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兆旺 唐睿
摘要:亞里士多德公民自治思想是對當時古希臘諸多城邦政治實踐的理論回應。其公民自治的含義就是具有公民身份的城邦公民“輪番為治”。亞里士多德的公民自治概念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理解:公民自治的主體是所有具有公民資格的公民;客體是城邦公共事務;實踐平臺是公民城邦共同體;實踐方式是直接民主。而亞里士多德的公民自治的實現必然要面臨以下幾個理論與實踐問題,公民自治的前提條件是公民財富與實力:公民自治對公民能力與公民教育的要求;公民自治所需的制度框架與公民精神基礎:如何平衡公民自治與法治的張力。亞里士多德的公民自治思想也遺留下一系列的理論與實踐問題:小國寡民導致“階級立法”使得公民自治面臨持續的沖擊;人治與法治的張力;囿于城邦政治單一的公民自治結構;過分強調公民能力,而造成其與公民自治體制的張力。
關鍵詞:亞里士多德;公民自治;公民政治;古希臘;城邦政治
中圖分類號:B502.23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0544(2012)08-0179-06
亞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年),古希臘學術巨擘,馬克思曾稱其為古希臘哲學家中最博學的人物。在政治學領域,他初創古典政治學,并將政治學列為“一切學術中最重要的學術”。但亞里士多德所論述的政治學乃是城邦政治學,因其特定的歷史局限性而備受批評,但若以公民政治的視角審讀。那亞里士多德對于政治學的貢獻則可以進一步彰顯。亞里士多德在公民政治的諸多論述中,非常強調公民政治參與公民行動,但是若是以現代自由主義的參與理論檢討,或許只是古典共和主義的狹隘實踐而已。而本文將其歸納為公民自治的理論訴求,則可以避免古今之別而造成的巨大的分歧。
一、時代背景與理論基礎
我們必須要把亞里士多德的公民自治思想放到當時的古希臘政治環境中去討論,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研究顯然是在對當時以及古希臘早期,甚至包括當時古希臘以外的許多政治實踐的理論反思。他的觀察與調研成果《雅典政制》就是明證,而這些調研成果即成為他的《政治學》中事實描述、理論闡述的重要基礎。與他的公民自治思想直接相關的一些背景有:第一,古希臘城邦政治的發展不是一蹴而就的,它的公民自治實踐也是經歷了非常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而得以實現的,而我們現在多以伯里克利時代的“民主政治”概括古希臘數百年的城邦政治,有以偏概全的嫌疑;第二,古希臘時期的雅典只是當時數百可以辨認的城邦中的最重要的一個城邦而已,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古希臘公民自治的最高成就。但在理論家的筆下,顯然只能作為一個突出個案。而不能遮蔽理論家的視野;第三,現實的城邦和理想的城邦之分,這樣的區分及其張力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已經小得多了,只是在其理論闡述中依然不可避免地存在。但是,這種理想城邦的價值訴求必然會影響到他的具體的事實判斷與理論闡述。而與此同時,或許也正是因為亞里士多德的理想城邦使他的公民自治思想頗具生命力。
亞里士多德與柏拉圖之間的理論與方法的分野是舉世公認的,他們的政治思想間的差異差不多開創西方政治思想中對立的傳統。但是人們所公認的還包括,亞里士多德從柏拉圖那里吸收借鑒了相當多的思想。甚至可以說,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的諸多論述,例如政體理論、法治理念等直接來源于柏拉圖的《法律篇》。當然,如此認定也是不妥的,其實作為古希臘古典學術的集大成者,亞里士多德雜糅了古希臘時期的諸多理論家的思想,“當亞里士多德贊同其前輩觀點時,他將直接采納而不提及;事實上。當他反對時就提到名字,而贊同時則不提及,由此使他顯得銳氣十足而又富有挑戰性。”在公民自治的相關論述中。亞里士多德與柏拉圖的言論都有貴族化的傾向。而進一步深究,便可理解這其實是對當時“平民政治”的不信任,這樣的不信任不僅有其實踐的教訓,更是當時“學術界”的共識。但是柏拉圖對伯羅奔尼撒戰爭后的雅典政治實踐的批判更為激進,而亞里士多德對平民的信任顯然要高的多,他的“混合政體”更偏向于平民一端,而且從根本上認同公民自治,從而面向實現他所言及的善的城邦的追求。
