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旅游發展筆談

程勵　王京傳　李天元　孫九霞　王衍用　秦巖　喻學才　閔慶文

非常規突發事件影響下遺產旅游研究的“后危機”聚焦

在當今世界，由于世界遺產地是綜合了自然或社會核心因素的獨特區域，往往成為一個區域甚至國家的重要文化符號或形象的重要代表。這一特殊稟賦也決定了世界遺產地必將在旅游產業鏈中扮演極為重要的戰略地位，遺產地已經被學術界廣泛認為是區域旅游產業快速增長的核心動力。然而與旅游目的地的敏感性一樣，遺產旅游地也常常面臨各種危機事件的侵擾，特別是在重大危機事件脅迫下，遺產旅游的敏感性特質會由于自身及事件的“盛名”而表現得尤為突出，這也使遺產地旅游發展受到的影響遠勝于一般旅游勝地。

特別重大的突發事件大多前兆不充分，具有明顯的復雜性特征和潛在的次生衍生危害，由于破壞性嚴重，采用常規管理方式難以有效應對，在我國也被稱為非常規突發事件。旅游目的地在遭受這類重大突發事件后，旅游市場恢復到危機事件之前的發展水平通常需要1～3年，甚至更長的時間。筆者注意到，目前旅游學術界的諸多相關研究主要集中針對“應急”階段展開。所謂“應急”專指突發事件正在發生、或者發生不久，態勢處于極端危險或者風險極高狀態。相關研究涉及旅游相關環境影響、經濟影響和社會影響，多基于評估與分析，進而提出相應的災后重建、市場恢復策略與政策引導等應對措施。

而一旦非常規突發事件導致的危機基本過去，進入旅游危機發展的“后危機”階段后，特別是直接的危險性和風險已經顯著降低或消失，旅游業基本接近或者已經回歸到危機前的線性增長后，即在諸多集中的危機形成、破壞及應急研究之后，學術界和產業界多傾向于選擇“忘卻”剛過去的在危機中所遭受的“黑色陣痛”，傾向重新回歸到處于旅游目的地的常態研究或決策模式中，鮮有將經歷的突發事件與未來旅游目的地發展進行邏輯緊密的“貫通式”討論。這種忽略旅游產業后續的整體性和連帶波及效應，與突發事件通常具有的“危機形成一破壞一危機應對一恢復正常一再次危機形成”的周期循環過程沒有形成邏輯銜接。而這一基本研究態勢也深刻地反映在遺產旅游的研究中。

本文認為，這一“后危機”階段本身根植于非常規突發事件，是在經過了相對短暫的“應急”應對階段之后，已進入遺產地形象重塑和旅游發展躍升的重要時期。與此同時，由于重大突發事件對遺產地環境、經濟、社會、文化的重大影響，即使目的地的旅游產業已經進入“后危機”階段的快速增長時期，曾經的重大突發事件影響仍然將不可避免作為目的地形象的一部分繼續留存在(潛在)旅游者的記憶中，在與原有遺產地形象疊加而形成新的遺產地形象并持續對旅游者認知、出行行為及遺產地可持續發展產生深刻影響。

遺產地本身的社會關注度就極高，而非常規突發事件必然使其在危機事件影響下獲得社會公眾最大程度的關注，并對潛在遺產旅游者帶來3個顯著影響：一是他們對危機事件對遺產地所產生的社會、經濟及環境影響的更加關注，并可能采用多種途徑表達關切；二是在事態的發展影響下，逐漸形成對遺產地旅游的整體形象的重構與認知；三是自我形成新的出行風險判斷，并深刻影響其出行決策。

更重要的是，由于非常規突發事件廣泛的社會影響而產生的社會“注意力”也會擴散并深刻影響到遺產地的非傳統(或非主要)國內外市場，從而可能擴大遺產地潛在旅游者的范圍，甚至形成遺產旅游的恢復動力。但當遺產地進入“后危機”穩定階段時，隨著社會“注意力”的逐漸減弱，潛在旅游者的旅游動力必然在遺產地形象認知、行為演化及空間分布方面存在“后危機”的顯著獨特性。

