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從閱讀開始

朱永新

全國人大常委，民進中央副主席，中國教育學會副會長，蘇州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我的教育理想》《中國新教育》等30 多部作品。

一、我的閱讀歷程

1978年，一個蘇北小鎮上的農村孩子背著一個自制的小木箱，懷著欣喜與好奇，甚至還隱隱藏著幾分膽怯，踏上了蘇州的土地，來到了江蘇師范學院，也就是后來的蘇州大學。

這個人，就是我。

就在這里，我開始了我真正的閱讀生涯。

那時，班上一些老三屆的同學，學問好得讓年輕的老師也自愧弗如。我一開始也沒有明確的讀書目標，就是看他們讀什么書，自己就去借什么書。第一年，我看得最多的是詩歌，國內的從《詩經》、《陸游詩選》讀到《龔自珍詩選》，國外的看了一些普希金、雪萊、泰戈爾的作品，但往往隨記隨忘，只有一些名句名段有些印象。第二年是我閱讀比較自覺的一年。我的同桌劉曉東告訴我，從書上學到的東西，要比從老師那里得到的多得多。他自己常泡圖書館，老師的課基本不聽。我不敢那么“猖狂”，但是，我們兩個一起真正進入了書的海洋。先看歷史書籍，《光榮與夢想》《第三帝國的興亡》《世界通史》《中國通史》等，用了好幾個月。再看西方名著譯叢，《愛彌兒》《國富論》《勸學篇》《精神現象學》，幾個月又過去了。雖然許多書并沒有真正讀懂，但那畢竟是精神充盈的歲月。那個時候，我的借書卡不夠用，就借同學的卡用，每星期從學校圖書館捧回一大堆書閱讀。那是一段“瘋狂”的閱讀歲月，以致還書的時候，管理員會經常笑問：“都看完啦？”

同時，名人傳記成為我的新的閱讀點：《林肯傳》《拿破侖傳》《羅斯福傳》《居里夫人傳》《馬克思傳》《海倫·凱勒傳》……我從這些偉人身上汲取精神的力量。一直到今天，閱讀名人傳記仍然是我日常的功課。

我還有一段為文學而“瘋狂”的日子。當時，盧新華的傷痕小說正點燃著許多大學生的文學夢想。我也受影響，讀了大量文學作品，也悄悄寫了不少詩歌。雖然大部分作品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喜歡讀詩，喜歡詩意的生活，喜歡激情的創造，從此融入我的生命。

考慮到自己今后要做老師，從大二下學期開始，我有意識地閱讀了許多教育學、心理學著作，并做了許多讀書筆記。

這是我一生中最充實、最幸福的時光。后來，我給在大學讀書的兒子寫過一封信《大學是讀書的天堂》，說的就是我的切身體會。

因為閱讀為伴，我的青春歲月沒有輕狂；因為閱讀為伴，我的教育之路走得癡狂。我不敢說自己那個時候真正讀懂了多少，但從那時起，閱讀真正成為我一生的生活方式。

也因為閱讀，我的人生出現拐點。那是在我讀大三時，恰逢學校急需補充教育心理學教師，于是想在我們那屆學生中選拔五人送到上海師范大學教育心理學研修班打造。消息一公布，立即有幾百名同學報名，而且個個是“精兵強將”。盡管強手如林，但我仍然不愿放棄這個機會。我抱著自己課外閱讀教育學、心理學時寫的筆記，直接去找系總支書記。這一摞沉甸甸的筆記，比任何誓言更能說明我對教育的熱忱。于是，我終于得到機會和大家一起競爭，過關斬將，被錄取。于是，我從一個學生變為一名“準教師”。

1982年7月，我登上蘇州大學的講壇，成為一名正式教師。我向一位教授討教做一名成功教師的秘訣，他只送給我一句話：“讀書滋養底氣。”當時年輕的我并不能真正領悟這句話，我只是把它作為師長的一句教誨。多年以后，再去回味這句話，我感慨不已：是的，一流的教師應該是一流的讀書人，只有一流的讀書人才有可能培養出一流的學生。在蘇州大學任教期間，我仍然是一個讀書人，我閱讀了大量與教育教學相關的書籍。

每一個職業都有自己理想的閱讀史。讀什么，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我們會成為什么。所以根據自己的職業和興趣，選擇一些能夠幫助自己成長和發展的書籍，是我們每一個人必須努力學會做的事情。

在我任蘇州市副市長期間，我不但訂閱了許多我所分管的教育、文化和社會事業領域的報刊，還開始閱讀管理學與經濟學的一些書籍，如《有效的管理者》《一分鐘經理》等。

我發起的新教育實驗啟動后，我的閱讀與新教育實驗行動也緊密聯系起來，我深入、反復閱讀了《兒童人格教育》《給教師的建議》《有效教學》等著作。

2007年底，我調到民進中央擔任專職副主席。隨著角色變化，我又閱讀了《大國的悲劇》《大趨勢——2020年的世界》等一批政治理論書籍。

現在，我主要是讀三種書：第一種是教育名著。與經典對話，與大師交流，給心靈一些按摩，給思想一份營養。第二種是朋友的著作。我是許多朋友著作的第一讀者，走進這些著作的時候，經常感受到一種溫馨的溝通、親切的回憶。第三種是自己的著作。每一個作者都要讀自己的書，都要為自己的書撰寫前言、序或后記等，這些文字往往是一張導游圖、一張說明書，又似乎是一張門票，成為聯系作者與讀者的橋梁。

