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男人的來信

易江南

我愛你，就像愛我的夢。

1

這天清晨，著名歌手、演員R結束了為期一周的馬爾代夫之旅，返回了上海。在機場，她買了一份報紙，報上的日期讓她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她今年三十歲，為此她有些難過。作為一個女藝人，三十歲意味著她已基本過完了黃金期。

回到公司，助理告訴她，在她旅游期間，有兩位二線導演來訪，邀請她在他們的新片中客串一個角色；有幾個三線娛樂節(jié)目的主持人打來電話，問她愿不愿意接受他們的專訪；收到了十幾封她的粉絲寄來的信，助理都已替她看過，并做了回復。其中有一封信，助理說她如果不忙，心情又好，可以看看。她恰好不忙，雖然心情不好，她躺在靠背椅上，點上一支煙，看了起來。

這封信是個既未署名也未署地址的男人寫的，寫得非常潦草，與其說是一封信，不如說是一份手稿。“你，我愛你就像愛我的夢的你啊！”這句話寫在頂頭，算是稱呼。這是指的是她，還是一個想象中的人？她的好奇心被激起，開始往下念……

2

我的母親昨天死了——為了將她從死神手里搶過來，醫(yī)護人員忙碌了一天一夜，我在她的床邊足足坐了十幾個小時。但死神還是奪走了她。這個溫柔的可憐的女人此刻躺在那兒，躺在殯儀館的冰棺里。她那雙慈祥的眼睛，緊緊地閉在一起。我不敢往她的方向看，不敢面對她死了的現(xiàn)實。我決定給你寫信。我怎能孤單地守著我死去的母親，而不向人傾吐我心底的迷茫、恐懼與絕望呢？而在這可怕的時刻，不跟你說又叫我去跟誰說？

我的心情很亂。還是讓我從第一次認識你談起吧。那一年，我十五歲，每天要疲于應對一撥又一撥仿佛流水線一樣的學習和考試，還要被迫地在一個又一個人心中進行排名。在你出現(xiàn)之前，我覺得我是一個外表青春心態(tài)蒼老的人，覺得生活了無生趣。我的母親是個寡婦，每月收入都很微薄。她用她耗費在我身上的愛與希望，壓得我經(jīng)常喘不過氣來。我想過用自殺結束這種無趣。我還想過離家出走，有次差點付諸行動，如果不是母親將錢從她平時放錢的地方，轉(zhuǎn)移到另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

就是在這種死氣沉沉的背景中，你出現(xiàn)了。一天晚上，我打開電視機，看到你站在一個唱歌比賽節(jié)目的舞臺上。最先吸引我的，是你的經(jīng)歷——在你演唱之前，節(jié)目制作人用煽情的手法和粗糙的技術，在你身后的電子屏上講述了你在我這個年紀時逃學輟學然后漂泊輾轉(zhuǎn)在一個又一個城市的經(jīng)歷——我被你的經(jīng)歷打動了，我覺得你就是那個離家出走成功了的我，你讓我知道命運充滿無限可能。接著，你開始了演唱——你的聲音真純粹啊！沒有一絲雜音，就像是風從原野上吹過來，就像是夜鶯在黑暗中歌唱；不演唱的時候，你的嘴角上揚，眼里沒有絲毫膽怯，反而有一種視臺下所有評委、觀眾如無物的蔑視……

滑稽的是，你的演唱還沒結束，橫空里便伸出一只手，啪的一聲關掉了電視機。這只手的主人是我母親，她那往日充滿柔情的眼睛里，此刻充滿了威懾。我乖乖地離開電視，回到作業(yè)前，眼前卻浮現(xiàn)著你的身影，耳邊回蕩著你的聲音。

我開始偷偷地關注你。你晉級了，你站在了PK臺上，你打敗了對手，你進入了半決賽……半決賽時，我開始在學校里為你賣力拉票。這個比賽，決定選手輸贏的是觀眾短信投票多少。知道我不久后生日時面對蛋糕蠟燭許下的愿望是什么嗎？是希望你成為冠軍。我希望你代表所有被學習被蒼老的我們，用你的成績狠狠地嘲笑這個世界。我變得前所未有地活潑與能說會道，我對我的同學們巧言令色，我在網(wǎng)上成立了你的粉絲QQ群、帖吧，我和一大幫在我的慫恿下開始支持你的同學走上街頭，無比勇猛地游說路人為你投票……

