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學時間研究初探

張品

摘要：本文通過對社會學時間研究的梳理，提煉出社會學時間研究的范式： “時間—社會”辯證，同時指出社會學時間研究的主要內涵包括社會時間是自然時間的社會化，社會時間是我們必須遵守的客觀秩序，社會時間植根于社會發展三個方面。

關鍵詞：社會學；時間；社會時間

中圖分類號：C9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１００３－１５０２（２０12）０4－００49－０5

與其他學科相比，社會學形成時間知識體系的步伐一直比較慢。吉登斯指出，社會學在考察時間時和自然科學共用一種研究框架。社會時間的缺失導致“社會學家關注結構時，他們描述的是一個沒有變化的世界。他們關注變化時，就在一個定義此前此后界限的靜態體系中進行描述”。[1]社會學的主流范式更適合于“時間中的片段”。早在上世紀50年代，社會學就已奠定了時間研究的一些基礎，其后不乏一些社會學者對于時間進行關注。上世紀70年代以來，后工業化、全球化深刻地影響著人們的時空體驗，時間逐漸成為社會學關注的熱點之一。本文在梳理社會學家關于時間研究的基礎上嘗試總結出社會學時間研究的范式和基本內涵，旨在為當下國內社會學界掀起的“時空熱”提供一個思考的平臺。

一、社會學的時間研究

在社會學界，很多學者都對社會時間進行了研究。由于篇幅限制，本文只介紹一些關于社會時間的一般性理論探討。

（一）迪爾凱姆學派的時間“質”性研究

法國社會學家迪爾凱姆及其追隨者是最早從社會學視角來研究時間的。他們通過對時間質性（即時間的社會性）的研究來區別社會時間與自然時間，同時以此強調社會生活的節奏。休伯特首先給質性時間下了一個明確的定義：“‘質性的社會時間是由各種各樣的標志、符號、事件、儀式或活動構成的一個連貫的整體。它通過其自身的節奏而體現著社會組織的一個象征性的結構。”[2]在社會時間和宗教的研究中，迪爾凱姆也表達了這一思想。迪爾凱姆認為，時間是社會生活的產物，因此“時間被碎片化為許多時間性的活動，這些活動又組成一種總的文化節奏，這種節奏賦予時間以意義。”[3]在迪爾凱姆學派看來，時間是集體生活的表征，不同的時間相互聯系，這為人們理解社會秩序和節奏提供了一個總體的框架。迪爾凱姆學派開辟了社會時間研究的先河，從此，時間便進入了社會學的視野。

（二）索羅金和莫頓的社會時間研究

在美國社會學界，皮蒂里姆·索羅金與羅伯特·莫頓（Robert Merton）提出了一些有關社會時間研究非常有價值的洞見。他們的研究在繼承迪爾凱姆學派質性、節奏的基礎上，還借鑒了文化人類學和知識社會學的理論。他們的研究可以總結為兩點：第一，社會時間在本質上是相互區別的。不同單位時間具有不連續性、相對性和特殊性。第二，時間的意義與事件的背景緊密聯系在一起。要認識不同階段的時間，并給予其某種名稱，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在時間內進行的活動的內容。

（三）喬治斯·古爾維奇的多樣社會時間和威爾波特·摩爾的客觀時間

古爾維奇和摩爾幾乎同時發表了各自的研究論文，但他們所談的側重點不同。喬治斯·古爾維奇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社會時間的異質性。他不僅區分了和群體、區域、教會緊密相連的微觀時間以及體現制度、意識形態之特征的宏觀時間，還研究了由于社會構成不同形成的八種時間類型，即持久的、欺騙的、不定的、循環的、阻滯的、交替的、超越的、爆炸的。古爾維奇從時間所蘊含的意義這個角度劃分出多種尺度和層次的社會時間，盡管他提出的各種社會時間概念還不夠嚴謹，需進一步商榷，但古爾維奇的研究仍為我們認識社會時間的多樣性做出了貢獻。摩爾則把研究重點放在時間的客觀性質方面。摩爾指出形成后的社會時間代表特定社會活動出現的情境，因此，社會時間能夠測量社會過程的進展和速度。由于客觀化特征，社會時間往往成為一種策略。人們通過對時間有目的的操控來重新組織和安排社會活動。摩爾的觀點無疑是具有創建性的，他從人們遵守時間、利用時間方面出發，把握住了社會時間客觀性這一重要特征，進一步完善了社會學的時間研究。

