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的裁判”

曹章慶

［摘要］竇娥的鬼魂是元代最光彩奪目的冤魂形象。《竇娥冤》鬼魂的出現，是主人公復仇意志的必然結果，是竇娥生前性格的再現和發展；而鬼魂的創造，則深化了《竇》劇的思想意蘊，體現作家將人性與鬼性完美融合的“詩意裁判”。

［關鍵詞］《竇娥冤》鬼魂人物性格審美意蘊詩意裁判

［中圖分類號］I05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3437（2012）07-0039-03

“鬼魂”和“神靈”一樣都是人們按照自己的意愿創造出來的一種虛幻意象。正如王充所說：“凡天地間有鬼，非人死精神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1]P342所謂“思念存想”，就說明鬼魂是人們主觀臆斷的產物，是人們頭腦中觀念性的東西。而作為一種審美的精神創造，關漢卿的悲劇《竇娥冤》在鬼魂的塑造上就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一、鬼魂出現是主人公復仇意志的必然結果

《漢書·于定國傳》云：“太守竟論殺孝婦。郡中枯旱三年。”[2]P1313《搜神記》中也有東海孝婦周青的記載[3]P139但這只是《竇娥冤》中的一個素材情節或創作觸媒。作者深刻的現實主義精神和天才創作，才使《竇》劇起了質的飛躍，成為元代社會黑暗、吏治腐敗的生動寫照和高度概括。鬼魂的出現更是集中體現了主人公復仇的意志。

心理學認為：“意志是人自覺地確定目標，支配行動克服困難以實現預定目標的心理過程。”[4]P370這種自覺的心理過程在竇娥的身上有突出的表現。劇中的竇娥，一方面帶有東海孝婦孝順、善良的品行，不到二十歲就和婆婆一道守寡，恪守三從四德，“我將這婆侍養，我將這服孝守，我言詞該應口。”完全是一個“孝女”、“節婦”的面目，另一方面更具有倔強的潑辣、富于反抗的精神。這種精神，在《竇》劇第一節已初露端倪。如對蔡婆婆被迫答應招夫婿一事，竇娥斷然拒絕：“你要招你自招，我不要女婿。”并當面指責婆婆是“不知羞”。對張驢兒的流氓行徑，竇娥更是奮起自衛，將其推倒在地。在第二節里，張驢兒原想毒死蔡婆，以便威逼竇娥成親，不料弄巧反拙，卻毒死了自己的父親。他將此案栽在竇娥身上，要挾竇娥“私休”，竇娥堅決不從：“我又不曾藥死你老子，情愿和你見官去來!”在公堂上，為保護婆婆，竇娥舍身救人，屈打成招，枉被斬首。對此竇娥怒斥張驢兒：“我做了銜冤負屈沒頭鬼，怎便肯放了你這好色荒淫漏面賊！想人心不可欺，冤枉事，天地知，爭到頭，競到底，到如今待怎的。”在第三折里，竇娥被“押赴市曹典刑”。在臨刑路上，竇娥更是悲憤交加，指天罵地：

〔正宮〕〔端正好〕沒來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游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

〔滾繡球〕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辯，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堪賢愚枉作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一曲〔端正好〕、〔滾繡球〕，表現了竇娥驚天地、泣鬼神的怨氣。這撕裂人心的呼號，是對天地權威動搖后產生的訶罵。郭英德先生指出：“在中國人認識中，天是一種人格神(‘天老爺)，而人則受著天的超自然力量的支配，是異化的人，但天終究必須體現人的意志和愿望。”[5]P79因此竇娥對天地的訶罵，實際上是對封建秩序的大膽批判和否定，對統治者政治欺騙的無情揭露。最后，竇娥主動出擊，立下了三樁誓愿：血濺白練，六月飛霜，亢旱三年。這是竇娥對冤案的強烈抗議，對黑暗統治的大膽挑戰。她不但要昭示冤枉，而且還要對殘暴的統治者進行無情的報復與懲罰。而且這三樁誓愿都先后應驗了，有力地彰顯了竇娥正氣精神感天動地的巨大力量。所有這些，都集中地表現了竇娥與潑皮張驢兒以及楚州太守桃杌的強烈矛盾沖突，表現了她死后也要變成鬼魂申冤報仇的勇氣決心。在這基礎上，第四折竇娥的冤魂出現了，她向前來楚州地面巡察、秉燈觀看案宗的父親喊冤求救。為申血海深仇，竇娥顧不得自己是“無頭鬼”、“屈死三年的腐骨骸”。她給打盹的父親托夢，不停地將燈火弄得忽明忽暗，又將壓在卷底的宗卷幾次翻將上來，向父親詳陳父女分離后的身世及被冤屈斬首的經過，以求“脫離無邊苦海”。這時，鬼魂的出現絕不是節外生枝，更不是宣傳迷信，而是人物性格發展的必然結果，是劇情矛盾沖突的必然歸宿，更是人物斗爭意志精神的結晶。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是關漢卿創造了鬼魂，而是竇娥堂堂正正地取得了復仇鬼魂的資格，義無反顧地登上了戲劇舞臺。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中指出“關漢卿之《竇娥冤》、紀君祥之《趙氏孤兒》，劇中雖有惡人交構其間，而其蹈湯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公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6]P114王國維在百年前就拈出“意志”二字評價《竇娥冤》、《趙氏孤兒》，可謂獨具只眼，一語中的。