你沒讓我失望，我也沒讓你失望。在我們的共同努力下，你站在了冠軍的位置上。

那一刻，我在電視機前又哭又笑，又跳又唱，我頻繁伸出拇指與食指，效仿你經(jīng)常伸出這兩個指頭朝著鏡頭開槍的姿勢。

我電話聯(lián)系了一幫支持你的同學，我們偷偷溜出家門，找了個小酒館，每個人掏出身上所有的錢，叫來了酒和食物。

我有了平生第一次的酒醉經(jīng)歷。

3

我的母親昨天死了——她得的是絕癥，她的醫(yī)生告訴我，早在一年前，她便知道自己患了絕癥。可她從未告訴過我，一如我從未告訴過她，我討厭她為我安排的生活，討厭所有我毫不熱愛然卻需要我努力去爭取的一切。

在這種抗拒里，我進入了大學。那是一所母親替我選擇的大學——她總是視我的感受如無物，并且總是打著愛我的幌子。還在大一時，我的許多品學兼優(yōu)的同學，便已經(jīng)開始忙碌于編織各種關系網(wǎng)，為以后的就業(yè)埋下無種草蛇灰線的伏筆。我恥于去做這一切。我沉浸在你的世界里：你的海報、每一張唱片、每一部電影，你的演唱會門票（為了這張門票，我足足省吃儉用兩個月），你代言的每一款產(chǎn)品……有好幾次，有人在我面前公然詆毀你，我跟這人吵得面紅耳赤，這人不向我道歉，爭吵不會收場。

你還是不羈的你。你的歌路走得順遂，每年出一張唱片，唱片銷量總是領先。你開始涉足影視、廣告。無論在你的唱片封套還是在你的影視作品中，你的嘴角永遠上揚，你的眼神里永遠目無一物，你的經(jīng)典動作還是伸出拇指與食指朝著鏡頭開槍。

大三那年，我終于遇到了一個與你親密接觸的機會。你跟劇組一起，來我上學的城市宣傳你的影片。得知這個消息時，我還得知了你的行程安排和下榻的酒店名稱。你來的那天，我沒去上學，守候在酒店門前。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從早晨守候到中午，又守候到傍晚。我忘記了饑餓——事實上，我有一兩次饑餓的感覺，可我怕我一不小心，錯過了觀看你走進酒店的過程。后來，天快黑盡時，你出現(xiàn)了。你戴著墨鏡，穿一件連帽衛(wèi)衣，你將衛(wèi)衣帽戴在頭上。你將自己裹得嚴實，我還是一眼在那群涌進酒店的人里認出你。

就是現(xiàn)在再回頭看，我還是不知道我當時從哪里獲得的勇氣。我邁開雙腿，飛快朝你沖去，我大叫著你的名字，用力撥開那些阻隔著你與我的人。原諒我吧，我實在太激動了！巨大的、慣性的力量讓我沖到你的面前。我的肩膀撞到你的衛(wèi)衣，你的頭發(fā)滑過我的臉。我猝不及防地站在了你面前。一時我不知該說什么，該做什么。就在這時，一雙有力的手箍住了我，并將我拽出人群。我是太激動了，還是太懦弱了？我頓時失去了一切能力。我眼睜睜看著你離我越來越遠，看著你走進酒店。我看見你的嘴角依然上揚，你的眼睛被墨鏡毫不留情地遮擋。

我突然心生一種巨大的悲傷，盡管我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悲傷。

相信我，我沒有絲毫怪罪你。值得我那么癡迷的，原本就是一個如此不羈的你。我怪罪的，是我自己。我用簡單粗暴的行為，打破了你我之間秩序井然的默契。

那天晚上，我買票進了你宣傳新片的影院。我默默地坐在人群中，看著你，看著你，就像在看著我的一個夢，就像在看著另一個自己。

4

我的母親昨天死了——我知道，從此以后，在那個現(xiàn)實的世界里，我就是一個失去了所有倚仗的人。我將來的所有生活，只能靠我去規(guī)劃，去安排。我將來所要面對的所有艱難，只能靠我去經(jīng)歷，去渡過。

