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吟龍
圍棋作為中國古老文化的形態顯現,包孕了中國智慧的基因和復制著中國文化的密碼。日本有位學者曾著文認為圍棋和象棋都源于中亞地區的一種叫“盤戲”的古代游戲。“盤戲”東進則演變為圍棋。不論圍棋起源于中國,還是盤戲在中國演變成圍棋。兩種關系都肯定了圍棋與中國的特殊關系。
首先圍棋的產生與中國古代“天道觀”有共同的基礎,那就是——“和諧”。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圍棋大師吳清源評論說“和諧相依,方成棋局。”根據現有史料,我們知道歷史上曾經有過十三道、十五道、十七道棋盤。我們先不論它們與十九道棋盤的關系,只提一個問題:為什么只有十九道棋盤成為通行的標準呢?(現在小棋盤仍存在,但只是作為圍棋啟蒙或練習的工具。)會不會還有二十一道的棋盤呢?
已經有前輩學者用數學的方法回答了這個問題,答案是只有十九道棋才是最科學的。因為雙方輪流下子,以做成兩眼為活棋,也就勢必由此分出棋盤的高低線,即三線為邊角線,四線為中腹線。假定一方圍邊角線,另一方圍中腹線。通過計算,我們得出圍邊角的一方花56手得136目,平均每手約值2.4目,這就是邊角線每個子的價值;圍腹中線的一方花48手得121目,平均每手約值2.5目。二者相差約0.1目。如果以這方法分別計算19道以上和以下棋盤,我們知道棋盤越小,邊角線上每子的價值就越大,反之則中腹線每子的價值越來越大。換而言之,只有在十九道棋盤上,中腹和邊角的價值幾乎相等。也就是說,只有在十九道棋盤上,中腹和邊角才能構成一個和諧的統一體。這里順便再提一下為什么棋盤道數都是單數呢。圍棋盤是一種中心對稱的圖形,只有單數的棋盤,才會有一個中心點——天元。宋代張擬《棋經十三篇》有如下解釋“一者,生數之主。據其極(天元)而運四方也。”
圍棋的底蘊是一種和諧之美,然而圍棋又是最富于變化的,從圍棋的變化中又體現出一種“辯證”精神。從某種意義上說,棋之辯證與《易經》辯證法如出一轍。
紋枰十九路、各種規則和規定這樣一個文化系統構成了現實的存在,圍棋辯證法植根于這一本體性的實存之中。子分黑白,這個如陰陽對立的本身就表明了無窮無盡的矛盾變化。敵方與我方、全局與局部、外勢與實空這一對對矛盾范疇生動體現出棋道之內在辯證性。譬如實空和外勢,當過分撈取實空時,就很可能在大勢上落空而導致敗局;反之,一味注重外勢,而不注意外勢與實空的轉換,那么一道僵硬厚壁也可能最終落空。再如全局和局部,一盤棋開始后,自然會形成全局和局部。如果只注意局部,如邊角和中腹的一次戰斗的變化,而無視全局的要點,就有可能陷入“泥濘”,不能自拔。換而言之,在實戰中,當你在某一局部,絞盡腦汁而想出一步妙手或突圍或吃掉對方一塊棋時,對方也許已經搶先占領了盤面上更有價值的一點,從而在未來的戰斗中處于主動。同時,全局也是由一個個局部構成的,再好的大局觀如沒有局部的戰斗力做保證,那再好的形勢也可能在一次次局部戰爭的退縮中喪失。如此種種,不一而足。這種轉換從哲學上來講就是特定條件下矛盾的“轉化”。這就是圍棋辯證法的客觀表現
圍棋辯證法的主觀方面,即弈棋的主體——人則必需在服從圍棋變化的客觀規律之前提下,創造性的發揮主體能動性,將棋局引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直至取得勝利。這包含兩方面的內容,首先弈者不能機械地執行其客觀規律,而成為被動接受者。當然,客觀的規律弈者也是根本無法在對局中直現的。因為一手棋的決定在弈者的腦海必定有一個推理、判斷的思維過程,這一過程是主觀的,因此每步棋都必然體現弈家的一種主觀創造性,不過是多少、好壞之分罷了。事實上,棋道客觀的辯證規律是給弈者的主觀創造留有極大余地和空間的
前面已經說過,弈家主觀能動地運用棋道的客觀規律時,受自身某種條件的制約,比如本人的性格,修養等等,從而形成一種被稱為“棋風”的東西,即個人風格在棋中的體現。圍棋是中國或智慧的產物,那就不能不再提到中國古代文化思想對圍棋的影響,或者說對“棋風”的影響。
歷史上曾經有人利用孔、孟之言反對圍棋。然而后世的儒家似乎毫不在乎,以班固為代表的儒學思想家高舉孔、孟的大旗為圍棋吶喊。班固在《弈旨》中認為弈之“厥義深矣”,并且以周文王之德和秦穆公之智比喻圍棋上的“中庸之方”和“智者之慮”。北宋大臣潘慎修與太宗論弈時說“棋之道在手恬默,而取舍為急。仁則能全,義則能守,禮則能變,智則能兼,信則能克,君子知斯王者,庶幾可以言棋矣。”這是大儒重臣尊崇并積極探求棋道的一個例子。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理學家陸九淵把圍棋與被儒家作為其世界觀基礎并奉為六經之首的《周易》相提并論。據說陸象山原先不會圍棋,后來在學棋的過程中豁然領悟“此河圖數也。”陸象山與其弟子俱愛好圍棋是有史可查的。