二、鬼魂出現生動地再現了竇娥生前的性格特征

如前所述，竇娥是由中國漫長的封建文化熏陶出來的被壓迫婦女的典型，她既有善良溫厚的一面，又有倔強反抗的一面。她對生活沒有過高要求，并不準備逾越封建禮教的約束去謀求自己的幸福，而是恪守封建的倫理綱常，默默地忍受著命運橫加于她的種種磨難，安分守己地奉養婆婆。可隨著惡勢力的步步緊逼，她在家中拒絕潑皮無賴張驢兒父子的無理糾纏，在公堂上和貪官酷吏桃杌據理力爭，忍著無情的棍棒，也沒屈服，更沒求饒。在刑場上她指天罵地，“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正是在冷酷的現實的欺凌壓迫下，竇娥結束了她那逆來順受的精神狀態，步入思想覺醒的新階段。而臨刑前立下的三樁誓愿，更是集中地表現了她的反抗性格。

對于屈死的冤魂，如何藝術地再現竇娥生前的性格特征，是擺在作家面前的一個藝術難題。對于“躬踐排場，面傅粉墨”，具有豐富舞臺經驗的戲劇大師來說，關漢卿深知怎樣才能使鬼魂在觀眾的心目中產生真實的戲劇效果。盡管他運用了浪漫主義的手段使鬼魂出現在舞臺上，但在具體塑造這一形象時，他運用了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異常逼真地再現了竇娥生前的性格特征。

在公堂上，當張驢兒否認毒死父親，竇天章束手無策時，竇娥冤魂卻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當堂質問張驢兒：“這藥不是你合的，是哪個合的？”并痛打張驢兒，迫使張驢兒招供。這一舉動和第二節中一推一罵張驢兒的行為相映照，更突出了她疾惡如仇、勇于反抗的斗爭精神。同時，她還依然保持著生前善良孝順的品格。當竇天章審明冤情時鬼魂又請求父親照顧婆婆：“我可忘了一件事，爹爹，俺婆婆年紀高大、無人侍養，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兒盡養生送死之禮，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 “囑咐你爹爹，收奶奶，可憐她無女無兒，誰管顧年衰邁！”

這一段話，反復叮嚀，曲白相生，辭情懇切，十分感人。由此可見，竇娥生前和死后鬼魂的性格，既是發展的，更是統一連貫的。因此，在觀眾的眼里，鬼魂不是荒誕不經的妖孽，而是血肉豐滿、栩栩如生的形象，從而產生了強烈真實可信的戲劇效果。由此可見，作者對鬼魂的刻畫進一步表現了竇娥美好的品質、豐富了其內心的世界，深化了原有的情感。

三、鬼魂的出現深化了《竇》劇的思想意蘊

意蘊是文本所包孕的思想情感內涵。《竇》劇通過青年寡婦竇娥被潑皮無賴、貪官污吏殘害至死的悲慘遭遇，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會的腐敗和官吏的貪酷兇殘，熱情地謳歌了被壓迫者不屈不撓的反抗精神。而第四節鬼魂的出現則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這一意蘊。

由于元雜劇的結構往往是四節一楔子。情節人物集中，主要人物一唱到底，因此劇中的意蘊主要是通過情節和主要人物得以凸顯。鄧紹基先生認為：“一個蒙冤而死的普通婦女的滿腔怨憤使自然界產生巨大的反常變化，正是異常強烈地表現了、同時也深化了遭受壓迫的人民群眾的反抗情緒。”[7]P74其實深化主題的不僅僅是三樁誓愿的實現，而且還有第四節鬼魂的出現。

