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若甫

前夫是小提琴怪杰基頓·克萊默,現任丈夫是舉世無雙的丹尼爾·巴倫博伊姆,伊蓮娜·巴什基洛娃(Elena Bashkirova)來自于一個非凡的家庭,她的父親是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大牌教授兼鋼琴家迪米特里·巴什基洛夫(Dimitry Bashkirov),她自己則是一位知名鋼琴家,專攻室內樂和鋼琴伴奏。身為一個驕傲的母親和幸福的妻子,她與巴倫博伊姆育有兩子,其中一位叫邁克爾·巴倫博伊姆,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去年作為西東合集管弦樂團(WEDO)的首席與父親一同來到中國巡演。
今年春天,她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的演奏廳與上海交響樂團的弦樂演奏家們一同出演了施尼特凱的《鋼琴五重奏》和舒曼的《降E大調鋼琴五重奏》。次日,我們在上海交響樂團的排練廳找到了她。于是,圍繞著如此光輝的音樂家庭,便有了如下的對話。
● 在音樂上,你從父親迪米特里·巴什基洛夫教授那里學到了些什么,哪點最寶貴呢?
○ 有很多最寶貴的點點滴滴。當然,他教給了我演奏音樂的方法,首先是用音樂思考。我們的訓練從來都是整合在一起的,比如技巧、聲音、樂感,它們互為交融。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們便系統地聆聽管弦樂、室內樂和歌劇,那是家庭教育的一部分,所以我們對音色特別敏感。我父親最令學生受益的,也許就是教會他們音色的重要性,音色的概念無時無刻不在大腦里。他教會我們辨別音色,并賦予我們制造出美妙音色的能力,因為這靠的不是雙手,而是大腦。然后就是樂曲的結構、分句和對音樂及總譜嚴格的把握。那真是讓人心馳神往的俄羅斯式教育,可惜我在課堂上待的時間不長,大概也就三年吧。
● 你剛才簡單提到了俄羅斯音樂學派。隨著全球化進程,還有俄羅斯學派這一說法嗎?
○ 沒有了。曾經有過俄羅斯鋼琴學派,這一學派其實深深扎根于李斯特。李斯特的學生們遍布世界,比如在美國、法國、意大利、波蘭和俄羅斯,像使徒一樣宣揚李斯特的衣缽,這便是各個鋼琴學派的由來。講到俄羅斯鋼琴學派,人們總是有一種陳年老調,認為我們只講情感宣泄,而缺乏理性,超大的聲音,煽情的高漲,這其實是偏見。我還是學生時,老師們在教學理念和音樂觀點上其實已經千差萬別,有的甚至是南轅北轍。所以,所謂俄羅斯學派,不可一概而論,而是有很多分支。但也有一些共同之處,那就是對音樂大賽的熱衷。現在中國的音樂熱就是因比賽而起,在俄羅斯曾經也是這樣,大家熱衷于追求完美,將自己的實力錘煉到一定高度,自然而然也有了教育的強盛和人們對教育的重視。那時的學校,遍地是天才,天才之處不一而同。天才有機會朝各自的方向發掘天賦,發展職業。六歲或者七歲就開始上學,然后持續十一年。在學校里,音樂教育總是第一位的,隨后才是數學、物理等等。這種教學方式后來被蘇聯的加盟共和國吸收照搬,但不幸的是,兩德合并后,東德的這一傳統就蕩然無存了,我覺得這是一個滔天大錯。
● 是否正是因為要培養新人,所以你策劃成立了耶路撒冷室內音樂節(Jerusalem Chamber Music Festival)?
○ 也不盡然。建立耶路撒冷室內音樂節其實有著更加本土的緣由。我們并非旨在鼓勵培養青年才俊,而是鼓勵培養當地的大眾。要知道,耶路撒冷是一座走在鋼絲上的城市,有著人們無法想象的宗教和政治爭端。那里的人們無時無刻不憂心忡忡地生活著。從文化上講,在以色列建國之前,耶路撒冷是一座知識的麥加圣地,所有偉大的哲學家、音樂家和文化大家都聚集于此。但隨著時間推移,耶路撒冷褪盡了往昔的知識榮耀和財富,人們競相離開,那里成了一座歷史名城。我想試圖讓那里的人民覺得,耶路撒冷在文化上依舊有案可循,于是我找到了靈感。對耶路撒冷來說,我是一個外人,在一些友人、音樂家、媒體人士和音樂學家的邀請下,我們需要為這座城市付出些什么,因為這座城市正在消亡。于是我和幾個朋友聊起了成立室內樂音樂節的想法,將世界上最好的音樂家邀請到耶路撒冷,讓這座城市重新煥發青春。
● 這讓我想到了一句關于室內樂的非常有趣的評論:“演奏室內樂的人通常比聽室內樂的人更加享受。”你覺得呢?