二、亞里士多德公民自治的概念分析
要把握亞里士多德的公民自治思想。必須首先從其概念體系人手,進而解析他所論述的公民自治的確切內涵,而公民自治概念的界定又是與古希臘公民政治的其他相關概念緊密相連。
亞里士多德的公民自治可以界定為:“在一般的共和政體中,公民們輪番執政,也就是輪番做統治者:在一個共和國中大家認為所有公民完全平等,沒有任何差別。”這里的“共和政體”就是亞里士多德的理想政體,即平民政體和寡頭政體的混合。公民自治簡單講就是公民“輪番為治”,輪番即意味著執政的間隙,“因為公民是平等的(不僅是公民身份意義上而言,還是在本性、教育、美德等意義上),所以他們都有統治的平等權利;但是他們又不可能同時進行統治。”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必須采納我們近代以來的“代議制”,他們并非選舉自己的代表來執政,因為代議制中的代表的執政時間相對較長。亞里士多德強調所有公民執政的機會平等,更為重要的是公民無法“拒絕”執政,無法回避政治生活。雅典民主政治甚至不允許“墻頭草”政治態度的存在。亞里士多德的公民自治的概念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去把握:
(一)公民自治的主體——所有公民
公民自治實質上是對公民主體地位的強調,這種主體地位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古希臘不論何樣的政體形式(甚至是專制政體、君主政體),幾乎都存在“公民大會”這樣的組織形式,并且在城邦的諸多重大決策中擁有最終決定權。因為公民的概念是“屬于城邦的人”,他們是城邦的主人,也就是顧準先生概括的“主權在民”。但是,亞里士多德更強調公民的直接參與政治實踐,而不是名義上保持的主體地位,因為這種主體地位是需要通過一系列的公民行動來實現。但是對于這里的公民到底是指哪些人則頗具爭議。古希臘城邦世界里,婦女、外邦人、奴隸顯然是被排斥在公民范圍之外,不具有完全的公民身份。而在亞里士多德的公民概念中也將“工匠”等低級的勞動者排斥在外,“最優良的城邦形式應該是不把工匠作為公民的……擔任那些為維持城邦生存所必需的賤業者有此二類——奴隸為私人服勞役,工匠和傭工(手藝人和苦力)則為社會服勞。”
(二)公民自治的客體——城邦公共事務
亞里士多德在定義公民時也指出了公民自治的對象,“凡有權參加議事和審判職能的人,我們就可以說他是那一城邦的公民,”普通公民可以參與行政性質事務和城邦的軍事事務,這些都受到城邦公民大會的嚴格制約。能夠參與軍事事務的則就是公民,古希臘的軍隊一般就是公民軍。而行政事務顯然不具有今天這樣的崇高性(行政集權是二十世紀的事情),因為有一些低級的行政事務可以由奴隸來完成。真正能夠體現公民自治特征的公共事務管理機構是公民大會和公民法庭。公民參加公民大會,集體決定城邦大事,這些大事包括公共財政、宣戰、媾和、結盟、票決直接稅等等。而公民參加審判職能是指作為陪審員(沒有法官,所以也可以說是法官)參加城邦的法庭,古希臘的法庭的地位要遠遠超過當今的法院。如果說現代法院要求擺脫立法和行政機關的干涉需要獨立。那么古希臘的法庭則廣泛干涉諸多立法和行政事宜。它不僅審判一般的民事或刑事案件,而且可以“對一項違憲的法律進行審判,就像它完全是一個人一樣,而法院所做出的反對該項法律的裁決,則可以廢止該項法律。”所以,古希臘的法院和公民大會幾乎出于相等的地位,公眾法庭和公民大會實際上是城邦最高權力所寄托的地方。古希臘的法庭之所以有這樣的權力是因為它的組織方式是類似公民大會的,它是實行票決,由至少201人參加通常是501人以上的公民組成的以全體公民的名義行事和判決。
(三)公民自治的實踐平臺——公民城邦