我不是一個孝順的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在母親的費盡心機下，我成了一名銀行儲蓄員。現(xiàn)在再想起來，這份工作無疑是舒適和優(yōu)越的。可只要是母親為我安排的生活，當時的我就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去抵觸。我用傲慢和冷漠的態(tài)度對待那些千奇百怪的儲戶——他們真是些千奇百怪的人啊！有的人提著一袋一袋的硬幣過來要存進銀行，有的人則拿著一張數(shù)額巨大的借記卡要將里面的錢兌成一元一元的硬幣——對于這種態(tài)度刁鉆到恨不能在雞蛋里吃出雞肉的人，我的方式通常是不理不睬。就因為這，母親為我向她那些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不知賠了多少笑臉。一天，我又無視了一個儲戶的奇怪要求而下班后，看見握著電話的母親在不停對著面前的空氣點頭，哈腰，哈腰，點頭。

不知上帝是不是真替人打開了一扇窗，就要再替人關掉一張門。你的歌路和演藝之路開始走得都不順遂。很快有通過各種奇怪渠道出來的新人利用他們的花招吸引走了人們對你的關注——這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而不是最好的時代啊！甚至有人在通過審丑通過干爹通過艷照等等花招以獲取人們極其短暫的關注——你的唱片銷量一路下滑，有人甚至稱你為“票房毒藥”。

我開始默默地存錢。在這之前，我是個月光族——就是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面對那些層出不窮的花花綠綠的新興商品，我總是有那么多無法抑制的購物需求。我存了半年的錢。半年后你的新片上映。我又回到了十五歲那年的活潑與能說會道和勇猛無比。我在你的粉絲QQ群里帖吧里論壇里巧言令色。我在網(wǎng)上瘋狂發(fā)帖，每個帖子里都對你極盡贊美之能事。我用半年的積蓄，通過各種關系，在各地的影院買了票，將這些票一張一張地分發(fā)給網(wǎng)友，免費請他們看那部你主演的電影。

我知道，我的能力有限。哪怕我的能力像一顆投進大海的石子，能對你的電影票房造成一點漣漪，我也十分心滿意足——親愛的，我愛你，就像愛我的一個珍貴的夢。為了讓這個夢一直做下去，便是讓當時的我放棄生命，我也愿意。

我的母親昨天死了——就像一個再美的夢，也有醒來的時候。我的努力終于沒能對你的電影票房造成任何影響。你的電影票房寥寥無幾。看著報上的娛樂記者用一種惡毒的語言對你的演技和影響盡情挖苦時，我哭了。

你肯定比我更明白這個夢和夢醒的道理。自這部影片后，你開始改變歌路和演藝風格。你再不是那個不羈的你，你上揚的嘴角和蔑視的眼神再不會搭配出那種不羈的味道。你開始性感了，你的衣服越來越薄，越來越少……你的新形象讓我陌生、不適，也讓我惶恐。

我的母親昨天死了——我想，這封信該到結束的時候了，我對你近于沉溺的愛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你已經(jīng)告別了從前，我也已經(jīng)從夢中醒來。我決定了，辦完母親的喪事，便去尋找工作——那份儲蓄員的工作，不管母親如何為我求情，我后來還是弄丟了。

親愛的，我當然不會將你拋棄，我還是會聽你的歌，看你的電影。我只是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輕狂——我已經(jīng)失去了輕狂的資本……都說成長如蛻，成長真是一件辛苦的事啊！……我做了個長長的夢，如今從夢中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無所有……我愛你，但我要離開你……再見了……再見……再見……

5

她兩手哆嗦，將信放下。然后，她長時間地凝神沉思。她模糊地回憶起一個少年，一個在人群中奔跑的少年，一個做夢的少年。可這些回憶朦朧不清，不時涌來又倏忽散去，始終構不成具體的圖像。她仿佛覺得，突然掉進了一個熟悉的夢里，夢里充滿了美麗的場景，也充滿了廝殺的戰(zhàn)爭。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桌上的電話鈴聲驚擾了她的沉思。助理在電話里告訴她，她該工作了，該為即將拍攝的電影進行準備。苦笑浮上了她的臉——這是一部二線導演的小成本電影，她在電影中扮演一個舞女……

小TIP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經(jīng)典代表作，作品講述了一個女子對一位男作家的刻骨銘心的愛與癡迷。2005年，徐靜蕾將其拍攝成同名電影，主演為徐靜蕾、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