○ 這取決于誰來演奏。演奏室內樂固然讓人心曠神怡,但聽眾也需要一定程度的積累才能聆聽室內樂。這不像一首大型的交響曲,比如貝多芬的交響樂,龐大的樂隊能讓你振奮激昂,讓你沐浴在聲音的海洋里。室內樂需要更為積極的聆聽和主動的參與,聽眾需要成為音樂的一部分。你最好不要邊干別的事邊聽室內樂,室內樂需要你一心一意地集中,成為它的一部分。
● 你現在應該還與基頓·克萊默保有密切的私交。我猜你應該聽說過他去年寫給瑞士維爾比耶(Verbier)音樂節的一封公開信。你讀過這封信吧?
○ 這封公開信最大的問題是他不用劍指維爾比耶音樂節。世界上有很多音樂節,維爾比耶只是其中一個,而且是一個很棒的音樂節,克萊默過去十五年來都和他們保持良好關系,每年都去那里演出。所以他可能覺得受夠了。你知道,有兩種做音樂的方式,或者說有很多種。維爾比耶是群星閃耀的音樂節,但造星的不是音樂家,而是音樂家周邊的人,比如經紀公司、媒體、像你這樣的樂評人、唱片公司、公關公司,一條產業鏈。把盡可能多的大牌們集結到一起,依靠他們的名聲和號召力做一個音樂節,確實可以奏效一陣,但恐怕不是長久之計,因為到最后,這并不是在做音樂,而是在做生意。做音樂是找幾個有共同語言的人一起演奏音樂,呈現給大眾。我猜克萊默在音樂上對現今的造星運動極為不滿,故出此言。而我在耶路撒冷所做的就截然不同,沒有任何商業味,沒有經紀公司,沒有唱片公司,沒有人在兜售什么。這也不是尋求職業發展,而是年輕人來認識更多的同行,繼而朋友之間互相邀請和合作。像雷諾·卡普松(Renaud Capuson)和尼克萊·茲奈德爾(Nikolaj Znaider)這樣的大腕,他們來演出的時候還是乳臭未干,無人問津。現在茲奈德爾已經開始指揮了,他是一個很棒的指揮。回到這封公開信,克萊默說的很多話都是對的,但他不應該把矛頭指向維爾比耶音樂節,他不應該爭鋒相對,指名道姓。
● 無論是從出身還是從婚姻來說,你的家庭都具有無與倫比的音樂傳統。會不會有這樣一場家庭音樂會,丹尼爾在指揮,你在彈琴,邁克爾拉琴呢?
○ 我可不這樣看。我們各自有著自己的生活。我丈夫和我盡量避免以家庭的形象一起演出,這是我們全力區分開的事情。但和邁克爾就另當別論了,邁克爾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個性獨特之處就在于他不僅僅是丹尼爾·巴倫博伊姆的兒子,而是在走一條自己的路。他很聰明,學習哲學,有一顆善于分析的大腦和有趣的性格。我覺得他會沿著自己的路走下去,我也樂于和他一起演奏和巡演。你知道,姓巴倫博伊姆其實很累,因為人們對你有了先入之見,對你的演奏有了期望值,人們會說“他可是巴倫博伊姆的兒子”。我覺得這反而是戴在他手上的一副鐐銬,而不是一把尚方寶劍。
● 有一些極端的例子,孩子根本不跟父姓,比如伊戈爾·馬克維奇(Igor Markevitch)的兒子。
○ 我們的另一個兒子沒有改變自己的姓氏,但改變了自己的行業。他是一個從事嘻哈音樂和流行音樂的制作人兼音樂家,和我們完全不同了。
●作為鋼琴伴奏,你和安娜·涅特萊科(Anna Netrebko)和托馬斯·夸斯托夫(Thomas Quasthoff)都合作過。鋼琴伴奏經常會被獨奏或獨唱的光環蓋過,這會讓你感到不快嗎?
○從來沒有。之所以叫鋼琴伴奏,就是為人伴奏,我不介意。如果演奏擅長寫歌曲的作曲家的音樂,比如舒伯特,鋼琴伴奏反而能讓你學到更多。為很多藝術歌曲伴奏,你會在室內樂及鋼琴獨奏上表現更為優異,這對我們的發展來說尤為重要。它幫助我們發展聽覺,理解字詞與音樂的關系,因為每個字都有不同的音樂著色。比如你在演奏一首鋼琴奏鳴曲,突然間發現有一段音型(modulation)和《冬之旅》一模一樣。細微差別的感知之處,便現高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