“城邦的一般含義就是為了要維持自給生活而具有足夠人數的一個公民集團。”事實上,從公民個體到城邦還有著幾個重要的中介,即家庭、村落、市區(demes)。但是最終發展的結果是,公民及這些單位都融合與城邦之中。城邦不僅是我們這里所說的公民自治的平臺,而且是公民公共生活的一切,如若脫離城邦,就脫離了政治領域,甚至是“非神即獸”。這是亞里士多德將城邦公共領域與家庭私人領域的二元區分的極端表達。但是他并沒有柏拉圖走得那么遠,而是確切地區分了公私領域,并提出作為整體的自給自足的城邦具有至上性并包含作為部分的其他單位,但并沒有因此而無限貶低私人領域,他的《政治學》中多了大篇幅的文字明確批判柏拉圖的“原始共產主義”觀點,承認保留私有財產、家庭對城邦的重要意義,“經由家庭身份,孩子為共同體的公民身份做準備;經由家庭治理。父親為治理城邦做準備”。因而,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在公民與城邦之間的公民團體追求“部分的善”,從而亦可作為公民自治實踐的重要平臺。
(四)公民自治的實踐方式——直接民主
公民自治概念本身意味著公民的實踐導向,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直接民主,公民們直接參與城邦的治理,這在第二點中已有所描述。但是直接民主本身并不意味著排斥一切代議形式。實際上,在公民自治實踐中不乏代議形式,但是這樣的公民自治從根本上講是公民控制并運作城邦最高主權而直接進行政治實踐。挑戰古希臘直接民主形式主要是基于公民大會下的議事會的實際功能強大(在雅典民主的鼎盛時期,議事會的實際功能大大降低),但是公民大會作為最高的權力機關,對于其他的機關和官員都有著監督甚至罷免功能,包括可以連選連任的“十人將軍”。而且關鍵的區別在于,在這些代議形式中,主權并沒有集體轉讓,公民大會一直保持著“主權在民”的實際。“全部行政官員并不是成為某個行政首腦統一領導之下的‘政府。各種行政官員任期不一,全都由公民大會或其他相應機構直接選出,各自獨立對公民大會或其相應的機構直接負責。”此外,一切執政者的任期都是很短的,這樣不僅可以保持公民大會的最高權力,而且使得公民可以實現“輪番為治”。而亞里士多德對這種“輪番為治”的強調是無以復加的,父母都為城邦公民只是公民資格的基礎性條件,而只有參與到公民自治實踐過程(最起碼參加議事和審判職能)中去才是名副其實的公民。這實際上已經涉及亞里士多德對“政治”本質的理解,即人是自然趨向于政治生活的動物,人區別于動物的本質之處在于可以運用語言(logos)說服并參與共同體的公共生活。“人通過‘參與,因而展現‘行動,而在‘行動中,人才得以‘實現——‘實現人的‘本質與‘潛能。這就是為何亞里士多德身心‘唯有政治組織才能使人盡其潛能和快樂幸福。”不僅如此,直接民主參與不僅是個體公民“實現”的途徑。同時也是實現城邦至善的根本途徑,由此可見,“善的人類生活必然是一種政治的生活”,也就是城邦的生活,是一個完全直接參與政治的過程。
三、亞里士多德公民自治思想的理論分析
就第二部分的概念體系分析,我們已經遠遠超過了一般的概念界定,但是這還是不夠的,我們必須結合古希臘甚至當今的公民自治實踐,對亞里士多德對于公民自治諸問題的理論闡述做通盤的理論分析。
(一)公民自治的前提條件是公民財富與實力
亞里士多德對理想城邦諸條件的探討是非常廣泛的,作為基礎的前提條件就是“自給自足”,也就是城邦公民必須是“有閑之士”。參與公共政治生活是需要時間和精力的,也就是說,財富對公民自治具有基礎性支撐作用。亞里士多德之所以把工匠等排斥在公民概念之外,就是因為他們不能參與城邦生活的“閑暇”而就不具備既能被統治也能統治的美德。亞里士多德之所以將中產階級把持政權的政體作為自己的理想政體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而雅典民主鼎盛時期也是她擁有巨大財富的時期,“到公元前五世紀六十年代,帝國(提洛同盟時期所謂的“雅典帝國”)范圍內的進貢為實行政治付薪(最初只限于陪審員和議事會成員)提供了款項,將民主更推向極致。”
而古希臘政體演變的規律也表明,公民自治本身要求平民實力不斷增長,這樣才能根本上制約城邦寡頭。這可以從雅典的兵制的演變看出來。雅典的兵制是由公民軍主導的。但是如若哪個階級或階層在戰爭中起到主導地位就會很快反映到政治架構上來(亞里士多德認為政治制度是分配政治權利的體系)。“在波斯戰爭的年代,[以平民(貧民或傭工)為水手的]海軍樹立了雅典的海上霸權,平民于是感覺到自己在城邦中確實占有重要的地位,鄙俗的平民英雄便利用平民的氣概壓倒了財富和勛閥貴族的勢力。”當然,古希臘時期的狹隘的公民資格范圍等諸多經濟體制和政治制度安排也是當時公民自治得以實現的基本條件。