（四）約翰·哈德薩的時間社會學

英國學者約翰·哈德薩于1990年出版了《時間社會學》一書將時間作為社會學的研究對象，致力于建立社會學的分支學科——時間社會學。哈德薩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從學科的高度對社會時間進行探討。他總結了一系列與時間社會學研究的相關概念，建立了時間社會學的研究框架。哈德薩的研究指出，社會學研究可以按照四種方式來使用時間：將時間視為說明社會結構和社會過程的一種要素；時間作為社會諸要素的因果聯系；時間是一種量的測量；時間是一種質的測量。哈德薩致力于將社會時間的研究從一個領域轉變為一種學科，但由于時間本身的抽象性，以及社會時間的研究還存在諸多爭議，時間社會學的研究一直很難展開。

二、社會學時間研究的范式

以上學者從不同的方面對社會時間進行了探討，我們可以從中總結出社會學時間研究的范式。因為范式本身帶有理論統治權，具有特定的思維圖式和研究預設，學者們進行社會學的時間研究，進而得出社會時間理論，必定有其必須遵循的模式與框架。

社會學的時間研究認定時間是社會建構出來的。盡管學者們的分析視角、研究重點和所持的觀點不同，但他們都堅信時間的根本性在于社會建構。對于功能主義學者來講，時間反映、規范和安排著社會生活，時間是社會時間；對于馬克思主義者來說，時間的本質是社會性，因為時間與實踐密不可分，時間具有不可簡約的社會性，社會學的時間研究就是要對社會中習以為常的時間進行反思，挖掘時間蘊含的社會意義，以及社會過程中時間秩序形成的原因、過程和結果。基于以上理念，社會學時間研究的范式可以總結為：

根據社會運行的需要，社會實踐被劃分為不同種類，以及相互承接的步驟。同一事件、同一過程和同一行為不能發生在同一時間內，因此，社會實踐系統將不同種類和步驟的活動分配到不同的時間中去，形成了不同的單位時間。“時間和空間是社會構造物，并非否認它們在世界物質性中的最終嵌入。”[4]時間不會先于物質，時間是參與到社會建構中去的。這是社會時間產生的第一個階段——“事件中的時間”（time in events）。社會實踐盡管是相互區分的，但在總體上受到權力的控制，“社會作為一個整體從屬于政治實踐即國家權力。”[5]社會實踐是相互協作的，因此，不同社會實踐所在的單位時間也相互結合為時間系統。在時間系統內，社會實踐通過三個途徑賦予時間以社會性：一是社會實踐區別不同形式和種類的時間單位，如，學校時間、工廠時間、公共服務時間等的形成。二是社會實踐根據事件的發展順序和重要程度排列時間的優先次序，如學校根據教學目標和計劃來合理安排時間。三是社會實踐規定了社會過程的進度、速率，如，生產領域中的八小時工作時間。實踐活動通過賦予時間以意義而復制了社會秩序，不同的時間涵蓋了社會過程的共時化、排序、測序、定時、控制或尺度，時間便從基于事件的時間轉變到時間中的事件（events in time）。時間隱含在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并滲透著各種各樣的意義。時間的隱喻性使時間成為可讀的，人們通過對時間的閱讀和理解來實施行為，人們能夠按時工作和學習，定時消費和娛樂，等等。可以看出，時間既是活動的結果，又是活動的前提。社會的動態發展便被納入時間的社會性建構中來了。

這一研究范式涵蓋了宏觀的生產方式和社會關系的時間研究、中觀的社會組織和社會系統的時間研究、微觀的個人行動時間研究三個層次。宏觀上，在工業社會中，以生產為基礎的社會活動對各個組成部分在時間上進行分配，無論是各組織內部還是之間都需要在進度、效率等方面進行協調，由此形成了精細、復雜的時間表。這種時間表反過來又成為測量、監控生產過程的標準。“工業時間的關鍵引擎是時鐘，而不是蒸汽機。”[6]中觀上，以學校組織為例，“學校活動不僅要與學校結構、教育體制和整個國家的社會政治體制同步化、協調化，而且要依據教師和學生的時間資源計算情況來選擇、安排和分配。”[1](126)學校中的學習、教學、考試、評估、管理等活動促生了學習時間、管理時間、娛樂時間等等，這些時間根據學校生活的經驗分別被賦予不同的時長、節律，并被安排了先后順序。它們相互結合為學校時間，把師生置于一個共同的環境中，并且規定師生各自活動的步調和進度。在微觀上，個人根據工作、學校、商店等各種環境時間來安排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個人也可以創造和改變時間以表達自己的需求和欲望。

