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詩歌里的“味外之旨”

南連生

唐代司空圖曾舉醋鹽為喻：醋止于酸，鹽止于咸，都缺乏酸咸之外的醇美之味。他認為好詩應有酸咸調和之后的“味外之旨”。（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按傳統詩學，“味外之旨”是指詩的意象具體、生動、可感，又有深厚的蘊涵，所抒發的情感含而不露，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而這豐富而悠遠的內涵，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讀，而且愈讀愈有味。那么，詩怎樣才能生成“味外之旨”呢？司空圖只是提供了思路，尚未完全解決這個問題，較好地解決這個問題的，是蘇軾。他在評柳宗元《漁翁》詩時說：“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痹谶@里，“反常”是指相異相反情景的反常、超常組合；“合道”是指這種反常、超常的藝術組合，卻出人意料地合乎了感知和情感的邏輯，從而產生了一種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味。蘇軾實際上是把司空圖的詩味在酸咸之外的命題引申為“反常合道”，深刻揭示了詩之所以能產生“味外之旨”的極為重要的原因。

請看柳宗元的《漁翁》（人教版第三冊《其他古詩詞讀背篇章》）：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這位漁翁的居處是云靄繚繞的西山，飲的是清澈的瀟湘水，連燒水做飯的竹子也是湘妃斑竹，何等高潔的生活情趣！時間由“夜”而“曉”，畫面由幽暗轉為明麗，再加“清湘”“楚竹”的輕靈點染，令讀者悠然而生神往之情。晨炊既畢，風煙俱凈，朝暉照亮了山巒，這位漁翁也該駕著他那一葉扁舟出現了吧？然而卻不見其人。正當您凝目遠望時，忽然一聲“欸乃”搖櫓的歡快漁歌自山間傳來，你禁不住心頭喜悅，再看眼前景色時，真的，山更青了，水更綠了，好像這山水之美是剛才那“欸乃”一聲，從仙境召喚降落到人間來的。

其中“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兩句，的確很“反?！保绽怼盁熛粘觥痹撘娙肆税?，詩人卻說“不見人”，這是“反常”的組合，又搖櫓漁歌的“欸乃一聲”與“山水綠”本無必然聯系，可詩人偏把這沒關系的事物“反常”地組合在一起?？杉毤汅w味一番，詩人的這種“反常”而“無理”的組合，卻讓人看到了這樣一幅真實的圖畫：清晨，煙消日出，萬籟俱寂，江面靜謐無聲，生機勃勃的山似乎仍未醒來。突然，櫓槳漁歌欸乃一聲，一條漁船劃破了這出奇的靜謐，周圍的一切就蘇醒了，連山水似乎變得更綠了。不僅如此，人們還可以從這種以動表靜的情景里感悟到一種柳暗花明的人生境界，體味到一種“味外之旨”，這就是“合道”。

又如，臺灣詩人鄭愁予的《錯誤》（人教版第一冊《中國當代詩三首》）：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詩描寫了一個女子等候歸人的心情變化過程。時光悠悠，蓮花開了又落了，她的心如“寂寞的城”，封閉、沉悶、沒有生氣。在這個“城”中——東風不來，柳絮不飛，向晚的街上已無人跡，她在失望中將心的門扉“緊掩”。讀到這里，人們往往會對“緊掩”作為一個整體理解，“掩”字緊跟著“緊”字一滑而過。如能細心品讀，就會發現這是“反?！钡你Ｕ撜Z言：“掩”字之前用一個“緊”字來修飾——“掩”，門未關嚴實；“緊”，門關得密不透風。這怎么理解呢？讓我們走進那個期待中的女子的情感世界，設身處地地體會她內心豐富而又空虛的情感：這位女子只為一個人活著，那個人就是她的整個世界。有那個人在，她的日子春光明媚，鶯歌燕舞。那個人走了，日月黯淡，心境蕭條。所幸的是，她還有期盼，有期盼就有希望，哪怕花開花落，哪怕紅顏失澤。在期盼的歲月里，她食無味，睡無眠，她的心房嚴實地閉鎖著，死死地抵抗著絕望的恐懼；但同時，她的心房又敏感地虛張著，隨時準備著接納重逢的幸福。

這才是那個期待中的女子。否則，“達達的馬蹄”再響，也不可能造成錯誤，因為，心扉緊閉的女子會充耳不聞，“我”的自責也可以全免了。這才應該是詩人這個“反?！钡你Ｕ撜Z言想要傳達的情感深意。小詩觸摸到了人感情中的最細微處，道出了一種人人心中所有而筆下所無的感受，讓人玩味不盡，這樣雖“反?！眳s“合道”，是“無理而妙”，讓詩句散發出含蓄而又綿長的“味外之旨”。

再讀美國女詩人狄金森的《籬笆那邊》（人教版第三冊《外國詩三首》）：

籬笆那邊/有草莓一棵/我知道，如果我愿/我可以爬過/草莓，真甜！/可是，臟了圍裙/上帝一定要罵我！/哦，親愛的，我猜，如果他也是個孩子/他也會爬過去，如果，他能爬過！

籬笆那邊的草莓是神秘的誘惑，是甜蜜的沖動，是瘋狂的夢想，它以最自然的方式呼喚著每個人的天性?？傻搅嗽姷淖詈笠恍?，既說“他也會爬過去”，又說“如果，他能爬過”，這兒“能”字相當明顯地在做一個暗示，即“他”——“上帝”，不能爬過這道籬笆！這樣的悖論語言似不可理解，但仔細一探究，這種“反?！苯M合具有雙層的象征意蘊，而“味外之旨”就在這“也會爬過去”和“不能爬過”之中了。

第一層意蘊：是什么使他不能爬過籬笆？因為他不是孩子。因為不是孩子，他的塊頭使他在客觀上爬不過籬笆；因為不是孩子，他的觀念使他在主觀上不愿意爬過籬笆。請注意，這里不是“走過”而是“爬過”，這個“爬”字意味著秘密的、驚險的、不可為而有意為之的諸多豐富含義，絕不是深諳世事、墨守成規、按部就班的成年人的行為。

第二層意蘊：因為他是“上帝”，他代表的是一種權威、一種威嚴、一種禁忌。他禁止一切含有個性的、自由的、創造性的行為，他是永恒規則的維護者，他當然“不能爬過去”，或者說“爬不過”那道具有分界意義的“籬笆”。

盡管如此，巨大的誘惑、沖動、夢想卻是對每一個人都存在的，哪怕是“上帝”也不例外。于是，當誦讀到“如果他也是個孩子/他也會爬過去，如果，他能爬過”時，我們的腦海中不難映現出這樣一幅畫面：那個俊俏而聰明的小婦人微笑著，嘴角含著一絲輕蔑，雙臂交叉地抱在胸前，挑戰性地看著那個無形而又有形的，垂涎而又無奈的“上帝”……這是怎樣的一種“味外之旨”??！

（通渭縣第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