比如，具有非常規突發事件典型特征的2008年震驚中外的汶川8級特大地震發生已將近4年，根據四川省旅游局的數據分析，在2011年，四川5個世界遺產地(“都江堰一青城山”世界文化遺產地、“峨眉山一樂山”世界文化與自然遺產地、“四川大熊貓棲息地”世界自然遺產地、“九寨溝”及“黃龍”世界自然遺產地)的旅游收入已經占到四川旅游總收入的90.24％。顯示出遺產地旅游發展的核心作用，然而分析同時發現，四川旅游在國內旅游大幅增長的同時(2011年國內旅游人數和國內旅游收入分別為震前2007年水平的1.88倍和2.04倍)，國際旅游者在震后的增長并不理想，2011年入境總人數和外匯收入基本持平，僅僅分別為震前2007年水平的1.06倍和1.16倍。這表明對四川的國內旅游來說，2011年已經處于超越震前水平而持續發展的關鍵時期，而對四川入境旅游來說，則剛好處于達到與持平的階段。這說明國內外潛在旅游者對四川震后的遺產旅游認知存在巨大的認知差異、空間差異，其中蘊含的遺產地形象與潛在旅游者決策互動機理值得深度剖析，需要進一步研究如何通過協同動力因子的引入在遺產地形象與潛在旅游者決策互動機制這兩個維度上進行“情景一應對”響應。

根據文獻對入境旅游者的空間分布研究，中國國際遺產旅游者的比重亞洲占62％，歐洲占23％，北美占10％，因此可認為，北美地區目前尚屬于中國遺產旅游的非主流市場，但從未來社會經濟發展來看，存在潛力巨大。四川在遭受此次特大危機后，隨著遺產地知名度的進一步提升，如何影響北美潛在旅游者對四川遺產地的形象認知與出行決策，以及針對這一地區潛在旅游者構建協同動力機制具有重要現實價值。特別是大熊貓作為我國重要的文化符號之一，其形象在中國的國際旅游營銷中具有重要地位，而此次四川地震核心區域是大熊貓的主要分布和棲息地，因此，存在巨大國際市場發展空間需求的中國旅游業面臨新的機遇和挑戰。

本文認為，未來的研究首先需要進一步去分析這種非常規突發事件后呈現出的遺產旅游動力的持續性、空間差異性及其演變規律；其次，需要進一步準確識別遺產地“后危機”階段的市場競爭力及潛在遺產旅游者的目的地形象認知狀態及其互動機理，特別是考慮在“后危機”階段充分借助外部輸入的協同引導因素，有效傳達給潛在客源市場；第三，需要充分關注由于非常規突發事件而擴大的潛在遺產旅游者群體的影響，尤其是對非傳統國內外市場的協同影響機制的探索，將有利于更好地營銷遺產地，進而推進中國旅游業整體的健康持續發展。

世界遺產與旅游發展：沖突、調和、協同

國內關于世界遺產與旅游發展關系爭論的本質是對世界遺產保護與利用之關系的認識問題。實際上，各界對世界遺產保護與利用關系認識的動態性變化一直推動著其對世界遺產與旅游發展關系認識的調整與深化?？傮w來看，國內對世界遺產與旅游發展關系的認識已超越沖突論，而進入調和論之認識階段，同時更加科學的協同論理念也已在醞釀之中。

一、傳統的觀點：世界遺產與旅游發展沖突論

傳統觀點認為，世界遺產關注的是保護，實現的是絕對性保護；旅游發展關注的則是經濟性開發，實現的是大眾性娛樂。由此，世界遺產與旅游發展是沖突的。很多保護專家都將旅游開發視為對遺產資源的攫取和破壞。這種認識在國內較早的一些與世界遺產有關的立法之中也有直接體現。20世紀八九十年代出臺或修訂的《文物保護法》、《風景名勝區管理暫行條例》等都著眼于保護，或未提及利用、或僅強調對利用的約束和限制。同時，在我國世界遺產旅游發展的實踐中，經濟利益主導型旅游發展觀也的確導致旅游開發對世界遺產造成了諸多破壞，如“水洗三孔”、“張家界天梯”等事件。

