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搯、掐、焰”四個字,本無比較可言,充其量勉強稱得上是形近字而已,如“蹈、搯”,聲符均從“舀”;“掐、焰”聲符均作“臽”;或者說“搯、掐”形符均從“扌”而已。雖然筆者無意對此四字進行說解,但偏偏這四個字卻成為同釋一句話中一個詞的四種不同的解釋。筆者早就有意解決此問題,但無奈功力不足,撰文尚欠火候,蹉跎半年之后,立意已決,方才動筆寫下這篇微型文字,供感興趣的學者、讀者參閱,以期引起更多的關注與討論。
本文涉及的主要詞是“蹈”,原文出自《漢書·李廣蘇建傳》(上)。請看原文:
“單于使衛律治其事。張勝聞之,恐前語發,以狀語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欲自殺,勝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張勝。單于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謀單于,何以復加?宜皆降之。”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武謂惠等:“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衛律驚,自抱持武。馳召醫,鑿地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氣絕,半日復息。惠等哭,輿歸營。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
此文系《蘇武傳》中的一段,寫蘇武出使匈奴后,因其副使張勝參與了一起欲劫持單于之母歸漢的“謀反”事件,事敗后蘇武等人被扣,蘇武處變不驚、欲自殺身死以報效漢王朝廷。事件描寫得簡練緊湊,且扣人心弦,蘇武的表現更讓人感到蕩氣回腸、感慨萬分。之中涉及到蘇武自殺后,衛律進行施救之情景,“鑿地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之句,對于“蹈”之解,長期以來爭論不休,據筆者查閱就出現了四種截然不同的詮解:
一是依原字“蹈”釋作“踐”,《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蹈,踐也。”“蹈、踐”按古注看是同義詞,兩者都是腳向下著地,相當于“踩”。然“蹈”是用力向下跺,方向與力度與踏相近。《禮記·樂事》:“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按:此乃頓足起舞)《史記·司馬相如傳》:“乘騎之所蹂若,人民之所蹈躤。”(此是說以腳(蹄)下踩之踐踏義。)
二是楊樹達先生釋作“搯”(“輕擊”之義)。郭錫良主編之《古代漢語》(下冊,第525頁)教材也持此觀點,對上段句釋為“在地上挖坑,放置在沒有火苗的火堆,把蘇武面朝下放在坑穴上,輕輕敲打他的背,使淤血流出來。蹈:通“搯”,叩,輕輕敲打。”《說文》:“搯,擊刺也。”《說文解字注》(以下簡稱《段注》):“《通俗文》捾出曰掏,掏即搯字,本訓捾。按:捾,搯也。……擊刺與抽同,于六書為假借。”搯又訓為“叩”也。(按:擊,《說文》:“攴也。”《段注》:“攴,小擊。”)指上下左右橫向之叩擊,輕擊是指適度之叩擊,與重擊相反。“叩”常指用手敲擊,也可以器物(杖、石、木等)敲擊,也指輕擊。但根據筆者考查,在史上辭書并無“蹈”可通“搯”之記錄。但是兩字有共同之聲符“舀”,《說文》云:“抒臼也。”抒舀,又作“揄、挹”,釋作舂(扌壽米之謂)。“舂”與“扌壽”與“搯”之動作相同,彼此印證了“舀、搯、蹈”應是同源字,其共同特點是都具有共同反復踐踏、擊打之動作特征,故此相互借代應是符合語言文字使用規律的。
三是釋作“掐”字,此乃郭在貽先生之建言,其在《漢書札記》一文中云:“……依鄙見,蹈似當為掐(掐訛為搯,再借作蹈)。”《大莊嚴經論》卷三音義引服虔《通俗文》:“爪案曰掐”,又《漢學堂叢書·佚書考·張輯蓓埤蒼補遺》:“掐,抓也,謂爪傷也。”“掐其背以出血”,意為“用手指掐捏其背使淤血暢通,殆即俗所謂刮痧也”(郭在貽,2002:45~46)。而且他還征引了徐復先生的讀《漢書札記》一文,作為自己主張見解之佐證,郭在貽先生并未明說,但筆者經探究后推斷,恐是徐復先生釋“搯”為“焰”,“焰”與“掐”的聲符同為“臽”所致。