三、社會學時間研究的理論框架

社會學研究的是社會時間，有其特定的理論內涵，具體包含以下三方面內容：

（一）在本體論上，社會時間是自然時間的社會化

一般來說，我們所講的社會概念是與自然相對的，而自然時間卻并非如此，自然時間是生活世界的必要組成部分，因此，它是社會時間形成的基礎。社會時間是基于人們對于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的認識和利用所產生的。自然界的客觀時間形式（如日夜、季節、動植物和人的生命周期等）是社會實踐開展的依托，這些有節律的周期循環促成了人類體驗節奏和利用節律方式安排行動的能力。隨著人類對于自然掌控能力的提高，人類逐漸創造出一種人工時間環境，但我們仍然可以從中找到自然時間的影子。如，日夜是人們制定工作、休息時間的基礎之一；人們通過四季和生物的生命周期來進行耕作、生產等等。雖然人們可以通過基因工程來改變農作物和牲畜的生長周期，以及通過提高生活水平和掌握醫藥知識來提高人的壽命預期，但這些都是在發掘、認識自然時間的基礎上做到的。因此社會時間是人們通過認識、利用、改造自然時間而形成的。

（二）在認識論上，社會時間是我們必須遵守的客觀秩序

社會時間雖然是社會的產物，蘊含著社會意義，但并不意味著它就是主觀的。社會時間是由無數行為造成的，所有的時間都帶著人類意圖的印記，同時，社會活動映射到時間中被賦予形式、連貫性和具體性。因此，時間規定了社會活動的準則，以及人、活動、時間之間的各種關系，它通過指導社會實踐而保障社會秩序。“時間內的實踐將自身顯現為‘已經實現了的神話，因而成為社會再生產的基本意識形態的組成部分。”[7]守時成為維持社會正常運行的重要形式。因此，一旦時間被社會建構成事實，它就成為任何人和事物必須回應的客觀事實。如，工業社會創造出由機械運轉和電子脈沖來標記的人工時間環境，測量、量化的時鐘時間。時鐘時間是社會構造物，但我們將之作為日常生活的客觀事實加以接受。

（三）在發展觀上，社會時間植根于社會發展之中

時間的社會意義來自于社會實踐，它同時又是支配著日常行為整合的強有力的規范，因此，時間維系著社會的再生產。但這并不意味著時間的社會性建構只強調社會的穩定而忽視社會組織的變遷。首先，人類行為既是時間的產物又是創造者，這會導致社會關系在時間中的重組。認識時間都是從有機體的視角完成的，時間是社會成員知識的組成部分，具備知識的社會成員通過對時間意義的理解采取行動。由于存在認識的不同和行動的意外后果，跨越時間的社會進程會隨時發生變化。其次，時間對個體和活動存在著限制，人們采取的克服時間限制的舉措會改變時間模式和時間關系。最后，人們對于時間的策略性使用會創造新的時間形式。由于時間成為一種社會秩序，不同的社會組織、群體、集團會通過對時間的建構，以影響社會活動的開展和安排。根據鮑迪的理論，每一個群體都會通過符號資本的使用來維持并擴展其習俗。各個階層和群體在分配和使用時間的實踐中，產生新的時間格局和表達方式，進而推動社會不斷發展變化。社會時間植根于社會的發展中，具有開放性，因此，不可能存在萬能普世的時間標準。

四、對社會學時間研究的評論及反思

（一）社會學時間研究的意義

1.時間研究對于社會科學理論重建具有重要的作用

時間是社會存在的重要維度，由于近代西方科學的興起，以及社會科學中普遍主義理論模式和實證主義方法論固有的弊端，我們將其視為客觀的存在，往往不假思索就予以接受。其實，時間是社會建構的產物，它包含著復雜的權利關系和豐富的社會文化涵義。社會學的時間研究旨在對時間背后的社會意義進行挖掘，這使得社會科學家在研究人類社會時，能夠超越常識和想當然，在各種不同時間的涵義和關系中認識社會的諸多形態。從一個未曾挖掘的角度去研究社會，這對于社會科學理論量的積累和質的發展都具有推動作用。