在我人生的不同階段，總有一些書伴我前行，它們就像一輪太陽或明月，讓我不再膽怯，堅定地行走。

二、我看閱讀的意義和價值

閱讀意味著改變。通過閱讀能夠改變我們的一切，包括我們的民族、我們的學校和我們自己。

1. 一個民族的精神境界取決于這個民族的閱讀水平

閱讀是個體行為，但是每一個個體的行為最終構成了民族的精神境界。從根本上說，一個民族的競爭力不是取決于它的物質力量，而是取決于它的精神力量；一個民族的精神力量，不是取決于這個民族的人口數量，而是取決于它的閱讀質量。

猶太民族的閱讀很能說明這個問題。在過去的兩個世紀，這個民族取得了無比卓越的成就。人類的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幾乎都被猶太人改變過——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改變過或依然在改變著人類對社會和歷史的觀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改變了人類對自身的認識；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改變了人類對物理世界和時空的認識。

這個民族獲得這些杰出成就靠的是什么？是智慧。而智慧的背后，是猶太人精神成長歷程中對于書籍宗教般的迷戀和敬畏：每4500個猶太人就擁有一個圖書館；在以色列，平均每6個人就訂一份英文報紙；猶太人會在書上涂一層蜂蜜，讓孩子一生下來就知道書是甜的。

我們曾經提出建設中華民族共同精神家園，提出構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但是講了這么多年，我們卻一直沒有尋找到最有效的方式。倡導共同閱讀也許是最佳切入口。

我們共讀盤古開天、精衛填海、夸父追日，這樣我們才能擁有共同語言，真正成為中華民族的文化后裔。

2.一所沒有閱讀的學校永遠不可能有真正的教育

如果一所學校沒有閱讀生活，那進行的便不是教育，而是訓練。可惜的是，現在很多學校都在做著這樣的事情。

很多人會說，我們的學校不是天天都在閱讀嗎？他們說的是看教科書、教輔書，這并不是我說的閱讀。教科書、教輔書呈現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原生態的思想。在我看來，這些書相當于母親的乳水，對孩子來說的確很重要，但如果一個孩子終生都吃母乳，我相信他肯定是一個發育不良的孩子。

學校教育不僅要像提供母乳一樣給孩子們提供最初的滋養，最重要的是要通過提倡自主閱讀讓孩子們學會自由飛翔。我一直認為學校教育最關鍵的一點是，讓學生養成閱讀的習慣、興趣和能力。如果一個學校將這個問題解決了，主要的教育任務應該說就算完成了。如果一個孩子在十多年的教育歷程中，還沒有養成閱讀的興趣和習慣，一旦離開校園他就很容易將書本永遠丟棄到一邊，這樣的教育一定是失敗的。相反，一個孩子在學校里成績雖然普普通通，但對閱讀養成了濃厚的興趣，養成了終生學習和閱讀的習慣，他的未來一定會比考高分的孩子走得更遠。

蘇聯教育思想家蘇霍姆林斯基說，一個學校可以什么都沒有，只要有了為學生和教師精神成長的書，那就是學校。只要有了書，孩子們就有了陽光，有了成長的空間。

現在，我國學校和學生的圖書擁有量是很可憐的。沒有閱讀的學校，培養出來的學生也很難有閱讀的習慣；沒有閱讀習慣，我們培養的學生就是半成品甚至是廢品。面對未來的社會和挑戰，他們將很難有完整的精神生活和充實的人生。

讓我們的學校，都成為閱讀的天堂吧。3.一個人的精神發育史就是他的閱讀史

我們知道，人的肉體是從母乳到一日三餐來獲取營養而得到成長的。人的心靈呢？事實證明，精神的“食糧”就是書籍，精神發育的最重要途徑就是閱讀。人類最偉大的智慧沒有辦法從父母那里通過基因來遺傳，它們是深藏在最偉大的書籍之中。

閱讀啟迪生命智慧。我們面對的現實世界，不僅是我們外在的物質世界，還有我們內在的精神世界。如果我們不能認識到自身內在世界的現實性的話，我們看得再多，走得再遠，獲得的也只是一大堆無序的知識經驗，很難培養一種理性的洞察力，很難開啟生命的智慧。王陽明說：“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學也。”我們的“身”在游歷，實際上是“心”在體驗和創造。真正的閱讀是在幫助我們走入內在的現實世界，并通過豐富內在的現實世界，激發出對所處外在現實生活的感悟，最后通過行動改變外部世界。