深層次來看，傳統觀點實際上是對世界遺產保護與利用之對立關系的過分強化，也是對保護和利用各自概念的片面理解。在此，保護被理解為讓遺產靜態地停留在某一個時間節點上(如“發現時的形態或狀態”)，而保護的手段則是將遺產與外界隔離、封閉式地置放在“密封罐”內。從世界遺產角度看，利用被理解為科學研究，而不是滿足公眾需求；從旅游發展角度看，利用則被理解為追求娛樂式的簡單開發，而不注重旅游產品的類型細分和層次優化。在這些觀念主導下，世界遺產保護與旅游發展在目的維度和手段維度上都是對立的，因此，兩者關系表現為沖突。而實際上沖突并不是兩者關系的本質，沖突論只是由于理論認識的片面性和實踐應用的不科學性而導致的錯誤認識。

二、當前的認識：世界遺產與旅游發展調和論

調和論是對傳統沖突論的反思，也是世界遺產旅游發展實踐推動的產物。調和論所關注的是世界遺產與旅游發展的正向互動性。經濟調和是該認識的起點，世界遺產因其資源的壟斷性和高品位、知名度的廣泛性和國際化等能夠成為遺產地旅游發展的引擎和核心依托；而旅游發展則可以為世界遺產帶來豐厚的經濟收入，彌補其保護經費的不足，從而提高其自我保護能力。這雖是個簡單化的務實性認識，但是其已表明，世界遺產保護與利用并非是完全沖突的。更進一步來看，旅游發展對世界遺產保護能力提升之貢獻還表現在遺產綜合價值的實現、公眾保護意識的喚醒和強化、公眾自覺保護行動的激發等多個方面；而旅游發展則還可依托世界遺產來實現優化產品結構、塑造品牌形象等。調和論之理念在當前我國的相關立法中也已有明確體現。21世紀以來修訂或制訂的《文物保護法》、《風景名勝區條例》、《“十一五”期間大遺址保護總體規劃》等都開始關注“合理利用”以及旅游開發等；歷經兩次修訂的《旅游景區質量等級劃分與評定》也明確把“景觀、文物、古建筑保護措施先進、得力”、保持其“真實性和完整性”等作為重要標準。

調和論源于對世界遺產保護與利用關系認識的調整，其核心特征是兩者的部分相容性。首先是對保護與利用概念認識的進一步擴充，保護增加了動態性新內涵(如文化遺產的傳承、自然遺產的自我更新)，利用則擴充為滿足公眾需求，旅游發展對遺產的利用也開始理性化而不再是片面追求經濟利益和大眾娛樂化。基于調和論之認識，目的維度上保護與利用實現單向相容，即單向性的或認為保護是目的、或認為利用是目的；手段維度上兩者實現雙向相容，即無論哪一方是目的，兩者都是互為手段的。但是，調和論在目的維度的單向性表明，國內對世界遺產保護與利用關系的認識還主要是在工具理性層面得以調和，而未從根本上解決兩者的沖突。

三、未來的愿景：世界遺產與旅游發展協同論

基于更科學之認識，世界遺產保護與利用關系的定位應該是協同實現?！笆濉逼陂g，我國文化遺產領域的一些戰略已經體現出對這種協同關系的新探索。國家“十二五”發展規劃提出要“拓展文化遺產傳承利用途徑”，《文物博物館事業發展“十二五”規劃》進一步強調要以“加強文化遺產保護能力建設為支撐，推進文化遺產保護成果惠及民眾”、更加注重“文化遺產保護理念的轉變”和“文化遺產保護模式和利用途徑的創新”。國家文物局對此的解釋則明確提出，文化遺產保護成果惠及全體人民是保護文化遺產的根本目的、合理利用好文化遺產則是“最積極、最有效、最有利于文化遺產可持續發展的保護和傳承方式”。