如果用儒家的道德觀來附會圍棋,其實于探求棋藝有消極影響的話。那么儒家思想中的“有為”和“中庸”的思想則不啻為很好的圍棋方法論。“有為”是對局的態度。當今的圍棋人為的規則使每盤棋必須分出勝負,哪怕是最小的差距(中國規則中最小的勝負數是1/4子,日本規則為1/2目,應氏規則為1/8點)。因此每個投身于這項運動的人,不論專業也好、業余也好都必須具備一定的勝負意識,由此對棋局的態度必須是積極進取,想回避矛盾、沖突的人是不適宜在這個黑白世界中生存的。而“中庸之說”是一種圍棋方法論,為什么呢?因為“中庸”是一種把握棋道客觀規律的辯證精神的方法。圍棋蘊含的多重矛盾及其相互轉換性決定了任何“偏執一端”的走法都是注定要失敗。當在實空和外勢的雙重選擇面前迷惑時,如能找到二者兼顧的一點(不是唯一的),則令對局者和旁觀者都感到賞心悅目。
當代圍棋經過幾百年的演變、進化已達到了一個相當成熟的階段,許多棋手(無論專業或業余)對棋道的鉆研已經僅僅局限于最小的勝負數,邊角實空成為他們的最大愛好,視古諺“金角、銀邊、草肚皮”為座右銘,而忘了另一句古諺“高手在腹”。二十世紀的圍棋巨匠吳清源以八十高齡提出了“全方位”的二十一世紀圍棋觀,吳老認為棋盤是一個整體,目前一味注重邊角的下法將把圍棋引入死胡同,因此吳老要求重新全面認識邊角與中腹的關系,在對局過程中不拘一端,把取空于邊角與行棋于中腹結合起來。從而為圍棋的發展打開一片全新的天地。吳先生在其八十壽宴上對眾多祝壽者說“我將重新崛起”。我認為吳先生的這種圍棋觀正是在儒家思想的基礎上對“中庸”方法論的一種全新的回歸。這也是圍棋發展的方向。
圍棋既然是中國文化的形態顯現。那么與儒家并列為中國文化支柱之一的道家文化與圍棋的關系又怎樣呢?道家作為儒家文化的互補形式在圍棋也可以體現。但道家人物于圍棋言論甚少,它主要體現在以老子那種幽遠遙深的“道”之境界誘發棋家探求弈者的心理和以其樸素辯證法的文化精神對圍棋之道的化育上。“中庸”的棋道選擇兼顧二者的下法,這并沒有錯,但道家的思想告訴我們兼顧二者往往會二者落空,因為棋局是流變的過程,只有在這一過程中,不斷調整、適應新的變化,隨機應變,才能使初衷得以實現。吳清源先生就這種心態有過這樣的評說“讓自己委身于圍棋的優勢,任其漂流,不管止于何處”。
體現在棋風上,圍棋中有所謂“流水不爭先”的平淡一派,執持淡泊無爭、以靜制動和不戰屈人的信條。例如,清代棋手徐星友就強調“沖和恬淡”和“閑淡整空”,認為在棋局中“其棄也乃所以為取,其退也乃所以為進”。“制于有形,不若制于無形,有用之用,未若極于無用之用”。這種“棄子爭先,以退為進”不正是老子哲學在棋盤上的絕妙重現嗎!清代國手梁魏今在《弈理指歸》序中還記載了這樣一件事:他曾與一位老丈游賞山水,見到山下流水徐緩繞行,老丈因之開導說:“子之弈工矣,盍會心于此乎?行乎當行,止乎當止,任其自然,而與物無競,乃弈之道也”。梁魏今后來那種清高雅淡的棋風正得力于道家文化之熏陶。
儒家的“有為”、“用智”與道家的“不爭”、“沖和”看似矛盾,其實正是體現圍棋辯證法的兩個方面。二者是對立的,同時也是相互支持,互為補充的。儒家的思想偏重于發揮弈者的主觀能動性,而道家則偏重于對客觀弈理的遵從。二者為圍棋提供了多種棋風發展的可能性。而真正高明的棋家應該在二者間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支撐點。一味憑主觀設想的“進取”在旁觀者看來就是不懂棋理的盲動和貪心;而一味退讓也不能做到不戰屈人,而成為敗者。
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于這個黑白世界中都可以得到體現。再如圍棋攻殺爭斗的外在形態,人們即可以強烈感受到其兵家文化之精神。而有一位西歐的國際象棋手在接觸到圍棋后,深深為之吸引,并且從思維方式的角度對圍棋與象棋進行了比較,認為圍棋是一種“建設性”的棋藝,因此要棋手不但要具備科學性的邏輯思維,更要具備藝術性的形象思維。我認為圍棋的形象思維得益于中國人思維方式的最大特點——整體性、綜合性。
有關圍棋文化還有許多有待人們開掘的領域。總之,作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透過它,也許就可以了解到許多關于我們自身的信息。
參考文獻:
[1]劉善承.中國圍棋[M].成都時代出版社,2007.
[3]史良昭.中國博弈文化[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