(二)公民自治對公民能力與公民教育的要求
在古希臘公民自治運作過程中,顯然需要強調公民本身的能力。公民能力是公民城邦得以正常運作的前提和基礎。如果反對一般公民政治操控能力提升的話,那可能就是反對民主政治體制本身的。雖然,亞里士多德對平民政體充滿不信任,但是他畢竟在一定程度上承認所謂的共和政體中普通公民的自治能力,并且承認多數人決策優勢,“假如群眾不是很卑賤的人們,就個別而言,他的判斷能力不及專家,但當他們集合起來,就可能勝過或者至少不比專家們有所遜色。”他如同他的老師柏拉圖一樣,在其著作中花費大量的筆墨探討公民能力培養問題,也就是公民教育問題。
亞里士多德將公民教育看做是公民自治中的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在我們所曾講到的保全政體諸方法中,最重大的一端還是按照政體的精神實施公民教育——這一端也正是被當代各邦所普遍忽視的。”古希臘公民自治時代,公民能力的提升通過更為平等的教育形式得以實現。亞里士多德對公民、城邦、公民自治等諸多概念的闡述也內在要求公民教育的國家化,即公民城邦的整體性的自治與美德追求必然排斥狹隘的或部分的“私人教育”或家庭化的公民教育的可能性。極端形式就是斯巴達的教育全面“國家化”。
(三)公民自治的制度框架與運作
廣義的公民能力當然包括公民的制度創設與制度運作能力,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所以我們列為公民自治的制度框架,實質上也是公民自治能力的一個重要方面。而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城邦制度即政體類型和政治制度等是城邦政治的核心問題,它們是對城邦政治生活的根本制約,是城邦公民自治的依據,因為政治制度本身是對政治權力和政治權利的配置。政體是對城邦最高權力的配置,“政體(憲法)為城邦一切政治組織的依據,其中尤其著重于政治所以決定的‘最高治權的組織。”由此可見,城邦的公民自治制度的設置就是對哪些人擁有自治權利的以及如何展開公民自治的必要制度安排。公民自治的首要問題就是從誰主導公民自治,即從制度上解決公民權的配置。按照亞里士多德最佳政體的設想,應該由中產階級執政,即由城邦中占據多數的中產階級掌握城邦最高政治權力。
作為城邦政體要素的公民自治的機構設置上,亞里士多德依據古希臘公民自治的實際,按照它們職能的不同初步區分為議事、審判、行政三種不同機能的政治機構。亞里士多德對于這些基本政治制度的闡述在當代看來是沒有什么新意的。古希臘時代,這些公民自治制度的安排也是相差無幾的,而使得這些基本的政治機構和政治制度得以運作起來才是最為關鍵的,“它真正重要的不是制度,而是雅典人相互作用的方式,以及統治著他們的各種規則和定義。”我們以簡單的例子來分析亞里士多德的制度設計能力。也就是上述的基本制度多是差不多的。但是對于一些制度的簡單調適可能就會帶來完全不同的政治效果,即制度的創新來自制度的融合。例如對于參政津貼的發放和懲罰措施的設計中,寡頭政體為了使得富人盡量多地參政,就對富人不參與政事給予懲罰,而對于窮人則并不強制;而在平民政體中,可能恰恰相反。于是,“我們要是想對兩方進行公平的混合,就該兼取兩種措施:對于窮人的出席者給予津貼,對于富戶的缺席者則課以罰款。于是,兩方就都會參加政治集會……”對于行政人員的任用,平民政體一般采用拈鬮(抽簽)的方法,而寡頭政體則采用選舉的方法,但更為重要的卻是財產資格的限制。由此可見,調和平民與寡頭權勢的方法是多種多樣的。
另外,公民自治制度的維系因素,也即公民自治形態的維系因素中,公民的自治精神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因素,我們將其可以概括為政治文化。在當時古典共和主義語境中,就是古希臘的公民文化或公民美德,“不同于現代民主的是。雅典民主發展出一套公民美德的強勁話語體系以促使公民為同胞盡其義務。通過共同體的贊賞或責難,公民學會展現諸多美德……”而更為關鍵的是。公民精神與每個城邦的憲政制度架構也是交相輝映的。特殊的歷史環境孕育了古希臘人對公民自由、平等與自治的向往和追求。古希臘公民精神是以公民城邦本位主義為基礎的,也就是一切城邦公民都以增進城邦共同體的利益為至高追求。公民有著團結一致、積極進取與協商共處精神,這些對古希臘城邦自治的維系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四)公民自治與法治的張力