世界遺產是全人類的共同財富，其保護與利用之目的當然都應是實現公共福利的增加。因此，保護與利用之目的應該是一致的，世界遺產與旅游發展之目的也應是協同的。世界遺產保護的目的應是更優化的利用，利用的目的則應是更強化之保護。在此基礎上，保護與利用在手段維度的關系也得以強化，保護可以為利用提供更優質的資源和更大的潛力，利用則為保護提供經濟資源、公眾參與、輿論引導等層面的綜合性自我保護能力。保護與利用在目的與手段維度的協同又將直接推動兩者更深層次的過程性協同，即實現保護與利用之實踐過程的一體化，從而使兩者在目的、手段、過程維度都同時實現協同。

旅游：世界文化遺產保護與發展的多贏平臺

對于世界文化遺產地旅游的討論、關于世界遺產的發展與保護問題的爭論從來沒有止息過。因此，亟須厘清遺產與旅游的主體，分清誰的遺產、誰的文化、誰的旅游，進而討論各相關主體的需要和訴求，并形成遺產旅游地保護與發展的共識。

文化保護是遺產地多元利益相關群體的共同需要。遺產旅游場域，是實現地區文化再生產的空間，其中包括游客的旅游需求、社區居民生活的需求、旅游經營者利益的需求、政府部門的管理需要等。當眾多的需要匯聚于遺產地時，文化的保護問題就被提上議程，成為當地利益平衡和協調的必要手段。事實上，遺產文化能否有效保護也是旅游產業能否健康發展、社區居民能否長遠發展的核心議題。

對游客而言，為滿足其“凝視”(gaze)的需要而倡導文化保護。游客并不是直接提出“文化保護”呼聲的群體。但是，他們的旅游選擇不斷地提醒著那些制定遺產地發展規劃的決策主體：逐漸丟失傳統文化景觀和遭受破壞的遺產不會引起游客的興趣；在旅游開發中出現偽文化和文化展示過度的遺產地也不會成為游客的選擇。游客需要真正能夠激起想象的遺產旅游地，這種想象是往昔生活的回憶、現實生活壓力的一種宣泄、對于理想生活的向往。旅游目的地作為游客從現實通往夢想之間的橋梁，需要一系列文化符號來印證游客的判斷，這些文化符號卻不一定是地方文化的真實原生再現，而是一種混同了“游客凝視”與地方互動的產物。

對遺產地居民而言，文化保護是族群生存和發展的基本要素。當原有的文化體系或文化信仰被扭曲、改變時，社區居民就會表現出失落感，原有的文化認同則會被逐漸消解。全球化和現代化進程對當地居民的影響是巨大的，隨著生計模式和制度文化的變遷，他們要面對許多不熟悉的生活方式，心中的失落感和不確定感與日俱增，回歸傳統是其內心的訴求?？墒?，“傳統”正與“貧窮”聯姻，如何充分利用傳統的力量發展屬于遺產地社區自身的經濟成為地方社區思考的問題。僅僅依靠少量的遺產基金和文物保護費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文化保護只能是一般遺產地居民無法實現的心愿。而在遺產旅游相對發達的社區因從旅游業中充分獲益，居民弘揚地方傳統文化和保護遺產的愿望已落實到了行動上。

對旅游企業而言，保護遺產是獲取商業價值的基本前提。旅游企業的直接經濟利益來自遺產地的文化遺產以及社區供給的文化產品，但是企業對文化保護的理解又和社區居民與游客不同，或者說是在前兩者之間做出一個相對折衷的選擇。首先，企業要滿足游客對景觀和服務的需求，這就意味著要對遺產進行“想象的加工”工程以及提供基本的服務設施。在此基礎上，再去考慮遺產景觀的維護。而遺產的文化保護是一個系統工程，企業大多能夠做的只是靜態地維護和保持，這緣自企業的商業利益導向。

對地方政府而言，既要遵照遺產保護法規，又要塑造地方特色，還要推動地方發展。對于地方政府來說，保護遺產與發展旅游需要同時兼顧。積淀深厚而又豐富多彩的遺產文化是當地無與倫比的地域特色。在國家大力倡導現代化建設的今天，保護和發揚地方經濟特色，就是為地區發展注入生生不息的前進動力，也為地區以開放的姿態參與國際競爭提供了沉甸甸的砝碼。在現代化化背景下，旅游成為遺產地經濟發展的主要路徑選擇，作為旅游吸引物的文化遺產成為帶動地域發展的重要引擎。從某種意義上說，保護文化遺產就是維護地區發展的基本動力。政府作為地方發展的主導者，在遺產保護中起到的作用更加突出，它的態度將決定文化保護政策的落實程度，也決定了地方文化提升的層次和旅游產業的規模和質量。

