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瑜
常讀到一些散文,語言很好,但它的體例有些模棱兩可。說是散文吧,但在寫作的情節設置中,作者總想把生活中的坎坷處無端修飾掉,成為華麗的場景或可口的菜肴。這些文字從生活的某個早晨的某個村莊出發,踩的是踏實而泥濘的鄉土路,可是,只一會兒,作者就不安分起來,作者急于奔向可讀的時髦的陷阱。
散文不是不可以虛構,但散文和小說的區別,也正是在虛構的態度上。如果小說從生活的某個早晨的某個村莊出發,可以走到城市,走到男女的情愛上,走到倫理、思想、哲學的邊緣的話。那么,我個人認為,散文不能這樣走·。散文最多從早晨的村莊出發,到了中午的時候,應該走到另一個村莊,應該路過什么,遇到什么,最后抵達什么。
散文就是要發現生活中最常見的事物,實是對生活進行的最為真實的猜測。
這句話真是個笑話。最常見事物,為什么還需要我們來發現。
我個人覺得,最高深莫測的問題需要留給科學家去解決,最刺激火爆的場景可以留給電影導演來拍攝,最朦朧晦澀的曖昧應該留給詩人去刻摹,那生活中最為常見的這些事物呢,陽光、自來水龍頭、陌生人、街道等等。
我舉這四個例子是有備而來的,關于陽光,是這樣的,我有一個老師,他曾經對“下午四點”這個時間特別敏感,因為,他們家住了二十年的房子,只有每天到這個時間才有一縷陽光進入,大概持續三十六分鐘左右。所以,他新買的房子,強調陽光。他個體的對陽光的珍視恰好襯托了我們大家對陽光的忽略。
還有水龍頭,我認識一個賣水龍頭的年輕人,他到任何一個朋友家里,最習慣檢查別人家的水龍頭,并由此判斷這戶人家的一切,包括人生觀、價值觀等等。我曾經笑話這個賣水龍頭的朋友,我覺得他過于執著于一個細小的生活部件。同時,他也提醒了我,我經常忽視他認為最為重要的生活組成部件:水龍頭。
還有陌生人。我曾經采訪過一個被強奸的女孩,她認為陌生人都是強奸犯。這種認識刻在了她的骨頭上。我們大家看到一個陌生人是不會有這樣的反應的,我們忽略這些陌生人,不會細細地辨認他們,可是,那個受過傷害的女孩不會,她否定陌生人的一切。
最后是街道。我的樓下的一位鄰居的母親,在我們住處的附近打掃道路,對于那位可愛的母親來說,街道是她工作和閱讀的主要內容。她同時也提醒了我們,生活中一切場域能成為其他人閱讀一生的內容。
小說經常不認真對待這些沒有刺激和顏色的場景。小說寫作者需要把自己的人物放在高處,跳下來,摔得很疼,打動讀者。
而散文卻恰好不需要這些,我個人認為,散文寫作者,恰好要區別開小說的這種為了特殊效果而實行的極度夸大生活的做法。散文寫作者是日常生活的發現者。散文需要寫作者從自己的內心出發,找到與自己的場域共振的東西。哪怕這些場域平淡得厲害,譬如是街道,譬如水龍頭。但因為有了個人視角的介入,這些平常的生活片斷有了值得關注的新鮮和價值。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想舉出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在這個文本里,史鐵生寫了什么呢,寫了安靜的一切,平常的一切,和內心的一切。他把大家都忽略的生活一一發現。生活對我們來說是擁擠的、匆忙的、豐碩的。而對史鐵生來說是呆板的、沉重的、無法釋放的。他在地壇那個固定的地點一坐就是五年,葉子落在哪里,公園里鍛煉身體的人群中少了一個,這些生活的現場全都是為他一個人表演。這個時候,他的任何表達,都是散文的,而他所描述任何平常的事物,也都是屬于他自己內心的發現。
我覺得,生活中有太多的東西值得重新發現和猜測。而散文有這樣的功能。
作為一個散文的寫作者,我一直企圖再發現生活里最為平淡的情節和這些情節里所孕含的人生況味。
而我所說的再發現,是主動的,而不是被動的發現。是不經意地發現,而不是天天趴在街頭發現。是用心發現,而不是用力發現。
如果我們發現了生活中日常片斷的美好和溫暖,那么,我們再看其他人優美的文字時,就不會動心思去模仿,看到別人寫城市的街道,不會去想,我也有過類似的經歷,我也可以寫出來,甚至寫得比他好。
多數人都是這樣被動地發現生活的,看到別人寫童年,才想起自己也可以寫童年。看到別人寫按摩院的女孩就會想起自己某個卑鄙而淫蕩的夜晚的經歷,也躍躍然地對自己的某個經歷進行了美好的虛構。
閱讀別人,被動地發現生活,只是寫作者猜測生活的其中一個方式。
散文寫作者對生活應該持好奇的態度,并通過主動猜測和敏感的閱讀掌握生活暗處的秘密。是的,每一個寫作者,都是諸多秘密的掌握者。發端于內心的那些求證與平常的生活相碰撞,并產生了獨特的視角和觀點。這大概就是散文對生活的最好的猜測形式。
任何寫作都是主觀的、虛構的。我比較認同這句偏頗的話。
不信,你可以把自己的聲音錄入一個錄音機,再播放出來的時候,你會發現。那個聲音陌生得厲害。可是,毫無疑問,那就是我們自己的聲音。
但在這諸多的虛構的河流中,我認為,散文這條河流里流淌出來的河水,應該是最清澈的,最接近生活本來面目的,最淺顯的同時也是最深刻的,最笨拙的同時,也是,最真誠的。
如果過去有人說,詩三百是思無邪。那么,現在千百年來,世事有了變化。我覺得,散文,才是“思無邪”。
散文應該是寫作者對日常生活最為誠實的猜測和表達。我是這樣認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