有什么事會隨時發生,
然而我一無所知。
——我爬了三十九級臺階,
巨大的日照,夕陽,朝陽,正午,
向我接近——越來越像一幅畫,
越來越無距離地接近——
啊……陽臺那兒曾出現過多少
我關切的事物啊。
“我太熟悉了!光亮出現——因時間的不同而原地 行走?!?/p>
“你總是半途而廢,小說,詩歌,家庭……”
“沒有關系。我可以因此而羞澀……”
我可以耐受,巨大的
樹冠,爬滿
蚤蟲,從我的夢中,
突然驚散……夜半,電視仍然開著,那
遙遠的南美雨林里,五十四歲的假面鸚鵡
春心大動,漲著紅臉,
撲扇著翅膀。那遠無垠極的綠色海洋中!
我想翻坐起來,再看這稀罕物一眼,一百年之后,
我再也不能這樣做——而且此刻!
我孤獨!多么想擁有那只鳥兒……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