2.社會學時間研究范式的借鑒意義

社會學時間研究的范式克服了傳統社會科學研究的一些缺陷，因而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社會學時間研究范式擯棄了傳統的二元論，突出了時間的二重性。二重性并不是兩類時間，而是時間的兩種性質，即社會實踐形成、保存和再創造的時間是社會運行的結果和媒介。這就意味著人們無需在無時間——時間性、客觀時間——主觀時間之間做出選擇。同時，社會時間的二重性也避開了功能主義目的論的分析困境。功能主義強調不同的社會組織滿足不同的社會需求，這種目的論隱含著不可避免的分析困境——某一事件的后果是這一事件發生的原因。而二重性強調社會時間既是社會活動的結果，又是社會活動的前提，這就意味著社會發展不存在任何目的性。社會學時間研究范式的合理之處值得所有社會科學學科借鑒。

3.社會學的時間研究促進了跨學科研究

時間是世界存在的基本條件之一，每一個學科都必須關注時間。自然科學對時間的基礎假設對于社會科學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其科學概念深刻地影響了我們對世界的常識性理解，也影響著社會科學家對于時間的假定。同時，人類社會是自然性和社會性的共存，人類行為方式的確定是基于對事物生長、變化、發展、衰退等自然規律的了解。因此，社會學的時間研究需要了解物理、生物、哲學等相關學科關于時間的研究成果。社會學時間理論的建構需要各學科的通力合作，例如，時間地理學“將某些至關重要的生物謂詞和生態謂詞吸收到社會理論中” 。[1](311)因此，社會學時間研究的興起必定促進關于時間的跨學科研究。

（二）社會學時間研究存在的問題

時間研究一直未能像空間研究那樣在社會學界掀起熱潮，這與社會學時間研究本身存在的問題密不可分。

1.社會學的時間研究缺乏聯系性

自迪爾凱姆學派、索羅金和莫頓的社會時間研究后，社會學對時間的關注停滯了將近20年，直至古爾維奇社會時間的研究才重新興起。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是因為學者都是從自己的研究視角分析時間，許多理論之間缺乏繼承和聯系，“社會時間”也未能形成一種有影響的理論。即使哈德薩試圖從分支學科的高度對時間進行研究，他也曾嘗試建立起時間社會學的研究框架，但由于此領域存在諸多爭議，哈德薩的研究未能得到學界的普遍認可。

2.社會學的時間研究對于空間的忽視

社會學中的時間研究始終未能超過空間研究的影響力，就在于時間是一種相對虛化的事物，只存在于人的觀念意識中。時間只有附著于實際活動或物質上才能外化。而社會空間不同，它本身就是物質的存在被賦予了社會意義。其實，時間和空間作為事物發展的兩個維度被統一到社會過程的研究中。時間必定是一定區域內的時間，時間的多樣性就是因為不同地域的群體通過對時間的利用表達了不同的意義。但是由于學科的劃分，通常假定時間是歷史學的特權，空間則是地理學關注的領域。因此，在社會學中，時間和空間也被看做社會的不同分析方面而彼此分開。時間研究的學者很少關注空間，這使得時間的研究存在一定程度的偏頗。同時，由于研究缺乏思考具體的發生位置和區域，時間也顯得過于抽象而缺乏實際的意義。

五、結語

時間是世界存在的重要維度。時間的命名暗含著社會事件和過程；時間的尺度和邊界履行著社會控制職能；時間的節律性是我們安排、計劃行為的重要依據和策略……時間與社會緊密相關，但社會學界對其一直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社會學的時間研究將時間拉了回來，并將其作為考察社會的關鍵，沿著將時間納入社會理論的建構中和建立起社會學的分支學科兩條路徑，建立起一套相對完整的分析框架和理論體系。隨著社會的發展，時間研究日益受到社會科學界的重視，如上世紀末興起的空間熱也開始關注時間，吉登斯、哈維等學者都試圖建立起分析社會的時空框架。在這種情況下，梳理、研究社會學界的時間研究成果便顯得尤為重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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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Mumford L. Technics and Civilization[M].New York: Harcourt, Brace ＆World,1934.14.

[7] 戴維·哈維.后現代的狀況——對文化變遷之緣起的探究[M].閻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217.

Time Study in Sociology

Zhang Pin

Abstract: This paper by reviewing the time study in sociology, extracted the paradigm of time study: the “time-social” dialectic, also pointed out that the main connotation of time study in sociology has three aspects: social time is the socialization of natural time, social time is the objective order we must obey, and social time roots in the social development.

Keywords: Sociology; Time; Social time

責任編輯：宋 奇