對于城邦的公民自治的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如何平衡公民的政治參與與城邦(憲法)法律之間的張力。我們可以推測,古希臘城邦公民的高超的政治智慧和公民能力很多時候已經遠遠超過了古希臘城邦法律制度本身可能提供的框架。亞里士多德在這個問題上的探討是非常多的。他的主要觀點可以歸納為:他對兩者皆不夠信任,認為兩者都有改進的余地,而且是必須進行改進。他首先指出良法與惡法之分。因為法律本身應當與城邦的政體類型是相一致的。寡頭制主導下的法律傾向寡頭,平民制主導下的法律傾向平民。如果是惡法的話,就是有悖于城邦的正義,是不能導致和平與繁榮。同時他也指出法治本身可能存在著限度,即法律可能趕不上政治形勢的發展,于是有必要引入人治的作用,實質上就是體現亞里士多德“中庸”思想的“平衡”理論,“沒有絕對的、單一的原則。我們不能毫無保留地遵從君主制或民主制原則、法治或人治。”
但是他對公民自治的偏頗可能導致的對法治本身的破壞也是非常警惕的。這種敏銳的政治洞察力可能并沒有超越當時理論家對平民參政的擔憂,但是確實已經非常近于我們現代人對古希臘公民自治失敗的根源的推斷,即古希臘的公民自治由票決決定一切,包括城邦的根本的法律制度。城邦所有的重要事務均經過公民大會投票表決,“投票成為了政府的重要方式,成為制度的來源。權力的原則,決定何謂有用,何謂公正。它高于官員及法律,是城邦真正主宰。”一切行為沒有根本的憲法性限制,因而城邦內爭以“階級立法權”的形態表現,“在面對無限制的階級立法(class legislation)時,爭奪立法權便成為所有階級生死攸關的大事,結果便演變成無止境的內戰……”。而亞里士多德對平民政體下無節制的公民自決批判非常得力,他根本不認為公民大會的法令優于法律,他本人對于法律的激進變遷是持否定態度的。在亞里士多德的制度設計中,給予了法律監護官必要的地位,這是公民自治的一個重要的制度性保障。而極端的公民自治必然會導致對公民政體的極大的沖擊,一個不尊重自己法律秩序和法治傳統的自治城邦必然是短命的。所以亞里士多德所設計的公民自治城邦必然是法治的城邦,公民自治中的人治成分必然要在根本的憲法規制下,也就是只能在法治前提下進行,“一切政務還得以整部法律為依歸,只有在法律所不能包括而失其權威的問題上才可讓個人運用其理智。”
四、亞里士多德公民自治思想的歷史局限性
亞里士多德的政治思想的一個重要的貢獻,就是“理性”指導下的“中庸”原則的追求。在城邦政治的論述和理想訴求中,他更為透徹地貫徹了這樣的政治理念。由此,今天我們再來評判他的公民自治思想的時候,存在著諸多的不便。他對古希臘公民自治的實踐與理論有著諸多的闡述與平衡:而我們不可避免地以今天的實踐和理論觀念(局限)去贊許或否定他的公民自治思想。當然,亞里士多德在對公民自治的諸多問題的論述中,已經為我們如何評定他當時的公民自治實踐留下了豐厚的理論遺產。特別是他關于公民自治的失敗,即公民內爭導致理想政體流變的史實的詳盡而細膩的分析。
亞里士多德盡其所能地論述城邦中各種階級、階層、政治勢力之間的平衡的必要性。一旦實現了這樣的平衡,就可能接近于他所理想的最佳政體類型即共和政體,也即是公民自治的政體類型。這樣的政體發生變革的原因幾乎和其他政體是一樣的,即“貴族政體以及共和政體傾覆的主要原因應是由于它們偏離了建國的正義。如果不能對于組成城邦的各個部分作適當的調和,兩者都不能免于危亡。應進行調和的要素,在共和政體為平民群眾和寡頭貴要……”亞里士多德對于維護各種政體的進言中,包含了多種方法和措施,這些“注意事項”充滿了政治智慧,對于當今的政體維護與發展都是大有裨益的。但是這些建議可能又回歸了他對整個公民自治的概括性的論述,而不能明確指明當時公民自治無法擺脫的時代局限性及應付方法。