綜上所述，旅游發展是遺產地各個利益主體的共同需要。不管是對社區、政府、游客還是旅游相關企業，遺產旅游發展都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平臺、一個契機。遺產、旅游、發展、保護這幾個術語的平臺搭建離不開“社區參與”這一關鍵詞。旅游能夠成為遺產地文化保護和發展的多贏平臺，但遺產旅游的發展和地方文化的保護必須建立在全面的社區參與基礎之上。旅游作為實現遺產地可持續發展中各主體一致需求與內發張力的有效對接工具，一方面使得遺產文化保護呼聲更強大，另一方面為各方開辟了新的發展路徑和收益來源。遺產旅游發展中要把握各方“需要的”和“愿意提供的”，順其勢而行，使遺產的保護在旅游提供的平臺上得以充分實現。

遺產地發展轉向：從“以人為本”到“以天為本”

世界遺產是全人類公認的具有突出意義和普遍價值的文物古跡及自然景觀。其代表了人及其生存環境對世界的三大貢獻：人類的創造(世界文化遺產、人類口頭與非物質遺產)、大自然的創造(世界自然遺產)、人類與大自然的共同創造(文化與自然雙遺產、文化景觀)。因此，對它們的保護不僅僅是某一個國家的責任，更是整個國際社會的使命?？梢哉f，世界遺產概念的提出是人類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的標志，體現了對自然的尊重，對人類以往價值觀缺憾的反思。

相比而言，我國文化和自然遺產資源十分豐富，具備申報世界遺產基礎條件的地方也相對較多，但遺產保護形勢不容樂觀。尤其近幾年來，過度旅游開發成為大多數遺產地的真實寫照，商業化、人工化、城市化特征突出，破壞性建設屢見不鮮，如著名的少林寺前進山的道路被修成了現代的大馬路，門前被建成了磨光石塊裝鋪和城市園林綠化的廣場，“碧溪鎖少林”的溪流被修成了筆直的排洪渠道；被奉為風景名勝區旅游開發標桿的九寨溝，大門修得像高速公路的入口，內部是雙向四車道的公路，中間為一座現代建筑的超市，完全違背“童話世界”的自然肌理和環境風貌。這一切固然產生于強大的市場需求之下，但就根本而言，都是源于人們在與自然相處中的傲慢與爭斗，源于根植于“人本主義”、“以人為本”的人生觀在人與自然關系上的泛化。根據人本主義的價值取向，每個人都以自我為本位，采取自認為最優的游戲策略，來謀求盡可能多的利益。這一理念直接導致了地方對遺產資源經濟效益的換算，使得各級政府對遺產資源的開發高度集中在為了自身目的和眼前利益不斷干預、影響外界自然上，無暇反思這種干預的限度及其合理程度，規劃人員亦片面追求“以人為本”，忽視了其保護性和公益性。

考慮到遺產資源不同于一般的旅游資源，筆者認為，自然遺產地發展也不同于一般意義的旅游發展，其開發原則更應該跳出普遍奉行的“以人為本”的觀點，大力倡導“以天為本”(這里的“天”是主要是指大自然或自然環境，“本”主要是指本源或根本)。該理念在邏輯體系上能夠更科學、更全面地表達旅游開發必須充分適應人的生物學特征，即人類的自然屬性。自然是人類的本源，只有尊重自然，遵循自然規律，才能創造和諧的環境，才能形成人與自然和諧的關系，才能符合人存在與發展的目的。其實，“以天為本”和“以人為本”也不是對立關系。我們在遺產地規劃與開發中一貫堅持的理念是，旅游開發“以天為本”，旅游服務“以人為本”。