如前所述，鬼魂出現不但再現了竇娥生前的性格特征，體現了主人公復仇意志，異常強烈而集中地反映了底層人民的反抗精神。而且由于鬼魂的出現，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冤案得到照雪，邪惡受到懲罰。這種大園圓的結局，無疑符合當時人民的心理要求和作者的善良愿望，是中國社會“樂感”文化的集中表現。但大團圓本身，就是對現存黑暗社會的強烈否定。試想要靠鬼魂出來訴冤，還要大白天來對簿公堂冤案才能昭雪，可見現存的社會是多么黑暗與腐朽！因此《竇》劇留給觀眾的絕不僅僅是心理上的虛幻慰藉，而是更引起人們對這個不合理制度的長久懷疑。清代詩評家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說：“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8]P4《竇》劇這種以“樂”的結局蘊含“悲”的意蘊，是不難體味出來的。

同時，竇娥的鬼魂經過了血的教訓，思想境界也比生前進一步提高。她對黑暗社會的認識是逐步提高的，由糊涂到清醒，由錯誤到正確，由膚淺狹隘到深刻寬廣。作者就是這樣，真實又細膩鮮明地展現了竇娥生前和鬼魂之間思想認識發展的軌跡，通過有關場面和情節，自然而然地開掘了悲劇的情感意蘊，提高了《竇》劇的思想境界。

四、鬼魂的塑造體現了作家對竇娥的“詩意裁判”

如前所述，鬼魂作為一個復仇形象被寫得那樣栩栩如生，血肉豐滿，令人感動，其中的主要原因，就是作者運用了迥然不同的創作原則，這就是——人性和鬼性融為一體，最終是為了更好地塑造人。

在人們宗教觀念中，鬼一般是無形無影，不可捉摸的。王充《論死篇》說：“鬼神，荒忽不見之名也。”[1]P315即使有形有影，也難以發覺，且往往是黑夜中出現。故《竇娥冤》第四場，竇娥鬼魂再三出現，每次出現必有漫漫煙霧，完全在一種陰森恐怖的氣氛之中。如首次出現前來告狀：“慢騰騰地霧里走，足律律旋風中來，則被這霧鎖云埋，攛掇得鬼魂快。”好一派愁云慘霧氣氛。作者如此安排，是出于民間對鬼魂的傳說，借以渲染舞臺效果。當她想跨進門時，又遭到了門神戶尉的阻攔，不能進去；而當竇天章翻閱文卷時，鬼魂一而再再而三地調整文卷，竇天章卻始終沒見到竇娥鬼魂的身影。這完全是按傳統“鬼神，荒忽不見之名”的觀念來進行的。但當鬼魂出現和竇天章相見后，作者就按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再現竇娥生前的性格特點。特別是公堂上的對質一節，作者竟讓鬼魂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任憑張驢兒振振有詞念咒語，她也絲毫不怕，而且還當場質問張驢兒并痛打他。這個情節，跟竇娥生前第一節拒絕、“推跌” 張驢兒是何其相似！可見，關漢卿筆下的鬼魂，一分像鬼，九分像人。而劇本也用“我是提刑的女孩，須不比現世的妖怪”作強調。因此，第四節整出戲，出場、“剔燈”、“翻文卷”雖帶有一點陰森的鬼氣，但鬼魂采用的手段、語言，對待不同人物的行為完全符合人物生前的性格邏輯。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寫的不是鬼，而是人。換言之，作家的鬼魂創造體現了人性與鬼性的完美融合，最終是為了更好地塑造人。

綜上所述，作為中國戲劇史上的杰作，《竇》劇鬼魂的美學意蘊是豐厚的，而“鬼魂”的塑造也是成功的，其影響也頗為深遠。在元雜劇中，《竇娥冤》首開白日現鬼、解決沖突的法門，其后踵武繼作。如武漢臣的《生金閣》郭成的鬼魂大白天飄忽來到包拯馬前顯靈訴冤；無名氏《盆兒鬼》楊國用的鬼魂在白天包拯審案時，他也叮叮當當地說話。誠然，在竇娥鬼魂身上還有不少封建倫理的觀念，特別是第四節當竇娥冤案昭雪后唱道：“從今后把劍金牌從頭擺，將濫官污吏都殺壞，與天子分憂、萬民除害。”愿望是好的，但把翻身的希望寄托在皇帝和清官身上，寄托在封建制度內部調整的幻想上，這只是一廂情愿罷了。當然再偉大的作家，也不能超越歷史提供的條件去創造。因此關漢卿無愧于元代最偉大的作家，竇娥的鬼魂也無愧于元代最光彩奪目的冤魂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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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