閱讀豐富人生。作家余華這樣寫道：“經典作品的優勢是可以反復閱讀，每一次的閱讀都會使我們本來狹窄和貧乏的人生變得寬廣和豐富，或者說使我們的心理變得寬廣和豐富。”人的精神可以因閱讀而蓬勃蔥郁，氣象萬千。閱讀對人生的意義在于：它在超越世俗生活的層面上，搭建起精神生活的世界。在大地上生活的人類，若只是為生存奔波，而不能在精神上仰望星空，靈魂就會逐漸被塵埃遮蔽。

沒有閱讀就不可能有個體心靈的成長，不可能有個體精神的完整發育。

三、我的閱讀倡導與建議

我倡導書籍閱讀而不是網絡閱讀。人類最偉大的思想在書里。盡管我國目前的網絡閱讀人數已經超過了紙質閱讀人數，但我認為，人類最偉大的思想還處在離線狀態。網絡上更容易吸引眼球的是信息、廣告和娛樂的內容，人類的理解，特別是人類理性的洞察力，通過網絡很難獲得，智慧的內容在網絡上更是鳳毛麟角。對人類思想的進化而言，對個人思想的發展而言，從信息到知識到智慧，就像一個金字塔，它是精神與智力逐步升級發展的過程。唯有通過書籍閱讀，我們每一個人的智慧才能一步步地通往精神的“金字塔”之巔。將每一個人的智慧匯總起來，才能體現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高度。

我提倡閱讀經典。每一個民族、每一個時代精神的精華，人類最美好的創造都匯集于名著之中，其中的一部分經過歷史的篩選，就成了“經典”。人類精神文明的成果，就是通過經典的閱讀而代代相傳的。在聲訊和光影將逐漸取代語言文字、網絡文化盛行的今天，經典閱讀日益體現出無可替代的價值。

我提議將每年9月28日孔子誕辰日設為“國家閱讀節”，通過必要儀式開展豐富的閱讀活動，喚醒全民閱讀意識，培育全民閱讀文化，推進全民閱讀，讓閱讀變成國人的一種日常生活方式。

我建議所有電視臺應該有專門的閱讀欄目和讀書時間。其實，在早晨新聞前，為什么不可以有名著的欣賞或者詩詞的吟誦呢？在晚上的黃金時間，為什么不可以有好書的評論呢？電視應該主動承擔起“拯救閱讀”的責任。

我希望師生共讀、親子共讀。閱讀中很重要的一個內容是老師和孩子共同閱讀，童年的很多課老師要補，比如兒童讀物這一課。否則，老師就沒有和孩子共同成長的語言、共同生活的密碼。在家庭中，閱讀不僅是孩子的事情，也是家長的事情。只有親子共讀的生活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共同生活，這樣，親子間才不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我認為中小學教師有兩類書必須讀：一是孩子們的書，像《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以及現在孩子們正著迷的書。只有這樣，教師和學生才有對話的可能。二是讀教育名著。因為人類幾千年來的教育活動積累下來的好的理念和經驗是不變的，讀這樣的書可以少走彎路。我心中理想的教師，就應該從基礎做起，扎扎實實多讀一些書，要讀孔子，要讀陶行知，要讀杜威，要讀蘇霍姆林斯基……

我覺得讀書者應有讀書品質。讀書品質是閱讀真正有效的必要前提。讀書品質概括而言就是四個字：靜、思、覓、恒。

靜：對讀書人來說，能否抵御外在的喧囂、拋卻過度的物欲，以一種古典的平靜之心面對書籍，這是我們能否真正走進書香世界的前提，因為淡泊得以明志，寧靜方能致遠。

思：“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怠”，此言用于讀書亦然。因為讀書的關鍵在于讀書的過程中是否能夠善思，能否“思接千載，視通萬里”，能否閃現思維的火花。

覓：這里的“覓”，既是指讀書的種類、書的內容，更是強調在相對有限的自我支配的時間、空間的情況下，教師應當積極有效地合理分配時間，充分利用時間，通過讀書來不斷充實提高自己。我們要把平常忽視的、分散的時間加以利用，把讀書視為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這樣就會出現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效果。

恒：古人的“十年寒窗”之語，早就明示了學習、做學問要有刻苦、恒久的決心和毅力。而在現時期，教師能否甘守清貧與寂寞，孤燈一盞，以書的博大溫潤自己的生命，從而執著地追尋精神的家園，貴在一個“恒”字。無“恒”則一事無成。

我希望看到，每一位中國公民都能捧起一套經典，拒絕粗制，與知識為友，與大師為友，與真理為友，用最靜心的閱讀，來填充自己比天空更廣闊的心靈。

我希望看到，每一個中國家庭都能坐擁一壁藏書，上至天文地理，下至草木蟲魚，大至立身處世，小至人情物理，情的萌動、語的呢喃、靈的呼喚，盡在其中。

我希望看到，每一所中國學校都能開設一門課程，閱讀經典，閱讀思想，閱讀文化，閱讀精神。那些充滿愛國情操的詩句不勝枚舉，那些昭示自強不息品格的至理名言，同樣取之不盡。

——閱讀，讓貧乏和平庸遠離我們！

——閱讀，讓博學和睿智豐富我們！

——閱讀，讓歷史和時間記住我們！

——閱讀，讓吾國之精魂永世傳承！

責任編輯/劉 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