具體來講，第一，從保護的角度上說，一是要遵循遺產地生態系統發展自然演化規律，順天而行，控制工業、礦業、水電站等設施建設，預防與整治泥石流、滑坡等自然災害，為環境友好型社會的建設提供現實支持；二是要優化原生態的自然文化，尊重原有的場所精神和風貌肌理，盡可能地減少人為因素的破壞和人工建筑的添加，最大程度地保持人地和諧的原生態環境，把所有的來訪者變成大自然的信徒，創造一個敬天畏地睦人的和諧世界；三是要實施分區計劃，明確開發方向，規范開發秩序，完善開發政策，逐步形成人口、經濟、資源環境相協調的空間開發格局；四是嚴格控制生態容量，真正做到核心區嚴禁進入、緩沖區限量旅游、試驗區適度開發，并對私人和公眾進入機會進行平衡，分區空間一旦被認可，該地點就要按照相應的規則來管理和利用。

第二，從產品上說，一是要開發專項旅游產品，如科考科普類，重點從事遺產地生態系統基因庫保護與利用研究，為人類發展作出貢獻；二是要凸顯高端休閑度假特色，通過高端旅游開發與經營，實施品質經濟戰略，追求旅游產業的“高端效益”——以最少的進入量獲得最好的經濟效益和生態效益，從而實現遺產地獲得最大程度保護的初衷；三是要拓展產業鏈，提高產品附加值，通過跨界、嫁接、混搭等方式，結合地方優勢，促使一產“三產化”、“二產”“三產化”，形成眾多的融合產業和衍生行業，引領和促進遺產地社會經濟的全面發展。

第三，從規劃建設上說，一是要強化應用生態學的斑廊基模式，建立生態基礎設施和景觀安全格局，在開發建設中力求通過采用適應當地社會、經濟和旅游發展的最為節約、簡潔的建設方式，使最少的投入得到滿意的效果，實現節能減排；二是要強調與環境共生，彰顯生命土地的完整性和地域景觀的真實性，景觀設計和建筑設施要與自然環境協調，應以自然為主，人工為輔，巧加點綴，順應自然，使建筑物與環境融為一體。景區建筑物在造型風格特點、體量、比例、尺度、色調處理上要服從環境整體，不能喧賓奪主。景區的建筑物宜低不宜高，宜小不宜大，宜分散不宜集中，宜取淡雅的鄉土之風、地方本色而不可取華而不實的商業氣息；三要在服務上落實人本思想，注重健康舒適，以細節取勝，如出行方式便捷通暢，標識系統清楚明了，救援工作及時有效，投訴處理快速到位。

當然，遺產地發展從高處著眼，還不應該僅僅停留在如何順應或優化自然生態系統的思維層面上，而應改造“人”的思想觀念，即摒棄“人類中心主義觀”，向世人展示保護自然及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意識流態和社會責任，從而達到人與自然協調、共生、共處的精神境界，并化作人在社會實踐中的一種自覺行為，進而修復和構筑人與自然共生系統高度進化的價值倫理體系。

中國古代的遺產登錄原則

討論遺產保護制度，不能只知“言必稱希臘”。還需研究中國古人留下的遺產保護制度。要認識中國版的遺產保護制度，當從遺產登錄標準說起。而要研究遺產登錄標準，必須從《祭法》研究起?！都婪ā废怠吨芏Y》之一章，主要總結圣帝明王所遵循的祭祀原則：

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勤死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

這段話，表面看只是上古中國先賢談祭祀制度祭祀原則的文字。但筆者認為，這段文字就是中國最早確立的遺產登錄標準和遺產保護體系。因為從虞夏商周到辛亥革命帝制終結，我們國家歷代檔案中所保存的遺產登錄和保護記錄，都是遵循這五大原則的。古代中國自然沒有今天遺產保護、遺產登錄之類的現代說法，但其內容和今天世界遺產保護的實質是相吻合的。因為從根本上講，都是為了留住人類所創造的文化精華。所不同的只是：現在的遺產登錄制度首先所著眼的是物，而中國古代的遺產登錄所著眼的主要是人。