第四,就當屬徐復先生的主張了,先生在文中說:“……《多桑蒙古史》第一卷第二章有這樣一段記載,‘鐵木真遇泰亦赤兀十二騎,鐵木真獨與戰,敵騎十二矢并發,傷其口喉,痛甚,昏墜馬。不兒古勒(人名)燃火熱石,投雪于石上,引鐵木真口,以蒸氣熏之,及凝血出,呼吸遂通。這就很好地說明蒙古族也有同樣的急救法,事情也正好類似。筆者因此比照兩處文字,根據其風俗習尚,考知《漢書》的‘蹈背,決不如楊先生‘蹈當讀為搯,而應當是‘焰背形近的誤文。據《說文·炎部》:‘燄,火行微燄燄也,字與‘焰通用,引申的意思就是熏了。此文正好是“以火微熏其背以出凝血”的意思。”(郭在貽,2002:46~47)
以上四解,除“蹈”用原義外,其余三解,都是比較熟識的專家級學者,當然有的是筆者有緣結識的,有的則是通過拜讀其著作結識的。樹達先輩之著作《詞銓》《古書疑義舉例續補》及其訓詁釋義等已成為筆者案頭之重要參閱著作,大有常讀常新之感,徐復先生則是筆者上世紀70年代歲末于南京訓詁學研討班(由教育部委托南京大學主辦)的恩師。先生的學問、文章自是筆者之楷模,研討班結業后又一起籌辦訓詁學會,學會成立之后先生任副會長、顧問,筆者曾任正副秘書長之職,于工作、學術會議期間耳熏目染,受益良多。在貽則比筆者僅小一歲,卻是訓詁學界之“驕子”與后起之秀,只是疾病纏身,英年早逝(僅50歲就撒手人寰)但卻著作夥眾,因此從感情上講很難割舍誰,但繼而一想還是以學術真理為重,不徇私心為好。筆者想兩位先輩及一位同輩的在天之靈也會同意吾之做法的。
楊說:地上挖坑,置無火苗的火堆,蘇武面朝下伏在火堆上+輕擊其背。
郭說:地上挖坑,置無火苗的火堆,蘇武面朝下伏在火堆上+手掐、按其背部。
徐說:舍棄了兩說的共同部分,只是強調用微火熏其背部。
比其三說加上蹈背(即用腳踩)四說,筆者想用末位淘汰法來進行篩選。由于蘇武系用刀刺殺前胸,積血于中,在當時無醫藥及救護人員的情況下,衛律情急之下采用上述手法是無可爭議的。既是傷口在前,而置積火在后,恐怕于事無補,再說,前胸傷口處已經置火熏烤,在后重復又意欲何為?徐先生恐忽略了這一點,因此其說存在明顯漏洞,不應依從。
其次是傷口不是箭傷,而是刀傷,刀刃較劍等其他兵刃為闊,傷口顯然較長、寬且深,而流血多且時間稍久,定是呈血塊(凝固狀),僅用煙熏火烤是不能凝血化瘀的,因為用手掐之動作恐難以奏效。這就是說大面積的出血與凝固用掐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況《說文》無“掐”字,“掐”當是漢后出現的。《段注》云:“《文選·長笛賦》:搯膺擗摽。李善引《國語》及韋《注》而云苦冾反,殊誤。苦冾反當是掐字,從臽聲,爪刺也。下引《魏書·程昱傳》:‘魏書程昱傳曰:昱于魏武前忿爭,聲氣忿高,邊人掐之乃止。是則從臽之掐,于搯膺毫不相涉也……”(段玉裁,1988:596)。所以,筆者認為“掐”字之釋恐于傷情及使用手法均不合適。
另外,由于蘇武受重傷,而衛律又是人高馬大,體重不輕,由其于蘇武背上蹈踏是不可施救之法,那么剩下的只有“搯”了,用手叩擊其背助傷者活血,且能據其血瘀狀況的進展,轉換手法,于情于理又是可能的,因此筆者同意楊先生之解釋。
對詞義之訓詁一定要照顧整個語句之前后敘述,切不可先入為主。當然符合實際也是非常重要,不能想當然。另外,分析詞的通假,特別是確定用字的錯訛更應謹慎,像“蹈”與“掐”,形符和聲符全不相同,為說釋而全改字形是不可取的,理應杜絕,除非有確鑿之據,否則不宜采用此法。以上淺見能否站得住腳,還望行家學者斧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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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振亞吉林長春 東北師范大學人文學院13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