如果我們以現代的眼光審視,我們可以歸納出至少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這些既是古希臘時期甚至更長歷史長河中的公民自治實踐本身的一系列弊端,也可以說是對亞里士多德關于公民自治論述的一個評判性論述。
(一)小國寡民與階級立法
亞里士多德雖然可以指出階級立法的弊端,但是他并不能解決這樣的問題。階級立法只是公民內爭的一個重要方面,階級立法實質上是狹隘的公民自治與公民的概念排斥的自然延伸。亞里士多德難以超越當時的公民自治理論與實踐。當時的公民必然只能是城邦的少數人。那些不具有公民身份的階級、階層與集團勢必會通過各種方式去改變既定的公民自治體制。而當時公民自治的基本理念與城邦政體(甚至包括物質的設施如公民廣場等)顯然是難以容納更多的人進入公民自治體制當中。即使在公民城邦內部,公民自治依然難免對城邦最高權力的爭奪與維持,殘酷的歷史環境不容許任何政治勢力在這樣的爭奪過程中有所手軟。而不斷擴大的公民權則是非公民人士付出極大的代價的結果,而期間的斗爭則是一言難盡的,極端的政治行為的發生亦是無法避免的。
(二)人治與法治的對立
在古希臘時期,人治與法治的對立是極其普遍的。亞里士多德也多處論及。但是他只能從理論上將法律提高到當時應有的地位。阿倫特深刻分析了我們當今所謂法律與古希臘的公民政治實踐是根本上相沖突的,因為創制憲法和法律本身就是前政治的行為,而且沒有任何憲法性的規則能夠規制公民行動本身。但至于法治的秩序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得以維持則是一個實踐的問題。盡管雅典的制度設計中也有一定的防范措施,但是實際上由于公民自治的極端發展而發生公民踐踏(自己制定的)法律的事件則是屢見不鮮的。而古希臘時期的公民自治的極端發展顯然會導致平民主導下的極端票決制為表現形式的“多數人暴政”,城邦體制下,沒有所謂的根本大法來最終規制公民自治本身,“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可以阻止意志堅定的多數踐踏少數人的權益,”而且強大的公民精英完全有可能摧毀城邦整體,去建筑新的城邦,這也是當時普遍的“自由”。
(三)城邦本位與單一的治理結構
我們可以從公民自治的外部結構和內部結構分別加以分析古希臘時代的城邦政治結構。亞里士多德的城邦政治是完全“自給自足”的城邦自治體,他的《政治學》對城邦以外的世界關注不少。而即使在城邦政治的范疇內,根本沒有其他的政治形態,城邦政治生活是體現人類最高善的生活,城邦間的聯合也即城邦聯盟已經在古希臘世界初現端倪,甚至已經走向“雅典帝國”形態的趨向,但是亞里士多德對此極其冷漠。就此,他所論述的公民自治只能囿于城邦之內的治理。而就城邦的內部治理結構而言,公民內爭是亞里士多德論述的城邦政治的重要內容,但是除了公民與城邦是一對一的關系,公民之間的關系雖然猶如亞里士多德所謂的“朋友”關系,但是這種關系并未規范化、制度化從而成多元的公民團體。古希臘公民自治是典型的單一治理主體,就是由公民組成的城邦的治理。在亞里士多德的公民自治思想中也是沒有一般的公民團體活動空間的。除非是與城邦的整體主義相協調的體現“部分善”的政治行為。正如孔斯坦所說。古希臘只有共同體的自由,沒有我們現代人所謂的個人自由與個人權利。
(四)公民能力與公民自治體制之間的張力
公民參與與政治制度化的張力并非當代政治所獨有。我們時常批判我們現代政治中的冷漠,但是一定程度上的冷漠恰恰有利于維護政治體制本身的穩定性。古希臘時期,對公民能力的承認恰恰是以公民資格為標志的。而普遍的排斥性公民資格使得古希臘的公民自治面臨經常性沖擊,即使實現了普通平民的公民資格以后也是如此。古希臘時期的公民權的擴張,相對而言還算是順利的。但是每次擴張都會給政體帶來巨大沖擊,直至改變政體本身。而亞里士多德中的論述給予公民能力的提升以極大的理論關注。但是通過本文的分析可以得知,其公民自治的體制恐怕是難以應對公民能力擴張的,亞里士多德同時也關注超常公民能力的破壞性,“就對付某些可以引致內訌的顯著勢力說來,陶片放逐律也有政治理論上的根據,而未可全非。”當然,我們也期望公民能力的提升能變隨著公民制度架構與運作能力的相應提升,但是在當時的政治空間里顯然未能實現。
責任編輯王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