這五條登錄原則實際就是衡量一個歷史人物能否進入國家層面祭祀名錄的標準。神農氏發明原始農業，能殖百谷，被列入祀典。因為吃飯是人生頭等大事，國家也是這樣。神農的后裔棄在周朝進一步推動農業發展，故周朝將棄列入祀典，被祀為稷神；共工氏的兒子后土能平九州，能維護國家的安全，因此被祀為社神。這就是社稷神的來歷。帝嚳因為發明天文歷法而為國家農業生產帶來便利，被列入祀典；帝堯發明刑賞制度，被列入祀典；舜因為能為民謀福利，鞠躬盡瘁，死于旅途，被列入祀典。黃帝發明原始交易，他的兒子顓頊能繼續其事業，契主管農業使老百姓豐衣足食。冥主管水務而死于水災。商湯以寬容對待老百姓，以武力滅除暴虐的人渣。周文王以文治國，民心爭趨。周武王以武力滅紂，去民之災。這些都是有功烈于民的歷史人物，所以都被列入祀典，世世代代享受祭祀。

《祭法》通過五個原則以及若干具體的案例形象說明什么人才能列入祀典。能夠列入祀典意味著什么呢?能夠列入祀典，就意味著國家或地方政府將根據該歷史人物所做貢獻的大小，除了為其建設祠堂廟宇歲時祭祀不輟外，對其生前的住所，身后的陵墓，甚至其子孫，都要加以必要的保護。對那些有定評的大思想家、大學者們，則還要尋覓合適的人選去傳承他們的學問和思想。歷代對孔子和張道陵這兩個歷史人物后裔的保護是最典型的例子。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看筆者的《中國古代遺產保護述略》、《中國古代遺產保護制度研究》、《中國古代建筑遺產保護研究》等相關文章，茲不贅述。

值得注意的是，這個評價標準或曰登錄原則在前封建社會和后封建社會，一直在繼承、在延伸、在發展。從周公執政時直到今天，三千多年來，這五大原則沒有根本的改變。顯示變化的只是不同朝代關注的重點會有所傾斜而已，如唐宋時期對道教歷史人物特別是老子的遺跡尤為重視，保護有加，而明清時期則重點在儒家歷史人物遺跡的保護和傳承。不過孔子、孟子等古圣先賢，則歷代皆列祀典(朱元璋建國后曾經一度不能容忍倡言“民貴君輕”的孟子是個例外)。近百年來，在推翻滿清王朝過程中做出貢獻的辛亥英烈們，抗日戰爭中為保家衛國壯烈犧牲的革命先烈們，當代的勞動模范時傳祥、焦裕祿、孔繁森等，也是如此。許多名人陵墓、烈士陵園、名人故居被列入國家級或省、縣級文物保護單位，顯然是和《祭法》中所確定的原則以及分級管理思路一脈相承的。

在我國，文獻豐富是有目共睹的事實。而以記載歷代祀典資料的系統完整論，主要集中在族譜、方志和國史中。族譜小到沒有出過什么名人的普通姓氏，包括少數民族，大到帝王將相或者孔圣人、張天師的家譜。在族譜中，顯示了各個姓氏數千年來的遷徙路線，所聚居的村落，同族墓地，村族的名勝古跡。祠堂制度，記錄了歷代名人以及進行這種文化傳承的歷屆修史、修志、修譜人員，俱歷歷在冊。其中有幸列入國家或地方祀典目錄的，族譜自然引以為榮，決不會遺漏。而方志則包羅村鎮縣府省各級專志，名山大川專志，寺廟道觀宮殿學校等許多類型的專志；其中更是專列祀典一目。祀典有國家級、地方級和家族級三種層次，井然有序，如有所定名單不符合前述五大原則的，或者該列而被遺漏的，必有熱心的地方士紳，或退休官員、或其他地方賢達上書禮部請求更正。

關于祀典制度，即我國歷史上最早的遺產保護制度，現在所能找到的直接文獻依據是《尚書》?！渡袝飞详P于祀典制度的文字如下：“祀典無豐于昵”。又“黍稷非馨，明德惟馨?！薄端吹洹罚骸拔逶履涎册?，至於衡岳”等等。其中，特別重要的是周公對年幼的周成王的一段告誡。那段話的意思是說，你現在做了天子，記住要延續殷商的祀典，還要將在滅紂過程中的有突出貢獻者增入祀典。這條信息顯示，至少在商朝已經有成文的祀典制度。也就是說，早在三千多年前的殷商時期，我們的祖先就已經具有自覺的遺產保護意識和完善的遺產登錄制度了。相傳為周公所定的祀典制度的五大標準，實際上也就是總結前代的文化傳承將其制度化的傳諸后世而已。

“科學性解說”是遺產旅游科學發展不可忽視的一個方面

因為工作的關系，筆者去過不少世界遺產地，但最難忘的是2005年7月28日參觀西藏大昭寺。當時是一位喇嘛為我們解說，他博古通今，短短的一個多小時里，他不僅全面介紹了大昭寺的歷史與地位、寺內的文物、重要的佛事活動，最重要的是在講解過程中，它將藏傳佛教的科學性進行了詮釋，將之與當今倡導的民族團結、科學發展、生態文明、和諧社會緊密聯系起來。而且在其講解過程中，很少使用“據說”、“相傳”等模糊表述，而是準確地給出歷史年代、歷史事件。

他的講解給我的一個啟發就是，旅游不僅是觀光、休閑、體驗，更是一種認知、學習，而認知、學習的功能實現就要求旅游發展要以科學為基礎。

筆者曾經開玩笑地說過，世上有幾種人的話不能相信，其中之一就是導游的話。這里倒不是說導游如何去“忽悠”人，不能讓人相信，而是說許多地方導游對旅游景點的介紹中缺乏科學性，筆者就曾經深受其害。

2007年，我到黔東南一個地方去考察時，看到當地森林保護很好，很為那里的人所普遍存在的生態保護觀念而驚訝。導游指著村口幾棵大樹說，這里的人崇拜樹木，以樹為神，每個人一生都有最重要的三棵樹，即生命樹、消災樹和常青樹。筆者信以為真，直言可以寫入生態保護教材。但不久之后與一位學者型官員談及此事時，他直言相告，當地人的確十分愛護樹木，但所謂每個人的“三棵樹”則是杜撰而來。

這使筆者想到在一次評審會上，一位管理部門領導對某地質公園旅游發展規劃的批評：我們有那么多的地質的、生物的、文化的研究成果，為什么不能對一些地質結構和地質現象給游客點科學的解釋?

的確，許多地方的旅游發展往往忽視旅游地的科普教育功能，為取悅游客，隨意“望形生義”，或者杜撰一些所謂的“傳說”。筆者認為，解說的非科學性將嚴重阻礙旅游業的可持續發展。

要改變這種狀況，需要多方努力，最重要的是抓好兩個方面。第一是重視旅游地的科普教育功能，提高導游詞的科學性。對于世界遺產地的旅游更是如此。導游詞的編寫應當充分吸收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研究的成果，或者聘請有關領域的科學家參與到導游詞的編寫中。力求使用規范的科學術語，用科學的語言進行表述，甚至不回避科學史上的爭論。既不讓游客感到枯燥，又不違反科學事實，力求將藝術性的語言與科學上的事實統一起來。

其次是加強導游隊伍建設，大力提高導游的科學素質。對于導游的培訓，不僅是一般性的文化知識、景點的固有程式的介紹，應當聘請相應學科(如地質學、生態學、生物學、地理學、人類學、建筑學)的專家進行授課。對于世界遺產這樣較為特殊地區的旅游，應當探索由旅游管理部門、遺產管理部門和相應全國性學會聯合發放“專業導游證”的方式，適當吸納來自相關專業的學生通過旅游管理的培訓后充實到導游隊伍中，或者對優秀的旅游專業人才進行相關專業的培訓。

世界遺產不僅是最為優質、最具潛力的旅游資源，同時又是一所所天然的“實驗室”、“博物館”。世界遺產旅游的科學發展內涵極為豐富，不僅需要科學的規劃、科學的管理，還應注意旅游發展過程中“科學性”的提升，而其中科學性解說就是一個重要方面。愿世界遺產能真正成為具有世界水平的科普教育基地，愿每一位游客都能夠享受到導游對世界遺產這一系列“天書”的科學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